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磨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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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剑
一
林怀忆从碧灵楼回到傲寒庄的时候，正逢天色陡变，风云翻涌。他甫一踏入庄子，就见一个丫鬟急冲冲地向外走，差点没和他撞个满怀。
“这不是采薇吗？”他也不恼。对着美人总是文质彬彬。
“林公子——”丫鬟脸上一红，忙站定身，又急忙道，“林公子可曾见着二少爷？”
“幼安啊……”怀忆摸着下巴沉思。
谢幼安下午便不见了人。据说怀忆前脚刚出庄，幼安后脚便跟了出去，怀中抱了件物什，片刻就不见人影了。
“没派个人跟着？”怀忆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心里却早就不耐烦了。谢幼安！想起这个人就头疼。武功不好不说，明明是个傻子，非还要搞出那么多名堂，这下可好，一个人上了街，不被人骗得浑身精光才怪！
“我一个转身，二少爷就不见了……”采薇也是心有怨怼。
“那我出去看看。”怀忆安慰地拍着她的手，桃花眼里风情万种。
采薇顿时面红耳赤。
“林公子……”
风流公子的称号在江湖中可不是白叫的。怀忆满意地回眸一笑，掀了下摆跨过门槛。
他撑着伞，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
一身青衣，端的是风采照人，即便是风雨如晦，也依旧挺直了腰背，别具一番英姿飒爽。风流公子向来是男女老少来者不拒，一双桃花眼波光流溢，嘴角含笑，宛若春风袭人。
路边的小女孩似是要沉醉在那暖暖春意里。
“呆呆傻傻的人？”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哦，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他，他往南边去了……”
“多谢姑娘。”他勾着嘴角，似是勾去了路人的魂。
二
在偏僻的小巷里，终于瞥见一个灰衣人影，头发披散，浑身湿透地蜷在墙角。
怀忆试探地出声：“幼安？”
那人迷茫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平扁得有些丑陋的面庞来。
“林怀忆。”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天下间也只有这个人才当面直呼他的姓名，与无礼或仇怨无关，这个人只是单纯不会表达。
“怎么不跟人说一声就跑出来？”走过去，将伞罩在他头上。
“大哥从不让我出门。”
和这个人说话从来都只能得到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怀忆忍着不耐，放弃跟他交流。“雨这么大，快跟我回去。”
“给你。”他站起身，将怀中紧紧抱着的长条状物品递给他。
“这是什么？”包裹在外的绸布被泥水浸得肮脏，怀忆在内心皱了皱眉，没有接，却还是一脸笑容地问他。
“你的剑。”幼安回答。
“你不会武，拿着我的剑做什么？”而且你什么时候偷偷拿了我的剑？！
“磨剑。”他捧着那柄青峰，低头想着词，“厨房张大叔说刀不快了就要磨，所以我想剑也一样。我就出来找人磨剑。”
磨剑？！怀忆几乎骇笑。昨天他不过说了一声“这剑不好使”，今天他就想出这种无稽之谈！
“那谢谢你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就为了这笑话一样的理由，他就得跑遍整个城道街衢。这个傻子疯了，他难道也陪着他疯？
“快回去吧。你大哥大概也回庄了。”他极力平复心情。
“哦。”那人应着，突然说，“我的腿没了。”
什么？怀忆心里咯噔一声。这傻子虽然是傲寒庄里人人都瞧不起的少爷，可毕竟还是个少爷，是傲寒庄大少爷谢长安的亲生弟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他如何向谢长安交代？！
“你的腿……”怀忆仔细一看，差点没坏了自己的好涵养，几乎破口大骂。“不过是坐得太久，气血不顺而已……”他强笑，早就应该明白这个傻子语言表达有问题。
“我背你回去吧。”
若身负之人是红颜佳人，自另当别论，怀忆从没想过自己会背着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在雨中走那么长的路，这实在有损他风流公子的名誉。然而话说回来，谢长安的弟弟、傲寒庄的二少爷，就算他是个傻子，他也不能拂了人的面子。风流公子自在风流，可若非他长袖善舞，又如何能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号？
十年磨砺，磨的不止是手中长剑，还有他曾经的锋芒棱角。
三
当天夜里，幼安果然高烧不止。他身无内功抵御，又在雨中坐了半日，怎能不病倒？
“我第一次出门，不认识路。”幼安说。
怀忆也不理他，出门唤来采薇：“你们二少爷病了。”
“我去禀报大少爷。”丫鬟转身就走。
“病了？随便煎两副药好了。”谢长安头也不抬。
“你不去看看？”怀忆挑眉。
“别管他，他身骨好得很。”谢长安挥了挥手，“你看我还得头疼这魔教围歼之事不是？哪有功夫！”
怀忆也轻描淡写地笑，然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回了房，到底还是惦念，披了袍子便赶过去。
房里没人。他有些惊讶，却也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做大哥的都不心急，他何必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林怀忆啊林怀忆，人谢长安只是随口客套让你多多照顾他二弟，你还当了真，做起这保姆一职了不成？
罢罢罢，只怪他做惯了风流公子，任是对谁都必将这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活该！
经过厨房的时候，却看见一灯如豆，消瘦的身体缩在红泥小炉旁。
“你做什么？”怀忆奇道。
“煎药。”那人说话永远都这么毫无波澜。
“你懂医术？”
“会一些的。”幼安说，“医书上都是图，看起来容易。”
怀忆想起来，幼安脑子比较笨，庄里的武师也只是随便教他些防身术，平常谢长安怕他闯祸，也不怎么让他出门，大约唯一的消遣便是看书了。
“病人就该回房躺着，煎药的事我来做好了。”他说。
自讨苦吃，自讨苦吃啊！怀忆简直想撞墙。煎个什么药！他林大少爷何时做过这等子腌臜事？晚上了，又不愿找下人来，免得见到他灰头土脸当的样子，实在无颜。谢幼安！你有福了！竟能尝到本少爷亲自煎的药！
他烦躁地在心中骂着，端了好容易煎好的药，坐到幼安床边，催促道：“趁热快些喝。”赶紧喝完他就可以回房。实在不想再伺候这傻子了。
“林怀忆，你将来想做什么？”幼安慢腾腾地喝着药，冷不防问道。
“我？”
“我想做个大夫，到处行走，救死扶伤。”不等他回答，幼安自己接话。然而即便是说起自己的梦想，他的声音也是平静无波的，只是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偶尔会淡淡泛起一丝光彩。“世界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生下来就和别人不同。或许他们比我还要惨。如果我是个大夫，也许就能够让他们和普通人一样。”
怀忆吃惊地看着他。原来他竟是清楚的，原来！
“幼安，你并没有和别人不同……”舌灿莲花的他一时竟失了平日的从善如流，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般平淡的剖析，“你和大家一样，只是反应慢了点……”
“林怀忆，你是个好人。”幼安不紧不慢地放下碗说，“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我知道的。可是只有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觉得我傻，也会朝我笑，这么用心地对待我。
“你是个善良的人。”
他林怀忆在江湖中行走时，有人说他潇洒，有人说他英俊，有人说他慷慨，有人说他义气，却从来没有人说他是善良。善良？侠客剑士，在江湖这个大染缸中浸淫十年，如何还会有善良可言？那些良心道德，全都覆了一层面具，维护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假象，支撑着他那风流公子的名号。他也只敢故作逍遥而已。
然而面对这番真实而平凡的赞美，面对那双赤诚而平静的双眼，他如何能够告诉他，他就连笑容都是假的？
“我不懂得说话。这些都是我想了好久才说出来的，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可是林怀忆，我很喜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那么多事情。”
幼安从来都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个笑容，然后那宽厚的嘴唇渐渐弯起，蔓延至眼角眉梢，纯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怀忆心想，他笑起来其实也没那么丑嘛。
四
临走的那天，怀忆向傲寒庄所有人道别。直到最后才犹豫着跟幼安说：“幼安，我要走了。”
幼安几乎是嚎啕大哭，着实把怀忆吓了一跳。他见过小鸟依人的女子梨花带雨，也见过英雄盖世的男儿虎目含泪，却从没有一人像幼安这般，几乎要将整个心肺掏出来一般捶地恸哭。
“幼安，我们还会见面的……”怀忆尴尬地站在他面前，不知该如何向谢长安解释，本来准备伸手抱他的双臂也僵在半空。而幼安不发一言，只是拽了他的衣角，断气般地哭喊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心中那有限的情感。
“幼安，别伤心。”即便是被众人侧目，怀忆也并没有生气，“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重复着，然后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
多年后他退出江湖，娶妻生子。岁月的沧桑磨去他脸上的风华，磨去他身上的浮俗，磨去他长剑的锋利，却始终磨不去他心中的那点温柔。有时候他坐在庭院里回忆当年，总不经意想起那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在那个虚与委蛇的江湖里，他虚情假意左右逢源，慢慢迷失少时的峥嵘壮志，最后跌跌撞撞身心俱疲，却依旧深陷泥潭无法拔身。而那个少年用最朴实的语言告诉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善，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捧上他最坦诚最单纯也是最美好的感情，带给他鸿蒙之初的感动。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不过他曾听说，江湖里出了个神医，样貌丑陋，口拙木讷，却游走天下，医治了不少人。
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呢。怀忆笑着，仿佛看见了他当初那个稍纵即逝的惊鸿笑容。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磨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