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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叁拾陆】东风惆怅欲清明 ...


  •   他死的那夜,江正不断地梦见那佛龛前的长明灯倾泻而下烧起了大火,镜花水月之中佛祖慈悲的面目竟然显得狰狞可怖。黑暗中他几度惊醒挣扎起身跑去前面察看,生怕有了疏忽。
      可是安然无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往日无数个日夜一般,没有丝毫不同。
      一个人死了便是简单地被一笔勾销。
      而这世间轮转永远不会停歇,何况你是谁,你谁也不是。

      之后便是漫长地等待。
      岁月消磨了江正的棱角,他独自等待一个契机,坚持以那个孩子的身份生活下去,时间长了,就忘记了自己是谁。
      腕子上的木镯日夜不肯摘下,梦里的孩子总在不停地说,他一定会回来寻这镯子。江正醒来心声厌烦,却总也不曾真的狠心放弃。
      总是觉得,因为他走了,所以自己便需要努力地去完成这份期望。或许心里仍有儿时的赌气心态,你就这样随意地放开手,我便一定要试着赢过你。
      直至后来突然寺中起变。
      安东寺地处金陵以北,算作金陵第一大寺,一些皇亲贵戚时常地造访原不是稀奇事情,出家人不该过多地探听政事,可是外面风风雨雨借着来求平安添香火的百姓嘴里流传开去,他便也知道些一二,太子的气焰愈发嚣张。
      这事情与他何干呢,待到某日深夜,他被人以住持的名义关在间禅房里不得出去。
      有人进来。却又不是静慧师傅,后来才知师傅在被软禁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也是师叔辈分的僧人,手里拈着佛珠开口便是,"听说你当年曾和一个叫赵光义的孩子同时跟随静慧师兄修行?"
      他颔首,却也不清晓所为何事,如许十多年过去,当年一同的孩子们四下离散,正式还留在这寺里的少之又少。如今却突然有人问起那个孩子。
      "他后来如何?当真死了?"面前之人口气问的很是随意。
      他便只能继续颔首表示肯定。
      "这镯子是不是他给你的?"
      "是。"
      "那便很好。从今以后,你便是赵光义。"师叔说完闭上眼睛,合掌低低地念着阿弥陀佛。
      明灭的火烛光影分外暗淡,江正这两个字存留于世的最后一分钟里,它的主人呆愣在禅房里想起那个孩子离开时候不肯放下的执念。
      他用已近幻灭的声音叫自己,赵光义。
      不断不断放大的声响,幼小无害的一张脸。
      那濒死而不可忘记的镯子。

      十几年过去了,重新翻阅,竟然丝毫未曾蒙尘,原来自己多年以来不断枕着这样的回忆入眠,我还是欠了你。
      我以失去自己的代价来交换你的信念,这样可好?

      前因后果他之后才知晓,北边有人和太子李弘冀勾结,周朝的人想让赵匡胤死在南方,谁知到李弘冀自己心怀鬼胎,太子阴狠难言的秉性不就不该与人结盟,李弘冀亦有自己的打算,想着先一步控制住赵匡胤的胞弟让他为己所用。
      可惜赵光义死了。
      或者说,他该庆幸那个孩子死得早,若是他面对胁迫,江正真的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情形。所以李弘冀便软禁了主持控制了安东寺,无非就是需要有个人来做赵光义,而从他们自小的经历来看,江正最适合不过。

      从此江正便是赵光义。
      他本人没有什么大的异议,赵匡胤若无多心必会带他出去。他不管是谁用怎样的手段,只要能出得去这狭窄天空便是对他自己最大的恩赐。何乐不为?
      那佛经早已念得厌烦,求一个救度也无从谈起,是好是坏他不该老死江南寺中,而后的命运亦证明了这一点。
      那个孩子曾经对自己讲述的一切突然派上了用场,无数个夏日里,他们伴着蝉声睡不着,偷偷地藏在被中讲述过去的经历,童年,镯子,大哥,洪水,辗转,安东寺。今时今日的赵光义沉稳而心思缜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赵匡胤竟然杀了李弘冀。
      恐怕这也是周朝节度使王饶大人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王饶想着除掉功劳逐步盖过自己的赵匡胤,却未曾想过此番南下赵匡胤竟然有胆子杀了唐太子。不过幸好,那剑眉的人还是带着光义从寺里出来,只要赵匡胤还没回到开封,一切就还有机会。所以王饶派人先他们一步除去了当年巢湖中庙曾有一面之缘的静德住持,然后又扶持年轻的静闻当上新任主持,权贵寺院彼此勾结,出家人也并不一定就能真的皈依菩萨,赵光义那日眼见得那金碧辉煌的寺庙心里便全是嘲讽。
      战火之后此寺能够留存甚至几番修缮,寺中人必定不简单,恐怕是与当朝官宦勾结才能如此铺张。
      人心果真难测。

      静闻给他毒药,杀了赵匡胤,他的一切都给你。
      王饶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可惜,自己没有痛下杀手。

      清晨赵光义收拾好东西随大哥上路的时候,他最后回首望望巢湖尖顶的钟楼,日光之下果然并无新鲜事。
      淡青色的天空下竟然都是污秽。
      所以由我替你以身犯险。
      乱世之中不该随意轻信任何人事,赵光义和大哥翻身上马的时候突然笑起来,可是这一次,我用着这个身份生活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你。不过但愿,只有这一次。
      我欠了你。
      再见。

      马蹄声逐渐远去,他距离安东寺的距离愈来愈遥远,千里江水滔滔横绝开去,陈年的檀木镯子在腕上随着颠簸剧烈晃动,赵光义亦不知今后的一切该会如何,不过他不是违背自己意愿委曲求全的人。王饶?便交给赵匡胤去对付。
      起码暂时,他跟随着那个仗剑南北的人还是现世安稳无需多虑的。

      几日接连不断的奔波赶路,他们兄弟之间不曾多说,赵光义却知道起码现在,大哥还是真心愿意尝试,赵匡胤愿意相信自己。
      临近开封的时候,路边有间茅草茶棚,他们暂时下马在那里歇脚,茶水喝到一半,只见得出开封的方向上尘嚣滚滚,有马车疾驰而来。
      本来两个人未曾多心,那马车临近茶棚却有小丫头下来给车内人要茶,赵匡胤无意间瞥见那丫头只觉得眼熟,还未及细想,那丫鬟缓缓地奉茶给马车内的人,珠帘挽起一半,一时看不清楚。
      "小姐出来的这样急,陵儿什么也未曾收拾,暂且喝了这茶水歇息一下吧。"
      帘内传出女子温婉地声音,"这才走出多远你便这般偷懒,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他?"
      这话一说完,赵匡胤猛然将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光义在一旁不知何故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路旁的马车上看,装饰得虽不华丽却可见得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出游。
      赵匡胤听得这声音便知了三分,一步迈出去却又犹豫,终于开口叫,"云阶?"
      奉茶的丫鬟猛然地回过头来看清了是赵匡胤惊得叫出来。
      "赵…..赵…..啊!小姐!"
      车内的人却并无惊异,听得淡淡地叹气声,也在犹豫,半晌赵匡胤不上前,车内的人也未曾下来,情势很是古怪。
      "云阶你这是要……出城去?"
      车内的女子还是开了口,"是啊…..要去寻人。"
      赵匡胤慢慢地走过去,"所寻何人?"
      "以身犯险之人。"
      那车内人的声音很显轻柔,该是年轻的女子。
      赵匡胤走到马车边,被唤作陵儿的丫鬟垂首站在一侧,看看他,又望向车内。他此时能够从掀起半边的珠帘里看清车内情形,云阶换得一身寻常的百姓素衣坐于其中,他声音缓和下来,"来寻我?"
      她叹口气,"你若再不回来,上下都遮掩不住。"
      剑眉一挑,"我若不回来,那也是另有缘故。"回身向赵光义招手,示意他跟上,"云阶,事情回城再说,现下荒郊野外,我先送你回去。"
      赵匡胤让赵光义骑马跟在后方,立即就要牵过马车缰绳赶回开封去,身后的女子却突然起身伸手拦住他,"回去恐怕就说不得了,我不知爹见你安然回去又要作何打算。我只知他原本的计划里你绝不该活至今日。"她的手一时情急抓住赵匡胤赶车的手,话急急地出口见得自己举止不妥又迅速地收回,温婉俏丽的面上双眉紧锁。
      赵匡胤却不觉有何,他四下看看,茶铺里的伙计哈欠连天,一时没有其他人路过歇息景象萧条。
      也罢。他松开缰绳回身看她,"云阶,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具体,爹亦不会告诉我这些,不过我前些日子无意中听见他安排人去往巢湖中庙,无奈一直不得机会出来,今日刚得了空出来寻你……我…..上次让你陪我去中庙礼佛的时候听见你得知弟弟的下落,想着你此番寻弟回来一定会去巢湖中庙,我怕……"
      赵光义此时恰在马上,听闻她如此说,不由地多看她几眼,这女子相貌清秀,不算得多明艳动人却胜在气质。一见便是大家闺秀,语气温柔善良。
      恐怕就是大哥提到的,曾经让他陪伴去过中庙的那位女子吧。那么如此说来,此女是王饶的女儿?赵光义见得她不经意地看着自己,随即云阶问赵匡胤,"他…..可是你提到的胞弟?"
      赵匡胤说声是,云阶脸上并无什么惊异颜色,赵光义心想看来她所知也不算很多,如此看来她不知王饶让自己毒杀赵匡胤之事,心下稍安,略一回礼。
      赵匡胤看着她又不知如何介绍,只得说,"这是王饶大人之女。光义,我曾提到的,若不是她,我也无缘进入中庙得知你的下落。"
      赵光义微笑看着他们,心里却在思量这女子究竟是无意为其父利用,还是也顺他父亲的意思骗赵匡胤去中庙?
      这个疑问很快地被赵匡胤说出来,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他知道云阶的性格,"云阶,实话说,上次你邀我中庙之行,是偶然?还是听你爹的意思?"
      云阶长发完成高雅的发髻,衬得整个人气质甚佳,她听他如此问,不由得有些失望神色,"我若想依爹的意思,今日何苦出来寻你。"
      赵匡胤却也是狠心之人,不假思索接上,"我又怎知你此番出来不是下一个阴谋?"
      "你!"云阶明显气结,一旁的丫鬟陵儿也实在忍不住,抢白道,"赵大人好狠的心肠,我家小姐偷偷地溜出来寻你,连件换洗衣裳都来不及收拾打理……你却这样没有良心….."
      赵匡胤突然转过身子看陵儿,他没有说什么字句,陵儿却从他的目光中分明觉出了凛然的气势。他便是这样,他的胁迫从不曾来源于权势地位,但是常常不动声色就能制人于无形,陵儿闭了嘴,压迫的感觉分明。
      云阶的失望愈甚,却还是未曾辩解什么,她看着他,"是,我也无法证明此行目的单纯,既然如此,那便让陵儿赶车,我们自己回去,不劳烦赵大人了。"
      赵匡胤却突然笑出了声,他低低地声音,"云阶,你果然还是这样,我信你便是,先回去。路上细说。"
      赵匡胤竟肯为她赶车,赵光义一路尾随心里想着,此女与他关系纵使不算得亲密,也总是与旁人不同。
      马车内,云阶无可奈何地说,"上一次,你信与不信都好,我确是不知爹做了什么打算,只是他吩咐我去请你相伴一同去巢湖中庙礼佛,说是替娘求个平安,你也知道,我娘病了很长日子了……这种事情….我总不会儿戏。"
      赵匡胤并不回身,"我说了信你。"
      陵儿有些气不过地在他背后偷偷地瞪眼睛做怪样,很明显也是替小姐委屈。
      "你真的就这样回去?我爹不知还想做什么,今日一早就不在府里了。"
      "我连夜赶路就是怕皇上面前不好交代,已经擅自离开这么长时间了。无论如何也要回开封去,何况,你觉得赵匡胤当真就怕了你爹不成?"
      如此说话无疑把云阶推入尴尬境地,他却丝毫不觉得不妥,她想说什么,还是全部咽下,眼睛看着窗外,算了,赵匡胤想做的一定便要去,他有自己的轨迹,而这轨迹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赵匡胤一行人飞快想着开封赶去,
      光义腕上的木镯伴着尘土飞扬,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一摸一样的另一只木镯正在那惊才绝艳的人身上黯然神伤。
      虽然那一身夜雨的男子面上笑得云淡风轻。

      李从嘉伤好了大半,执着古卷在庭下看下人们整理东西放入箱中,朝野皆知,就等那诏书一下,他怕是立时就要迁往东宫。
      府里的人按照旧例提前开始准备,既然已成了既定事实。李从嘉注定不会再是安定公。一切都要提早。
      里里外外诸多的器具,他本是不愿,却又无奈,随着他们来打理,自己边看书,边倚在廊下。一些零散的珠玉他懒得看,挥手让流珠都抬下去送给众人,封存了这些年月的东西有些积了很多的尘土,一时之间李从嘉突然想起自己毁了的响泉,若是它还在,怕是也只能和它们一起被自己刻意回避,渐渐变成流年的殉葬品。
      还好,断了,碎了,起码不会枯萎枝断。
      李从嘉依旧笑看春风。

      飘篷突然急急地捧着个东西出来,"安定公…..这……"
      他的眼目停留在书卷上字句一时有些不耐,刚要挥手,突然余光瞥见了它沉重的颜色,顿时心惊。
      李弘冀曾经想要送给自己的紫檀木的盒子。

      他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它。
      风起,那碧色的人感慨万分终究还是付之一笑,命运的花树几度兴衰我们都在劫难逃。
      他把那盒子轻轻地摇晃在手中,还是一片风清月明的简单心意。
      你也曾有过的心意。

      李从嘉动动手指,打开它,日光正好,镂空的花纹恰好透着光投射在地。
      那重瞳的眼色蓦然凝重,指尖颤抖几近失态。

      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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