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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叁拾肆】 渐觉伤春暮 ...

  •   夜晚开始有蝉声,春天就要过去。
      腕上的木镯在木窗渗入的月色下显出经年摩擦过后的光泽,素色袍子的人躺在榻上阖眼看似安睡,意识却被格外清醒,明日过后,他就要随着赵匡胤北上,日后所不能预知的一切都不再会和安东寺有联系。我是谁,你是谁?
      我能不能够成为你?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不去,我一直以为你是痴傻天真,如今我却突然开始羡慕你。
      赵匡胤便睡在他外侧,就连睡梦之中,都是刀剑在侧。
      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哥哥。

      如果他肯好好地回忆,那便也是金陵的夏天,因为一场罕见的洪灾,他父母双亡,被人送到安东寺。年纪记不得,却还是玩闹天性的孩子生生地被人送去了庙里,他又怎能甘愿?起初的一阵子常常因为自己的顽皮而受到惩罚,他被关在禅房里不见天日。终日被要求敲木鱼诵经。
      一颗又一颗的念珠数过去,那日光在墙壁上投射下浅浅的影子。
      面前是个泼墨书写的巨大禅字,很长时间,他便是依靠分辨那字上的日影来知晓时间。总也敲不完的木鱼,总也数不尽的念珠。
      多么枯燥而无趣的日子,直到另一个人的到来。

      那孩子被人带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略显大些的青袍子,看上去格外纯良无害的模样让自己格外地起了坏心。
      那位师傅指着自己告诉进来的孩子,他是犯了错正在反省,你只需坐在一旁听他诵经便好。过几日,带你去见主持。
      那孩子便乖乖地做到一旁的蒲团上看他,很正经的模样,满脸写着,你念吧。
      这样子让自己恨得牙痒痒,"你也是被送进来当和尚的?"
      "我不做和尚。"这句话回答得迅速思考不过脑子,还是清亮的声音。那时候他听了就在想,这孩子若是念起经来会不会也要比外面那些僧人好听?
      "你怎么不念经了?"对面的小孩很认真地看着他问。
      "嘘,只要这木鱼声不断,师傅就不会发现我偷懒。歇一会怕什么。"他维持着手里敲击声音不断,微微抬起身子半站起来使劲地剁剁脚,"坐了大半日,腿都麻了。"
      "你不做和尚你来这里做什么?冷清至极。"他便放松自己的身体便问对面的小孩。
      "是被静慧师傅带来的。"
      "你家里人呢?"
      "他们……"孩子的面上显出难过,"我寻不见他们了。"
      "那也就是被洪水害得?"右手不断敲着木鱼,左手抬起来支住自己的脑袋。总算舒服些了。他满意地撑着自己的身子保持住半躺的姿势,惹得对面的孩子一阵惊慌,拼命地向门口看。
      "洪水?不是洪水…..总之就是寻不见了……"他低下头嗫嚅着,一只手却死命地握着另一手上的什么东西。
      那敲木鱼的人很想看清他究竟在护着什么东西,一时又看不见,"你有什么好玩的玩意么?"
      "啊?"一脸迷茫。
      罢了,他长长地叹口气,无聊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才只是刚刚午后而已,突然心念一动,不如…..
      "来来来,帮我个忙可好?"一脸善意地微笑蛊惑着对面那安静的小男孩。
      "好啊。"孩子从团上跳下来,真心实意地走过来。
      "来,木鱼给你,你只要一直敲着别停就好,随你什么姿势舒服,我出去上个茅厕,马上便回来,千万别停。"
      那穿着略大袍子的孩子被他一把扯过来按在木鱼前。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已经被他诱导着开始敲,"对,便是如此,你很有慧根。"口气还很装模作样。
      他偷偷摸摸地顺着墙根溜出去。

      那孩子便乖乖地等他上完茅厕回来,木鱼一直敲着,师傅从门前走过,听着这声音便知那淘气小子还在里面,放心地离去。一直敲到日落西山。
      临到晚课的时候,他才溜进去,那孩子竟然就真的一直帮他敲着木鱼。"我以为你会告诉师傅去。"
      "为什么?"
      "你没有发现其实我耍了你么?我跑去后山那里玩了。"
      "我知道啊。"那孩子没什么奇怪的表情,"很晚了吧?师傅会不会要来查了?"
      "你不生气么?"
      "啊?"他好像很奇怪这种事情为什么要生气一样,"我以前常帮我大哥写字的,他总也写不好,我便偷偷帮他写,他就出去玩。反正写得好些先生就不会怪罪了。"
      "喂,你今天帮了我,我便和你做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赵光义。你呢?"
      "江正。"

      那之后,江正的日子便过得有趣些了,早起和那孩子一同去扫院子,高高的扫把比他还高些,却总认真地拿着一丝不苟。
      而他腕子上却总带着个略显得沉重的木镯子。自己问过,孩子只说是和大哥一起做的,别的又不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摇摇头,就做了罢。
      "你大哥是谁?你好像总爱说他。"
      "他和我不一样….."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倒是,一般人可不会像你这般傻,师傅有心收你,你却不愿去做正式弟子,做和尚就算是枯燥也总好过一直在这里干杂活吧。"
      "我大哥若是知道我做了和尚,一定会说我没抱负。"
      "哼,抱负,我倒是有,可惜就是出不去这安东寺,出去了也是饿死,抱负有什么用。"
      "那没关系,等到我大哥找到我带我出去的时候,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那时候扫把不小心扬起了很大的灰尘,尘土间他看着那孩子瘦弱的背影却格外清晰,江正愣在那里,半晌冷哼出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么?大哥说,男子汉便应当重情重义……"
      "好好好…..行了,你大哥说……总是你大哥说……"

      那一年南方的洪灾一时让很多穷人家的孩子都失去了双亲,一时之间各大寺庙中都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尚且年幼的孤儿。
      但是赵光义很明显不是南方人,他沉默不爱说话,又稀奇古怪地不愿意剃度出家,常常融不进大家的氛围里。尤其是一些小僧人被师傅说没有佛缘,不愿为他们剃度,只得日日同江正一般做着杂役的差事,本就心里是爱玩闹的孩子,这样一来更加无所顾忌,几个淘气的孩子凑在一起常常惹出些事端,跑闹间碰倒了佛前的长明灯,让师傅好生惩罚了一次,下次却仍然记不得。
      对待这些小孩子又能生出怎样的惩罚呢?无非就是诵经念佛,敲木鱼的差事便落到了赵光义的身上,每当江正又去后山上抓鸟玩被逮住,他便在禅房里替他敲木鱼,而江正继续逍遥法外。

      安东寺的落日残阳暗淡了烛光香火远去了木鱼佛经空阔寂寥松涛如海。
      几个孩子偷偷地在房里睡不着,便低声相聊,"赵光义,你那镯子是捡来的?"不知是谁突兀地问了句。熄了火烛的房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不是,是我和大哥一起做的。"
      "那你家里以前肯定很富贵咯?我爹以前是木匠,我可分辨的出木材好坏,你这是紫檀木的镯子。"
      "我只知道这是有人送给我爹的木头,大哥偷它出来还挨了顿打。后来爹很生气。"
      "哦…..这可是好东西…..若是我们谁能够偷偷溜出去把它当了….."
      江正刚刚阖上眼,却听见有人这么说,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升腾起的厌恶让他脱口而出,"早点睡吧,想着别人的东西做什么!"
      对方明显不满,"又碍了你什么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师傅被他们越说越大的声音引了过来。瞬间都统统闭了嘴,闭上眼睛装作熟睡。
      一夜无事。

      第二日再醒来,江正早就忘记了昨晚说了些什么,一切还如往常般,到了下午,恰是寺里来了某位王爷的夫人来求平安,师傅都往寺前去了。
      后园里他们几个小僧人难得偷闲,坐在佛像之前的门槛上发呆,身后高大的镀金佛像眉目淡然慈悲,看尽世间生杀,众生芸芸,赵光义把两手撑在背后,仰过身子望那顶上漂亮的彩绘壁画,距离遥远,却还能分辨出些情节,割肉求鸽、舍身饲虎、九色鹿舍己救人,无一不是盼人慈悲舍生取义之佛家教诲。
      本来四下无声却突然有人提议,"趁着今日寺中有事,不如从后面溜下山去。"
      "溜出去又能做什么?"
      "让赵光义当了他那镯子,若我没猜错,那可是上好的紫檀木……."说话的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该听到的人听得清楚。
      赵光义猛地坐直身子,右手护住那镯子往旁边让让,刻意地离他们远一些。
      "小气什么,这寺里又用不上它,你留着又没有人看。哈哈"
      "不行,这镯子是我和大哥一起做的。"
      "拿来给我们看看……"
      很明显地起了争执,一个肉头肉脑的小僧人跑过去拉起他的臂就想要把那镯子褪下来,赵光义纤细瘦弱的手腕被人猛地揪住稍一使力那镯子就脱了下来。
      江正清晰地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眼底也会有愤怒,一直赵光义都是安静的,沉默得放佛不存在,自己溜出去玩耍的时候他便乖巧地在禅房里为自己敲木鱼诵经念佛,善良的性子而又显得有些傻气,一直都爱笑他的纯良,却没想到原来呆子也会有……生气的时候。
      为什么那个镯子对他如此重要。

      他的一双眼目曾经眼见得双亲被洪水冲走,曾经眼见得死亡白骨,这一刻,却突然不能见得赵光义的愤怒。你们怎可以让他生气?
      于是后果就是他冲过去和那些小僧打了起来。
      这事情与你何干呢?心底的声音却格外执拗,只是不想看他的眼里有绝望。他知道失去一切信仰时候的绝望,他曾经也躲在那棵唯一的树上眼见得天塌地陷而无能为力,所以江正便突然不想让那个无害的孩子也经历这样的悲伤。如果那镯子是他的天。

      远远地听见叫嚷争执声赶过来的僧人,听得人脚步声音,那些打着镯子注意的小僧迅速地跑走,却只剩得他们二人。
      江正瘫坐在地上,嘴角还有血迹。回过头,却见的那孩子的臂上被人捏得推搡间全是青印,整个人俯在高高的门槛上,许是被推摔在了上面,额头擦破了皮,细细密密地渗出血丝。
      想来自己也不会好看到哪里,江正无奈地苦笑,见得师傅赶过来一脸焦急,却兀自起身,丝毫不愧疚。
      他走几步弯下身子,从尘土里捡起那木镯,紫檀木的镯子拿在手里显现出历经岁月的沉重。拉着布衣袖口细细地擦好,听见那孩子在背后的抽泣声音。
      江正无视生了气的师傅,他甚至不肯抬眼看一看。只是拿着那镯子走回去,赵光义捂着腹部倚在门柱上不知所措,还带着眼泪。
      年长一些的孩子长长地叹口气,"你大哥有没有告诉过你,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样爱哭的。给你。"
      孩子松开捂着腹部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仰起脸来认真地看他的伤,"你……疼么?"
      江正摇头。

      师傅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见得江正脸上的伤势弄得嘴角都裂开,一时心里更急,"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回事?"
      他本是想据实以告,说到底一切都是双方的责任,哪一边也别想好过。却突然被人推到一边,赵光义很认真地告诉师傅,一切都是他的错,江正想看我的镯子,我就故意不给他看,骂了他,他急了,我们扭打起来,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看着赵光义被罚跪在佛堂门口一夜的时候,江正觉得他真的是个呆子。

      夏日的夜晚燥闷不安,蝉声格外清晰,江正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待到确信无人来往巡视之后,他悄悄地溜出去,一路顺着走廊下的阴影偷偷地来到佛堂前。
      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里。面色映衬得长明灯摇曳的光影变得无比虔诚圣洁,江正开始认同师傅的话,或许他的心才适合堕入空门,因他无时无刻都可以让自己安定下来。
      而他们其他人,都静不下来。

      走过去,"尸毗王舍身救鸽的故事你听得太多了。"
      那孩子双手合十认真地跪在地上反省,却不理他。江正只得坐在他身旁。
      "回去吧,万一夜里有师傅过来查看,你又要受罚了。"孩子安静地劝他回去。
      "罚便罚,我也习惯了。"
      赵光义睁开眼睛看他嘴角的伤,"回去吧。否则我的苦心不是白费。"
      一时无话,江正只得起身,"为何不让我说出去呢?若要受罚,便一起罚。"
      "那又如何?如果一起受罚,你会觉得高兴?"
      "不会。"
      "所以,没有意义。"赵光义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突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语气,这让江正更加无法,只得放弃,走回去屋子去。
      自是睡不着的,到了后半夜,江正犹豫再三,起了床下去却又想着纵使出去寻他,以赵光义的性子自是也不敢跟自己逃回来的,何必。
      思来想去之间突然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响声,竟是下起了雨。
      金陵的夏,雨水说来便来,江正便也不多想,推门再度溜出去,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那孩子果然还跪在那佛堂前面,无遮无拦地就那么默默念着些什么。
      "下雨了,回去吧。不会有人来查了。"
      赵光义不说话。
      "走吧,你这身子真若是淋一夜非要病了。"江正拉他的臂,顺势使力他却并不愿起来,一时力气全集中在手腕间,那木镯子卡在上面不上不下,赵光义明显下意识般猛然缩回手,他很怕那镯子再一度离开自己。
      江正也松开手,看着他不动,半晌,陪他跪下来。

      赵光义并不去理会他。
      "既然无事,不如说说你的故事,这镯子真的这么重要?"
      那孩子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只是点头,江正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便也转过身子正对堂内佛像,却只听得身侧的孩子突然开口:"这镯子在,大哥便一定会来寻我。"
      江正很想告诉他,他若回来,便不会在乎这一个镯子,却又突然能够理解他,这也许便是一种信念,起码在这永远望不见边的香火弥漫中,赵光义还能守着这最后的坚持。
      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生命有时过于铺张,其实张开手指,便足以握住一个太阳,日光下便有阴影,唯盼不是一个人就好。
      仰赖和期待,有时候很好笑,有时候却是救度。

      江正跪在他左侧,随他闭上眼睛祈祷,雨中,两个孩童的身影。
      期盼的心情真好,自己却再也不能得到。

      夜色恍如魔魅,他们都闭着眼,佛祖却看得到,那还尚显得稚嫩的眉目,穿着略显大些的僧袍坚持不曾剃度的孩子,右侧的衣襟上淋淋而下的液体。
      渐渐地湿了地上尘泥,淅淅沥沥的一片深色血迹。
      好在雨水够大,那空气里的腥甜气被湿润雨露掩盖得不露痕迹。

      原来真如大哥所说,流血没有想象中可怕,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伤便不许哭。
      我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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