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肆拾捌】月下低眉立 ...

  •   林萝碍日夏多寒,佳时既过,麦光纸上最后的一笔收稍赫然惊心,。
      若不是真的得见,赵匡胤竟很难想象他的字足称铿锵,日影之下只见得力透纸背,恰是将他的人翻转过来顿现内里霜竹。
      他的回答亦很简短,不过三字,"凤凰台。"
      赵匡胤将那纸端近火,倏然化作灰烬,李从嘉不肯过江,言简意赅三字来堵,庐州驿馆之中仍是南国庭院,池水花塘虽为人作宛自天成,他越往南行,心中便愈发萌生起不可言说的期待,赵匡胤不禁开始怀疑起那些文人墨客所言非虚,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原本不屑于经心的软雨春花随着重返临近而在印象之中忽明忽暗。
      有人锦衣夜行,树下俯身而至,一截清绝的腕子晕开记忆中的紫檀香,彷佛离得愈近愈不知如何面对。
      赵匡胤其实不想再回到那方天空之下,走进涉足,便恍若一切都开始不能掌控,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反而因为不想涉足变得格外期望。
      看那树影之间细微的晃动,便非要看他渡江寻自己而来才好。

      一时两方悄无声息,具不肯渡江。
      吴王李从嘉至长江之南亲迎周使点检太傅,相隔一江烟波浩渺,铺陈开去,南北对峙。
      李从嘉安然等待毫无些俯首称臣的惶恐之意,父皇再三命他渡江觐见全被李从嘉以宽慰话语劝阻下来。
      偏就要等。李从嘉于众人眼目之下暂居于南岸驿馆之中,每日淡淡抚琴,闲坐望云,全无家国大事劳心之态。
      南北江畔,第三日傍晚。
      飘蓬跪在李从嘉琴亭之外,他独坐其中慢慢地弹了许久,那亭子本是驿馆中极普通的廊上点缀,他却大张旗鼓命人用上好的罗纱饰于其上,江风一过便作飘絮之舞,甚为雅致。还特意吩咐了,命人从东宫一路送纱而来,如此铺张毫不见避讳。
      飘蓬只能一直跪着,李从嘉淡淡抬眼,见得罗纱轻扬之后飘蓬的影子,"我几日不回,王妃如何?"
      "宫里一切平安。王妃未曾发病。"
      "那便好。"不再多说。
      飘蓬咬着牙忍,等李从嘉让自己起来再行规劝,就像往常一样,他不是见得别人受苦之人。

      从午后等到傍晚,琴声三两零落,飘蓬一直跪着。
      李从嘉起身展袖,有些倦怠的神色,瞥见亭外的人,却不走出,"可知我为何一直让你跪着么?"
      "王爷不想听劝。"
      "你既知道又何必前来。"
      飘蓬情急,声音不免越说越大起来,惊得馆中其他随行之人俱是悄悄推窗细听,"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王爷切不可恣意而为,上朝命我等渡江觐见,再拖延下去万一起了事端…"
      "看来跪的时辰还不足矣让你忘了此事。"罗纱轻扬,繁复之中但见亭中之人面色依旧,看不出些愠怒亦没有其他,"那便继续跪着吧。"
      清清淡淡,捧琴而去,经过之时,但闻紫檀香气却不见他看上一眼。

      第四日,
      一江之外,有下官气得满面激愤,"江南李氏实不知天恩浩荡,太傅亲至庐州李从嘉竟然隔江不至,反倒于南岸吟诗作乐起来!"
      赵匡胤正靠窗而站,并未有所回应,得了些消息的人更是生气,"还听闻他嫌那驿馆陈设鄙陋,竟命人从东宫送来各式珍奇重新铺张布置一番,若是有人来全他渡江他便罚跪一日。"
      赵匡胤却是真的笑出来,"果然…他便是如此…"分明是屈居人下仍不肯落了风骨,李从嘉的坚持从来都不因任何境况而变,纵然江南半壁江山送与他人,亦是不得轻易任人予取予求,明知道他便是想来气自己,赵匡胤却又心下温暖,立时快慰。
      "再等等。文人性子,看他还能如何。"点明了并无嗔怒之意,他面上忽然清明,倒让前来禀告的人不好再说,一时只得退下。
      凤凰台上等了一夜,那时远比今日要长久的多。

      第七日。
      再见风神秀骨,一纸信笺悄然而至,仍旧是李从嘉的字迹,给他私密之信口气却不见松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相约七日不见,拙荆仍在病中恐日长无人照管,下臣明日归返探望。未得亲至恭迎太傅还请恕罪。"
      赵匡胤看完深深吸口气,右手紧握松开一纸既成齑粉,"李从嘉…"这名字分明念得艰难仍是动了气。
      望一眼那壁上画像,其上之人彷佛无目能视,回去探望娥皇的病?直望得他万般无奈狠狠摘下。
      罢罢罢,七日,让你七日还那一夜也够了。
      "渡江。"

      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
      赵匡胤重踏上江南国土之时,李从嘉整衣而待,傲骨独立于相迎众官之首,
      江风凛凛,渐天如水,他一笑空断前因,俯身便欲行礼。
      赵匡胤上前阻止,伸手相扶带他而起,一时触及那清绝的腕子竟让他长长叹息,"李从嘉,我早便说过,你是个疯子。"
      恍惚梦中,那浑然如墨般的重瞳直直望着自己,一时千里江南花开如锦,都不及一腕风华。
      终究没有多久,却只觉得再见到他像是某种恩赐。
      风吹衣袖,暮色四合,眼前一身夜雨的人便是天地之间唯一光影。
      他能在他的眼目中望见云卷云舒,直衬得自己心下怅然。
      众人此情景必不敢多言,亦早听闻赵匡胤在北朝可算得功高盖主,今日更见他周身气度豁如,群臣统统垂首唯恐有所唐突。
      赵匡胤的手仍覆于他腕上,见得旁人唯唯诺诺,更是入不得眼,一时顺势而下,只觉风入袖口,李从嘉指尖微凉。
      一直便是如此,清清冷冷,比那画还要浅淡的人,为什么就是眼底心上统统放不下。
      李从嘉只觉不妥,压低声音想让他放手,"赵匡胤…"
      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剑眉之人放开他,望他袖口之中檀木镯子安然无恙,心里安慰,率先大步而去。

      李从嘉伴于赵匡胤身侧再进金陵,九天瀑布泉水微明,正是江南好风景,千门灯火九陌香风的秦淮烟雨,氤氲得北方众人俱是心骨醉软。
      适夜驿馆之中极华奢的恭迎夜宴歌舞不绝,一主一客具不见影踪。

      李从嘉一身平日里的碧色衣裳独立于人流不绝的夜市巷尾,恰是初见那条横生事端的巷子,拐出去便能见得璀璨灯火,他走过去以扇骨轻敲那树躯,忽地听见不远处马蹄声由远极近,淡淡一笑,转身望他牵马而来,"是南国不识礼数只备了一匹马,还是具不合太傅眼光?"明明约好去凤凰台,他却只牵一匹马来。
      赵匡胤看他不语,拍拍马背伸手便过来要拉他,李从嘉退后三步,"凤凰台之约是我负你。但有一事我必须问清。"
      他心下思量,"你想问我会不会答应你和旧地恢复商运之事?"
      李从嘉隐去笑容,忽然有些遗憾,"不是此事。"
      他并不知此时横亘两人之间还能有些什么其他,一时奇怪,"你问。"
      "太子是不是你杀的?"
      赵匡胤骤然握紧缰绳,"是。你就想问清此事?"夜色之下李从嘉的眼目不甚清晰,更是望不穿深渊无底。
      事到如今,他仍心下不肯放弃,赵匡胤忽然觉得自己以为他会问国事的念头实在是愚蠢,李从嘉这样的人,情字远比天地要重。
      那日他执意赴死便是如此,今日依旧。
      总有一日他要被这人心所累。

      "你没有想过我会问你么?也罢,此事于你只是过眼云烟,你赵匡胤杀一个人最轻巧不过,或许未曾让你多费心思…"他声音明显带了情绪,兀自转过身不让他看见任何神色。"你救我一命,我遵守诺言仍旧戴着这镯子,如此前缘算清…"脚步向前,就欲展扇而去。
      身后赵匡胤翻身上马的响动,李从嘉不回头,执意向前走。
      "李从嘉!"
      那碧色的人影毫不留恋。
      "回来!"
      他仍旧往巷口走。恰是一条明暗分界线,再多迈一步就是外街人流不息。
      金陵入夜阵阵夹杂着脂粉气的栀子花香迎面而来,他望得那条分隔近在眼前。
      赵匡胤勒马不前,最后唤他,"我再说一遍,回来!你再迈出一步,南国通商之事便等三五年之后上表再议吧!"
      李从嘉身影一滞,一步的距离,远处的阁楼上有轻纱曼扬而出,楼下是家小铺,吆喝着卖些云饼吃食,百姓的生活如此简单易满。
      赵匡胤突然有些紧张,他看他停在那里,唯恐下一步便是决然,"你还想不想要霓裳羽衣舞了?"
      这句话却问得完全起了反效果,李从嘉是真的气急,不再多想直直地便要走出去,"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会为了一个谱子…"身影晃出阴暗之外,堪堪出了那条巷子口话却没来得及说完。
      身后那人不敢再听他的回答,突然扬鞭策马急速冲过巷口,经过那碧色人影的时候赵匡胤俯身拦腰劫他上马。
      李从嘉顾不得惊慌人已直接被他抱于马上,头上冠带于急掠之下甩开,一头长发全然铺散在马背之上,赵匡胤双手箍住李从嘉的腰际迫他不能乱动,显而易见的看见他再维持不住风轻云淡的面色,侧脸具是惊讶,"你!"
      赵匡胤心情愈好,俯在他耳畔轻言,“嘘。现在可知我为什么只牵一匹马来?”俱是得逞后的得意。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骑于马上,李从嘉挣脱不开只能被他半抱于怀中,看他去势直向凤凰台心里更加担忧,一路上必然经过金陵最热闹的花行街市,现下的这种情势被这街上来往人群看见…“赵匡胤!你是不是真的疯了!放开我!”
      身后的人更紧地箍住自己,惊得李从嘉更不敢再动,"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感觉到怀中之人浑身一凛不再言语,赵匡胤暗笑挥鞭而去。
      记忆中最后的金陵,不知花行街上是否曾有人看清他们二人绝尘而去的身姿,剑眉男子纵马傲视天下,一个怀抱便捆绑住那缕清浅的魂,如若一生都似此夜永念,如若此去便能天涯白首,江南山水依旧,画舫凭栏处,何须再赋断肠词?
      碧衣倾国,回首已是百年身。

      汴京。
      太傅府中悄无人声,赵匡胤本就府人不多,他不在亦无客登门,入了夜来更显寂静。
      赵光义无事执卷佛经于庭中散步,却看见秋阁门口的山石之下似有人影,他上前查看,却是云阶。
      难得看见她肯出来,赵光义犹豫了一下,怕上前惊扰到她又要躲回阁里去闷着,正思索间,云阶已经看见地上月影,转过身来。
      "打扰云阶小姐了,我这就离开。"
      "大人无须刻意,云阶没有这个意思…"她一身带孝重又坐在山石旁的台阶上,"他不在府里便好。"
      "何必非要躲着大哥呢?"赵光义想云阶多日闭门不出恐怕也是憋闷坏了,陪她说说话也是好事,于是就径自过去,坐在台阶另一侧。
      云阶叹气,"不想他为难,他在皇上面前扯了婚约的谎,这事还不知怎样收场。"
      赵光义看着她,“你既然本就对他有心,如此岂不是好事一桩?”
      云阶奇怪地转身看他,想问又有犹豫,“大人…怎么知道云阶…心意?”话问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全无必要,明眼人早就看得明白,独独就是赵匡胤不知道。
      赵光义轻敲手中佛卷,望那月色甚好,“其实我看见那帕子上的女红了,大哥的秉性你也是知晓的,他不曾注意这些,他那样的人哪会留心帕子上的纹路。所以他当日出征说的话全是因为轻蔑推背图之事,并不是针对你。”
      云阶垂首,一时沉默,半晌叹口气摇头,"闷了这么多日子,无事时候便一个人想,我已经不在乎他是否针对于我了。既无此心,说什么都是无用。何况我仍有孝在身。"瞥见他手中的古卷,随口问道,"大人看得何书?"
      "下午在园里看些经书忘了时辰,后来天色晚了就拿着四处走走。"
      "经书?大人信佛?"
      赵光义微笑,"我可曾算是半个佛门子弟,不过并未受戒罢了。"见云阶愁容不去,本是很温柔的容貌衬着月色却显悲凉,他心下顿生怜惜,"施主何必为情所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样子分外认真。
      云阶不禁也笑出来,"我倒忘了,当日还是我陪他去中庙寻得大人下落。"说完又想起与他相伴的日子更加难过。
      赵匡胤便闭上眼睛细细地默念起来,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若一念心起,则有善恶二业,有天堂地狱;若一念心不起,即无善恶二业,亦无天堂地狱。为体非有非无,在凡即有,在圣即无。圣人无其心,故胸臆空洞,与天同量。"
      人不过都是妄念,妄念生诸多苦痛,云阶随他闭上眼睛,夏夜里的蝉声愈发明晰起来,赵光义本是劝人,却勾起自己心底的故事。
      出了安东寺又有了容身之所,赵光义今日坐于石阶之上却并未觉得自己有任何喜悦,以前无论如何都想出了那终日香火缭绕的地方,如此得偿夙愿,却顿感内心的虚空。
      那个孩子,若是今日是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想着想着赵光义又觉得害怕,他不过是用着这个名字,应当遵循自己的心活下去,可是竟然习惯了那呆子的期望。
      张开双手,试图自己去抓住些东西,可惜唯剩月华满地,再无其他。
      石阶之上的两人各自神伤,云阶听得他停住睁开眼睛,"佛寺之中每日境况如何?"她也是睡不着随意闲谈,恰得赵光义亦无人说起旧事,便也就顺着话题说起来。
      旧年里的事情,人物交替再讲出来,死的人只能是江正。
      名字无所谓,不过是开始羡慕你。

      他慢慢地说,云阶便在旁听着,那是全然不同的世界,牵扯起过往最爱惹起无限思绪,待到觉得倦怠之时,才发现天色微明,竟是闲坐了一夜。
      赵光义起身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准备离开,云阶从容感谢一夜开解,知道他也是担心自己再想不开做出什么这才陪着说话,赵光义摆手,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看她温柔脸色比起昨夜要舒缓得多,一时心安,"其实我也有很多旧话无人能说,若是今后云阶小姐仍有心结,可寻我再叙。"
      她微笑颔首,转身回到秋阁。

      那一夜书写了太多故事。
      他与他一骑同乘去往凤凰台,郊外旷野可见夜空之中繁星璀璨,冥冥中的手推开幽暗窗格枝叶缠绕。
      就像是…怀抱中的颤抖…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