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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叁拾壹】曾照彩云归(下) ...

  •   飘篷扶着李从嘉来到看守阿水的屋外,命人打开门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犹豫,“安定公身上还有伤,这罪民情绪又及其激动,属下唯恐…。。”
      “开门。”他着一身肃静白衣,太子丧期未过,为了起卧方便也未曾束发,随它披散在肩。
      木门刚刚打开,就看见正中坐在桌旁的男子,凌乱不堪满是污渍的一张脸让飘篷都皱起了眉。阿水还在奇怪,这里怎么有人过来,难道已经准备处死自己?正想着忽然看见门外的李从嘉,阿水立时眼底闪出愤怒的目光,起身就要冲出来。
      一旁的护卫赶忙拦下他,顾不得许多以刀威胁着他进屋去又用绳子紧紧地捆起来,李从嘉本不想这样,可是他的情绪见了自己的确过于激动,如此就算想要谈谈也无从开口。
      直到那阿水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张嘴在不停地叫喊,李从嘉进屋去坐在椅上,对面的人不甘心地左右地扭动。
      “阿水你先冷静下来。”
      “冷静个屁!你这个杀人凶手!如果我杀了娥皇试试看你还能不能坐在这里和我谈冷静!”
      李从嘉知道他心里有气,便也不去理会。“你可知道红袖是为何事而死?”
      “我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你们这些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无论是因为何事她的死是事实!”阿水双手被缚于椅上眼睛却是死死地看着那罪魁祸首,满心满意恨不得就此将李从嘉劈成两半。“多说无益,你既不死便是我败了,你想将我如何不如明说,我巴不得立时就随红儿去。”
      “你很爱她?你若真心爱她便应好好活着,别做傻事。”
      “这不用你来教我!爱这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好笑!你懂什么?李从嘉?高高在上的六皇子安定公,你从出生就注定了与众不同,你可知道翠柳巷里不见天日的难耐,你可知道到了冬日里红袖她会冻得发抖?你可知道她一心一意不过就是因为幼时受了太多苦所以才想要过上好日子!”他越说越愤怒,几近连带着椅子一起折翻在地。
      李从嘉看不得他这个样子,阿水一副恨不得立时让自己杀了他的颓废样子,如果红袖在天之灵见他如此又该如何是好。“阿水你坐好,听我说。”
      “我不想和你废话,给我一个痛快,我伤了你自然走不出这府,不如我现在就随红儿去。”他竟真的想要撞在一旁的墙壁上,怎奈那绳子捆得动弹不得只能在椅子上挣扎转不过身。
      李从嘉皱着眉看向他一心寻死,“阿水,坐好。”声音不大,却明显加重了语气,他一贯都是淡然的口吻,如此说话却是阿水第一次听到,不由愣住,李从嘉不是一味寡淡的人,他若是想要你听话,便不容置疑,他好像总能轻易地控制人心。阿水僵在那椅子上,回过神来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红袖的死都是因为你的无能,虽然我尚不清楚你和她究竟有什么前尘旧事,不过你一个男人让她流落至此甚至还要靠她出头,你当真是应该去死。”他字字句句说得不疾不徐,丝毫没有什么胁迫亦没有什么犀利的字眼,却全部说中阿水的隐痛,这是他一直痛恨自己的地方,如今轻飘飘被那一身缟素的人说出来比刀子还要疼。
      李从嘉你真狠,你伤人尚且不用刀。

      阿水大笑起来,“你说的都对,我该恨自己无能,可是事以至此,是生是死我都该和红袖不再分开,她既然已经去了,我亦没有独活的理由,刺杀安定公的凶手,这罪名足矣。”
      “你不是很想要我死么?”李从嘉说完瞥见自己肩头的散发,不经意地抬腕挽至颈后,阿水呆呆地看着一身缟素的李从嘉只觉得他还是那浅碧色的影子,眼前的人举手投足都是风华,这似乎与他的衣着地位无关,无论何时何地周身都是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色,还有那氤氲出来的紫檀香气,无来由地便能够让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他这种人,有时候能够是一种静默无声的危险。

      “我是很想让你死,日里梦里都希望你们这种人能够早日去见阎王,可是你是皇亲贵戚,恨不得说一句话就能够要人命,我既然杀你不成便自甘伏法。”他还是想着让李从嘉早些宣布他的死法。
      那人捂着腹部起身,轻轻地走到窗边,为了看守阿水那木窗早被钉死,李从嘉像是有些遗憾地敲击着窗沿,“山河正好,男子汉大丈夫整日里坐着等死,阿水,难怪红袖看不起你,我亦看不起你。”
      “胡说八道!红儿怎么会看不起我!”怒吼出来的声音已经嘶哑。李从嘉只听得背后又是一阵挣扎的和椅子的摇摆声音。他盯着那木窗上的纹路,轻轻地笑出来,阿水又是一阵嘶叫,“你笑什么!让我死便死,看我的玩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笑你当真是迂腐至极,记得你也是个读书人,到了这种时候却如此可笑。”李从嘉苍白的指尖顺着那纹路一路延伸开去,雕的是岁寒三友,极是清雅。“人活在世总有一死,李从嘉亦如是,谁说你就不能杀了我?暂且退一步说,你便是当真恨死了我,我权且可算得你杀妻之元凶,此仇该不该报?”
      他竟然在鼓动自己报仇,这话里的意思让阿水一时更加猜不透,那一刀真真切切地砍在李从嘉身上让他如此多日无法行动如常,今日他来竟然还在说让他报仇。

      阿水无言沉默。
      李从嘉的手指恰点在一朵梅花的正中,“我放了你,只有一个条件。”
      阿水更加震惊,很快却又转过脑筋,“你休想我为你作恶。”换得那人笑意愈甚,“这个心思放在读书上怎么会到了今日还一事无成?你大可放心。”李从嘉来这里原意是想和他好好地说清楚,可是见得阿水如今丧失了一切希望的低颓样子便知道自己纵使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说不清楚的事情他也懒得再费唇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复仇能让他清醒一些,也算得一件好事。
      “条件就是,你必须立誓,李从嘉一日不死,你便不能自寻死路。”说的清淡依旧,恍若随意地张开手指扔下一句话,甚至都来不及坠及地面便四散开来,可它背后无形的重量让阿水心惊。
      他该是怎样心境的人,不过一句话,轻而易举让阿水心底生出些赞叹,就如同街上那次一样,总共他和他的交集少之又少,甚至此时此刻他应当是自己的仇人,可是他的仇人笑意翩然地告诉他,活下去,我不死,你便不可以死。
      “应还是不应?”
      “李从嘉,你后悔的。”
      “我从不喜欢后悔这个词,阿水,你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让自己后悔了。你后悔你当日没有拦下她,你后悔自己没有能力。所以你便注定失败。”
      椅子上被狠狠捆绑住的人再次颓然神伤,他说得都对,哪怕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和红袖究竟发生过什么,错过了什么。
      “好,李从嘉,阿水答应你,此生定然寻找机会找你复仇,无论怎样,李从嘉不死,阿水一日不见红儿!”
      那白衣的人满意地颔首,手指像是触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一般抬起来细细地看,皱起眉来,阿水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只听闻他说,“梅花怎能染尘垢?这里当真是太久无人打扫了。”轻轻地拈尘摇首,张开十指抖落。
      梅花?
      阿水径自想起翠柳巷红儿所葬的那株梅树。

      李从嘉打开门,正对上飘篷焦急的眼目,一见得自己主子安然打开门还带着笑意,飘篷又奇怪又怕他有事,上上下下好好地打量了一遍又赶紧过来扶着,“我没事,你紧张什么。”李从嘉看他十几岁还是年少心性,不由得安慰。
      那些看守的护卫更加奇怪,起先还能听得那疯人的吵嚷声,不过一时三刻之后安定公竟然带着笑意推门,里面也完全地安静下来,那凶手可是先前情绪极为激动,他们各自的刀都出了鞘只待一有事情便冲进去。
      可是安定公开口一句,“给他松绑吧。”彻底让众人不知如何是好,飘篷看着里面那人又看看安定公,突然砰地便跪在了地上,李从嘉倒是一惊,“飘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那孩子兀自跪于地上摇头,“安定公的仁厚这府里上下谁人不知,可是这一次我们决计不能答应,此人凶险异常,安定公不要忘记那身上的伤都是拜他所赐。”
      “我和他谈过了,你先起来。”
      “他对安定公敌意尚存……”
      李从嘉彻底没有办法,只得加重语气,“我让你起来。”飘篷心有不甘地站起来。“主子…就当您为夫人想想,她着了多大的急,如今你说放便放了他…”
      “究竟是你拿主意还是我拿?这是谁的府邸?”李从嘉看向一旁看守的人,“我说,进去放开他。”

      绳子被解开的时候,阿水恢复了冷静,他大步起来走到李从嘉面前,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一目重瞳子,“常人总说,一目重瞳,帝王之相,李从嘉…”后面的话他不说却话锋一转,“我答应你,待到一日有能力正当地杀死你为红儿报仇,我自会来找你。”
      李从嘉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略一点头,让开出路。两侧的人不敢多言,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之让开,眼见得那人一路走出去。

      阿水看着身侧掠过的花树枝桠,自从红儿离开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观赏周身景物。他曾经带着满腔的愤怒想着要杀了李从嘉,疯狂地守着他的必经之路想要用最蠢的方式报仇,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想那么快看见他死。
      他要等到有能力做出大事的时候再来让李从嘉刮目相看,也让红儿冥冥之中不再为自己忧虑。
      生命都有意义。他不该轻贱自己的命。
      阿水苦笑着一路离开安定公府,他竟然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道理竟然是由他的仇人教会他。
      那一身夜雨的男子,或许并不全是自己想得那般盛名难副,阿水突然没有来由地开始相信起无稽传闻,一目重瞳子,帝王之相。九霄之上乘风的画面里却又有遗憾,如何能想象那碧色的人一身明黄,那颜色太过于耀眼,反倒陪衬不上他的风骨。

      李从嘉有些累了,让飘篷扶着回去,小书童兀自在一旁怄气又不敢表现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直看得他好笑,“我自有我的道理,放心。”
      “主子便总是这样,如若主子狠些心肠哪里会受伤,我去让人把药拿过来。”想着今日的药还没喝,飘篷叹息无法。
      彼时尚且年少的飘篷只是忧心,却不知自己的担心终有一日成了现实,血溅山河之时他便当忆起今时今日,世间种种前因后果是否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服了药之后,李从嘉按理应该去榻上好好地歇息一会儿,谁知他起身披件衣裳又想出去园子里走走。
      闷着纵也是闲来无事,自己身上的伤又不好出去,这些时日也的确是无聊。
      他不想让人随着,可是谁又能放心,飘篷远远地在身后伴着他走,若是有了什么不适也好有个人。
      春气满林香,春游不可忘。落花吹欲尽,垂柳折还长。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阳
      前唐王翰的诗吟在口里李从嘉细细地想,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淮南塞北,不知那边的风光如何,是否会有同一片春。

      府里的回廊九曲不见尽头,脚步很是随意,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定要循的路线,走着走着待到抬起头来,李从嘉自己也不禁愣住。
      偏苑。

      一道月门横亘记忆的两端。
      没有过去太长时间,他再一次踏进去却已然是两种心境。李从嘉做过那面曾经牵扯不清的墙壁,那个人狠狠地把自己摔在墙上,他还记得他在自己腕子上留下的痕迹。
      他记得自己曾经想过,谁能真的视你如命。
      流风响泉,
      纵使笙歌亦断肠。人不能永远回头看。李从嘉站在万丈深渊前仍然坚持流连过往的云烟,执拗不肯转过身,他总以为自己还活在他们两个人的盛世里。

      可是后来,遇见他。周身的空气持续升温,这堵墙前面发生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扰乱了他原有的轨迹,娥皇撞破了她不该得知的事故,不管她是否真的记得抑或者仅仅当做梦忘却了。
      发生过的既定事实谁也无力逆转,你不是神。
      我们全都不再一样。

      李从嘉让飘篷等在外面,他深深吸气重新推开那屋子的门。
      果然还是按照自己的吩咐派人好生地看顾着,桌上床边没有积尘。李从嘉闭上眼睛,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
      “让我记得你,李从嘉。”记得我,你说过记得我。
      李从嘉缓缓地坐在那榻上,肩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差不多,他却总是下意识地想起它。痕迹不一定能维持住什么,就像了若无痕之后,或许我还是记得你。
      这一剑远伤不得赵匡胤,只是你说过,想要记得我,但求这伤口还在的时候,紫檀不灭,我亦未去。
      “你要记得,紫檀不灭,我亦未去。”
      恐怕你那伤口,也该好了。李从嘉俯下身子,脸贴在崭新换过的床榻上无声地对着空气里映着日光翻舞的尘埃说话。
      再回到这间屋子里,李从嘉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在近日接连的事情之中脱身好像终于能够把自己维持住的所有面具都脱退干净。他还是那日在赵匡胤面前有些孩子气偏执的恣意而为纵情放手的李从嘉。
      他对着虚空说话,眼睛望着那剑眉的人曾经坐过的地方,“赵匡胤,我其实很想很想去凤凰台。”
      可是天意弄人。

      春天就快要过去,记得雪落之时,想起我。
      谁在江风色虐的船舱里暗自无言,缓缓铺展开来的画卷上淡碧色的影子绝世出尘,多好的一幅画,独独画中人缺了眼目。
      赵光义冷眼靠在另一侧看着大哥捧着那幅画细细地看。
      只不过是瞥见了一隅他也能猜到那画中人是谁,如此清淡的色泽不用想也知道。他借着光影望过去只觉得作画者的心思怕是很不宁静,画得好却过于用力,像是孤注一掷。
      赵匡胤伸出手抚过那空白的地方,本该是他的眼。
      这画他一直贴身带着。没了眼目反而成了这幅画的绝妙之处,赵匡胤想起李弘冀死时候的景状,你这样的人也实在画不出他的精魂。
      风肆虐而入引得画卷翻动作响。
      剑眉的人难得露出有些惶恐的神色,却是为了一幅画,他生怕它有什么损毁细细地卷起来收好。

      恰在此时,风起而过,吹皱一江春水连带得枯树枝桠轻颤,一棵枯死了的梅树前映衬出枯死的心。
      阿水手里牢牢地握着那只钗子,他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会是聘礼,不起眼却也是心意。如今心意再难得都无从凭寄。
      红儿,你可好?
      身后有人走过,翠柳巷子里的人不外乎都做些最低等的粗使活计,不知是谁家的妇人走得匆忙还不忘记投过鄙夷的目光,这樊婶的儿子又痴痴傻傻在这里看树,早就死了的树还等着结出金花来不成。前几日就传开了,那红丫头想飞上高枝不成不知怎么就死于非命了,撇嘴摇摇头,天生命贱还能指望什么。
      阿水却只是站在那里看。矮矮隆起的一方土里就是他今生所有的温暖。本来想着无论报仇有没有成功自己都逃不过一死,家里留下了字句,让母亲把自己和这发钗一起与红儿合葬。今日他没死,阿水便改了主意。
      红儿你要等我,待到我有一日能够正大光明让李从嘉付出代价,我再将这份聘礼送与你。不知道你那里可冷?
      他蹲下身子抚摸那寸黄土,红儿的凤眼顾盼生情永远不会是这里掩藏得住的。

      一日将尽。
      山色明诲之间百川归海,却是罕见的太子大丧一时满城哀悼偃旗息鼓肃杀萧索。
      安东寺的钟声一成不变响彻金陵,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从嘉蓦然惊起,他沉沉地竟然在这偏苑里完全放松下来有了倦意。起身走出去,掩好木门。
      天涯海角,此时此刻,你在哪方天空下?
      飘篷径自等待,见得他出来,不明所以地问,“赵公子走得急,可是不再回来?”
      李从嘉仰首看看那一日的碧桃有些败了。他问过他,可曾尝过桃花的滋味?

      “他没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之后是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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