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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玖拾伍】风递幽香出 ...

  •   王皇后大丧终究昭告天下,满城飞素。
      李从嘉好似一生的安稳睡梦都付之今日,周身温暖,平日了清晨便是再也睡不得,今日却是一直好眠。
      难得,赵匡胤轻身而起入朝去,不忘了将那极暖的狐裘护在他身侧。
      立时皇宫内苑里就起了风声。
      王继恩眼望着檀阁里递出来被扯成了两截的龙袍来当真是吓了一跳,好在檀阁清冷幽静,隐在梅林之后,望望四下更无旁人低了声音,"今儿个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自己可都清楚?"身后几个宫人即刻便是跪倒,"奴婢清晓。"
      "这里头住着什么人?"明知道,王继恩非要故意地拉了声音去问,几个下人年纪都不大,往日里这王总管的性子更是喜怒无常谁猜得清楚,立时便是齐声装糊涂,"奴婢不知。"
      "不知便对了……这里边住得可不是人……"匆匆掩了那龙袍去进去给圣上更衣,回身不忘一笑,"可都给我记住了,这里边住的是神仙,若是怠慢了……"眼光瞥着那破了的龙袍转身入内。
      流珠瞥见了他的嘴脸愤然避开。

      赵匡胤闻之孟昶猝死,朝堂之上按制而行,素服发丧,追封为楚王。待得朝后,丞相赵普却是不去,御书房内余人皆退,他独候门外。
      赵匡胤知他想说些什么,"丞相有话便入内详商。"
      "圣上,连日诸事,臣心存顾虑,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得赵匡胤赐座也是婉拒,站于正中。
      那剑眉之人却是截住了他的后话,"丞相可是对晋王心存顾虑?"
      赵普倒是有些惊异,想来赵匡胤并非全然不知,却又实在不得牵累出当日后宫之事,否则上下难安,"圣上,蜀主之事……若是想得不错,该是晋王所为。"
      多日来他一直留心赵光义,竟未曾想过这王继恩竟然暗中留了凌儿一命,深夜民居之事他命人驻守已是暗中报回,晋王果然……并不似面上与圣上手足情深。
      赵匡胤一笑作罢,"蜀主此事自古并不罕见,若为了他一介汴京降王大动干戈坏了朝中安稳,实是不值。"
      "臣清晓利弊,只是……晋王暗中网罗……"
      "赵普。"
      "臣在。"
      赵匡胤却是缓缓踱步至了窗边,缝隙间望出去今日天色甚好,虽是寒冬却也日光佳美,"御花园中的梅树近日可是开了?"
      赵普没想到他沉吟半晌出口却是这般话语,一愣之下却也不得不答,"昨日听了王总管在前边说话,说是梅树近日开得正好。"
      "如此便好,择个日子在御花园中赏梅,朕邀晋王一同游猎。"
      这般节气又未刚上什么围猎的时日,赵匡胤却是面色如常口气听不出些异样,赵普只能应下,"是,难得圣上有此兴致。"
      赵匡胤合上窗子转过身来,望望赵普叹息绵长,"丞相也知朕对晋王早年有愧,如今此事……并非一朝便可解释得清楚,晋王为何突然将矛头指向蜀人,朕只能先行压下。"
      赵普心内清楚,便也是知道赵匡胤不会轻易怪罪自己的胞弟,"或许……宫中有人并不似圣上所想,蜚短流长嘴间厉害,晋王或许也是听了些什么……"这边话未说完,门外忽地想起王继恩的声音,"圣上,御医按例将药送来,现下候在外边。"
      赵普立时噤了声音,眼睛望着那门外人影,想这王继恩定是知道自己朝后不去又要来谏言一二,这般伶俐地步步不放。
      "丞相先行退下,此事朕会留心。"
      "陛下明鉴。臣告退。"

      侧身之时,王继恩一脸恭维,见得御医忙着端药而入,他低了声音去,"丞相近日格外操劳,寒气愈甚,奴才那边存了些御寒的衣料,命人送去府上,只是不知丞相可赏脸收下?"
      赵普冷冷瞥他一眼,"总管手上无非都是些私自扣下的贡物,此般贵重我等自是无福消受,总管自己留着御寒吧。"
      转身而出,王继恩敛了笑容。
      赵匡胤查看过汤药无误,"去檀阁。"
      "是。"
      午后又是服药的时候,檀阁之中却依旧是毫无人声,流珠独立廊下,见了赵匡胤施礼无言。
      "违命侯可起来了?"
      "未曾。"

      他轻轻重入檀阁,一如他清晨离开之时一般,李从嘉安然睡于榻上,微微蹙了眉去,竟是昏沉沉地过了晌午。
      "从嘉?"
      微微一动便是叹息,梦里繁花开遍,一时怎样也是不愿清醒过来。
      "药必须按时,先起来可好?"伸手去拍拍他的臂,李从嘉略睁了眼去,又好似被这室内光影晃了一般重又闭上眼,赵匡胤取了一旁的白锦绸带来为他护住眼睛,一望之下他的瞳色竟是大好,"今日眼睛望着聚了瞳色,比前些深得多,想来不日就能好了。"说着又松了手,拿起那金匙来晃动,"看得清?"
      那人微微咳起来,支起上半身来只是摇首。
      赵匡胤也知这事急不得,"无碍,总会好的。"也不知道是对谁的劝慰,带了些叹息,仍旧是将那绸带替他系好,"这下觉得好些了?"他知道他这般病症一见光便是头晕目眩,唯恐李从嘉觉得不好。
      那人就掩着嘴颔首,猛地醒过来胸腔之间有些郁结,咳声不止又嗅得了药气,无奈之间只能先开了口,"茶……"
      堂堂九五之尊便即刻放下那药去替他倒了热茶来,自己也是笑起来,"好大的架子。"
      李从嘉不去理他抿了一口漱了唇齿之间,淡淡地仍有猩红色颜色,赵匡胤一望顿时难过,又知道他自己看不见不敢直言让他多想,"无论如何,不许再耗费心力了。"
      李从嘉立时便觉出了他话间的意思,"你无需如此……只是昨日……"转了脸去,"所以怎么不动心气……"他知道自己起来必是要带了血丝,又不想他担心之余又怪罪御医找出了些什么别的药方来,只能如此,说完自己松手把那杯子递还给他又退回了垂纱后。
      赵匡胤轻吹那汤药笑得格外教人愤恨,"好,我的错,我伺候侯爷服药。"见那榻上之人覆了狐裘去动也不动,只能腾出手来拉他,"服药的事情可不是儿戏,听话……"
      "违命侯么……圣上不是亲赐的违命二字?"冷了语气去,又是一样的懒懒靠着。
      "又是这样……一会儿就去命人起草诏书,换个封号,你说要换什么便换什么,先喝了药。"
      他终究是半晌伸出手来接了药去,"赵匡胤,违命二字已是定局,更改不得。否则天下人耻笑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便觉空气之中那人的呼吸有些不定,"耻笑……"
      药液苦涩难耐,银狐满身的人到底是松了口气,"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已经不能再继续为了这些无望的争论想要寻个结果了,耻笑也罢,他不在乎了。
      一饮而尽,难得的顺利。
      那人便覆手过来,"说好了……以后这些都不要去想。"
      "嗯。"手指都是他温热的力度。

      见得李从嘉喝了药去面色缓下来,赵匡胤执了软枕来让他倚着,窗外掩不住地悠远丧音不绝于耳,一时赵匡胤也是沉默。
      宫内皆素,好在他望不见。
      李从嘉静静开了口,"睡梦间便遥遥听得了……宫里怎么了?"
      "今日几件事情不好。"
      "丧音凄怆,必是有人亡故……"
      "皇后薨,蜀主孟昶猝死追封……方才朝上便是这些。"
      "王皇后……怎么忽然……"李从嘉有些惊讶,赵匡胤封后之时也算得是九天同庆,如今一朝凄凉,竟是如此之快,"因何而亡?"
      "病故。"
      "病故?"那一贯冷清清的人却是忽地笑起来,"好一个病故,这两字最能掩饰一切,赵匡胤,你莫不是同我一般逼死了人去还要给自己书个好听的名声……病故……"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那一曲谱子当真是妙绝!我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去死……我……"
      终究是维持不住的温暖。指尖依旧冰凉凉,李从嘉骤然转身再不肯向外,"你顾忌娥皇是不是?"赵匡胤一时没明白他为何总说着娥皇之死于自己有关,又听他这般问也是按捺不住口气,"是又如何,她是因何亡故?"
      "你自己清楚!"
      "我倒是一直想让你说清楚!"他一把拖他起来逼他面对自己,"娥皇如何?你想她?还是今日如果她没死……你就不会……"话说到最后让自己害怕,戛然而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悠悠琵琶,皑皑白雪此消彼长谁也不肯放了手去,两种心念,终究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用呢。
      她到底是……用死来让他永远都要嫉妒。
      "我……"他死力地挣扎无果,只能靠着他不动,"我嫉妒……我也不知道……"又是语气悲戚强自镇定下来,"你放手……"肩骨被他捏得隐隐生疼,李从嘉蹙了眉去躲闪。
      "不放。"
      "我这时候又死不得……先放手。"
      "你还敢想死?"无奈地彼此僵持,李从嘉没办法只得松了气力去随他锢着不动,赵匡胤见他忽然的无助更觉得难过,慢慢地拥着他让他先平静下来,"你嫉妒她?"
      他这时候清清淡淡的声音分外安稳,无奈地样子竟似个孩子一样应着。
      "那你喜欢她?"
      李从嘉坦然应下,"是,嫉妒……都是因为喜欢……"
      "你爱她?"
      他周身一震,再也不肯开口。

      "爱不爱?"他的问题咄咄逼人。
      长时间地静默。
      赵匡胤定定望他半晌又是笑了,安慰似地放开手去让他靠在枕上舒服些,"她教会你嫉妒……却没能教会你识得爱憎,所以从嘉……她只能用死留在你心里。"
      他也是见得的,同李从嘉一样一身傲骨自持的凤凰,绝不若一般寻常女子,所以他们俩人不可能像寻常夫妻一般生老病死,鸳鸯白首,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地对峙,谁也不肯认输。
      因为太相似。
      弥补不了彼此的缺憾,一步都退不得,他竟然有些替那朵艳极的牡丹惋惜……人间殊色,如今却也是生死静默,用一场死亡伤人伤己,连这法子都是同李从嘉一般的风格。
      "从嘉,你总是喜欢和你一般的人事,紫檀……天水碧……弦歌词赋,包括娥皇。"
      "可是你爱谁呢……"
      李从嘉从不言爱,这个字是他的禁忌,因他回答不了。
      赵匡胤望他靠在那里沉默无声,却是收起了神魔不伤的面具来,也只是个迷茫的赤子心性,都以为他是性子太冷,寡淡得好似提及这些感情都是玷污一般,都以为他不屑于说这些字眼,其实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心澄澈如斯,荡开去了本来就是干干净净,只是生来的一切仰慕把他捧得太高,到了最后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才能为了自己而活。
      他不说只是因为他确定不了。
      李从嘉可以笙歌醉梦,可是从来都是冷眼旁观淡然处之,太分明的心境,果真是不容易纵情。

      赵匡胤命人撤去了药碗,"今日天色尚安,出去走走可好?"
      这小小檀阁憋闷不散,李从嘉也便应下。
      流珠进来为他更衣亦感奇怪,国主多日都出去不得,他只是忽地动了心念,那人手间的温暖太让人留恋,他叹息一声,也就放了执念,随他出去。
      宫内原本的琉璃垂花饰,五色云母屏风今日因这丧期都换成了肃静颜色,好在李从嘉眼目不好不得摘下那绸带来,不然这凄凉景致总太伤人。
      赵匡胤见他缓缓出来,伸出手去牢牢地拉住他,一如当日看雪落之时,手间的力量便是担负,便是慰藉。
      碧水清池,亭台精舍,遥遥丧音哀歌,赵匡胤忽地又觉得此时让他出来走走,却赶上了大丧的日子总不太好,侧目只见得李从嘉淡淡带笑,竟能看出了欣喜之感,实在难得,赵匡胤的声音缓缓响在耳畔,"你不知这檀阁四下俱是梅林,隆冬之时群芳开罢,想着你又素喜花景,便选了这梅林之后的幽静地方……"
      果然鼻尖一点清到极致的梅香,若不静下心来去品,便觉不出梅花的清骨。虽是不见霜禽粉蝶,这般时日下的素心白梅傲然枝头也是别有一番清雅。
      赵匡胤望望他,"眼睛好了便能看见了。"
      李从嘉却是丝毫不减兴致,微微上前去举腕触及梅枝,赵匡胤松了手去任他自己上前,待在原地望他难得的轻松样子。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人花相映,李从嘉手指轻轻抚过那梅花蕊间,略一低首,吟出些字句来,嘴角笑意分毫不差。
      气温对他而言已经是低得难以想象,那面上便更显得清淡秀雅,唇色也淡下去静静玉骨微笑而立,吟完忽地转了身向着赵匡胤的方向笑意顿深。
      那人周身霸气凛然立时便是化作无形,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真心欢喜,笑得丝毫不再压抑。
      一笑动天,冻土萌芽。
      有多爱他此般举腕吟诗模样,如沐春光一世。
      起了风,冷冰冰地伴着丧音,他却也是伴着他笑起,风神玉骨,俊逸无双,此生当为绝世,莫失莫忘,千秋功业,便抵不过这抚梅一笑。
      云阶……你若在天能见,也总希望我此生寻得真心。
      背弃了所有之后,终于还是能见他倾魂一笑,足矣。
      良辰佳景,静静而立,过去慢慢地拥住李从嘉,看他轻嗅梅香,腕上骨骼分明疤痕消褪,便又是一场倾国烟雨色。
      "喜欢么?"
      "喜欢。"淡淡应他。
      他便伸手去想给他摘梅而下,却被李从嘉觉出了意图,摇首阻止,仍旧是当日的良善心意,万物皆有灵性,花开之时便当珍惜,落花时节才可希冀下一季繁华。
      赵匡胤也就随了他的心意,"真心喜欢?"
      "真心。"
      "喜欢以后便记得说喜欢,笑便要记得纵情而笑,纵是哭亦是人性使然,喜怒哀乐,人皆有之,若是记得了,身子便养好了。"
      他的劝慰循循善诱竟是带了一副夫子模样,李从嘉忍不住笑得更是不再遮掩,"什么时候你也说起这些……我以为赵匡胤当张口便是天下家国,生杀一手之间。"
      "本来应当是,遇见你便不是了。"
      他的口气从来都不曾变过,李从嘉推开他手去让到一侧,那人便是大笑得逞又去拉了他的袖子过来,银狐覆身略微有些松动,他伸手替他整好,"冷不冷?"
      "不冷。"
      "真的不冷?"
      "真的不冷……"几近愤然又是无法。
      他记起来今天自己想过的事情,"过几日寻个天气好些的时候,去御花园赏梅好不好?"
      "我这般样子又看不清楚,赏梅……"竟是自己也觉得可笑,"这里便很好。"
      "眼睛或许过几日便大好了,方才望着瞳色已见恢复,别总是说些丧气话。"
      "眼目当真无所谓,你便不用挂坏了。"一提及眼睛李从嘉便好似仍旧心有顾虑,赵匡胤也是无法,"闷在这檀阁里也是无趣……"
      "圣上同违命侯如此并将惹来非议。"
      唯恐这祥和之气忽地又被他三言两语打破,赵匡胤想也不想随口说了个法子出来,"带后宫中人出席也就是了,晋王也同往,此般便不会有人再有异议了。"
      李从嘉却是忽地心里一动,"晋王?"
      赵匡胤立时意识到他恐怕与晋王于江南恩怨未平,这时候说起来……却见李从嘉有些犹豫,到底开了口,"晋王赵光义,你当日救他于安东寺中?"
      "是。"
      "一路同你北上至今?"
      "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你记不记得当日那杯沁骨?"
      赵匡胤手下微微一动,低了声音,"记得。"
      李从嘉也便沉默,身侧的人幽幽开口,"你不清晓我此一路亦不是一帆风顺,陈桥之夜诸多变数,甚至……若不是光义为我舍身挡箭,或许……"
      他无法回避的问题,"我知道他害你如此……可是……"
      李从嘉补完了他的话去,"可是他总也是你亲弟……这个问题同我当日一样。"所以他能明白,所以他不敢说。
      说了……怕是就要颠覆了这人一直以来坚信的信念,他对他的弟弟一直有愧,百般辗转那时南下也不过是为了赵光义才甘愿受弘冀哥哥控制,这时候若是……忽地毁了他一直相信的事情。
      太残忍。
      李从嘉慢慢向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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