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易璾晓

9、第五章：寿司人生

　　去到步行街是十一点多，他们选定吃东西的地点在商场四楼，是一家自助餐厅。
　　我们搭着自动扶梯上楼时，苏诺在一旁跟我解释说之所以选择自助餐是因为还不了解我喜欢吃什么，这样我倒是可以自己选。芸瑶在一旁调侃他根本就是在省麻烦，还吝啬不想花钱。苏诺矢口否认。两人又开始重复着差不多的语句斗起气来，像极了当初我看《武林外传》里的“你无耻你无情你无理取闹”的情形。
　　李筱晨偶尔在无奈之下劝说两句，不过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实在是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跟在一旁看着，笑了起来，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有不少欢乐。
　　要是我可以也这样子和他们哪个争起来，斗气冤家似的，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身影——许久不见的身影，许久不见的男人，让我心中漫溢的喜悦如人鱼化成的泡沫，连消逝都没有预兆。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原来人真的可以在另一个环境里变成另一个样子。
　　许久之前，那个总喜欢皱紧眉头，对所有的事和人都透着深深的怨憎，连和我说一个字都觉得厌烦的男人，此刻，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和亲昵地挽着他胳膊的女人聊着总能发笑的话题。我仿佛看见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炫耀着他如今有多么幸福。
　　原来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是消极的样子，原来一个人不是从一开始只知厌憎的，那宣泄出的一切负面情绪，只是因为他面对的人不值得他展露笑容罢了。
　　其实我不应该对他还有什么念想的，可还是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着、等着。
　　我期待着他某一次转头的余光可以扫到我，然后停下他轻快的脚步回头看看我，用一个神情告诉我他还在意我，哪怕一个字不说，哪怕之后还是会转身离开。
　　可他每一次偏头，目光都只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他的视野狭小得仿似有一道屏障隔在我之前，让我的身影无法在他视网膜上成像。

　　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对我曾经将那些不想再认识的人当作透明的报应？

　　我跟着他们走上四楼，看着他们走进了一家日本料理店。我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看着他们，仿如隔了整个世界。
　　“怎么了？”
　　李筱晨不知何时开始跟在我身后，轻声问我。我第一次在他平静得带着落寞的语调里听到了深深的关切。
　　我回头望着他，还有他身后不知发生什么的芸瑶和苏诺，指着那家日本料理店恳求他们：“可以到这里吃吗？”
　　除了李筱晨，芸瑶和苏诺都愣了一下，芸瑶很快反应过来说“好”，大步跨到我身边拉着我走了进去。
　　我走进大厅，站在中央的位置，张望着四周，找寻着他们的身影。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站在焦点的位置上，旁人无意的视线让我总想埋下头迅速地消失，可是目光就要落下时却又那么不甘心。
　　然后，我看见了坐在里间四方桌子上的他们。那个面朝着外面坐着的女人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寿司，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正对面的人，倾听着他说话，时而笑靥如花。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们很久，期待着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会像电影里演绎得那样因为心灵的感应而回过头来，让久别之后有了重逢的机会。我甚至还傻傻地在脑海里快速编演着各种久别重逢后的情形。
　　终于等到了那个女人看向我了，芸瑶却冲过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提醒我我们的位置在那个回转寿司那里。我假装刚刚只是发了一场呆，在这时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和芸瑶走过去，没有机会再去确认那个背影是否回了头。

　　我呆呆地坐到位置上，李筱晨和芸瑶各坐我身旁，苏诺被挤到了芸瑶隔壁的位置。
　　本该有的欣喜化作了浓浓的叹息在心底声声呼唤，我看着我面前转过的一个个食物，调不起半点兴趣。李筱晨默默地为我从传送带上拿下寿司，让我吃东西，却一句话也不问；芸瑶忙着和苏诺各种斗嘴，连苏诺好心想递给我吃的东西都被她挡了回去，根本无暇顾及我，只是偶尔会假装顺手将一些寿司放进我的盘中。
　　我很想抛弃乱如麻的思绪，却总是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呆呆地望着那两个人的方位，直到他们要起身离开。
　　故事之中总是有巧合促使冲突发生，让故事有了牵人心神的情节。我有了巧合，然而等不到一个开始。
　　我们坐的位置距离门口很近，他们走去门口，只要一个转眼就会注意到我们，可是我怎么自己让目光随着他们移动，那个男人都只将目光锁在他的前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冲过去，就算什么都不说，只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他看到我时眼神里的一丝愧疚或惊讶，那样也好。可是直到目送他们离开，我也只是做到转过身子，连从椅子上下来都没有做到。
　　去到他面前又怎样呢？要是他假装不认识我，不是更糟糕。
　　生活虽然比故事更戏剧，但它毕竟不是故事，自己流出的眼泪不会有观众为你分担。

　　芸瑶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和苏诺关切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
　　我埋着头吃着东西，努力克制着随时会滑落的眼泪，却发觉眼眶是干涩的。
　　芸瑶似乎想要调动起气氛，要和我爆料苏诺的事情。
　　“诶小梦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苏诺‘苏大少爷’吗……因为他真的是个隐形的富二代！”
　　“芸瑶！你可是说过你不会乱说的啊！君子一诺值千金！”
　　“哎—那真是抱歉，姐是‘小女子’，不是什么‘君子’，说不说是随姐的心情！再说了，对梦诀有啥不可说的！”
　　芸瑶白了苏诺一眼，继续和我爆料着：原来苏诺家境殷实，有父母疼爱，是个被寄予厚望的人。芸瑶笑着说，他们一开始不知道苏诺的家境，后来某一次芸瑶无意发现他被他们家司机送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苏诺在兼职拍戏，准备混娱乐圈呢！她说完大笑起来，被自己当时的奇思妙想又给逗乐了。
　　我扯着笑容陪着干干地笑了笑，低头看着盘子里的寿司，又是万般的愁绪萦绕心头。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寿司，只吃过学校门口小摊子上的紫菜包饭。
　　这两个东西，明明看着都那么相似，差别却是这么的大。面前这些被称作“寿司”的，由优质的食材组成，有各式各样的搭配和颜色，鲜美的味道，比起那些路边摊上制作简单随意，毫无口感的紫菜包饭，更像是玻璃里美丽而贵重的宝石。
　　芸瑶开玩笑跟我说，要记得这种人一定得“坑”，好好地“坑”，不然对不起国家。
　　我做出微笑的样子，没给任何的回应。

　　你说，为什么明明都处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那些紫菜包饭却只能存在于粗糙廉价的木质砧板上，被装进便宜而有污染的塑料盒子里，用最不在意的价格被卖出，只要不被满意，就只能接受毫不留情被抛弃的结果？是因为它们不是寿司吗？所以，不值得吗？

　　原本酝酿出的好心情就这样因为这个许久未见的身影惹起了万般的愁绪，却还要让我不得不继续演绎着微笑和开心，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片碎了多次的哀伤。

　　吃完东西后，我们走出了商场，芸瑶神神秘秘地拉着李筱晨说要去买东西，让我和苏诺坐在广场的花坛旁等着。我坐在花坛边放空着大脑，直到听见苏诺说要去买奶茶来喝。
　　他让我留在原地等着，我没有理会，在望着他的身影远去一点后，就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信步走去。突然间很想误入一道时空的闸门，坠进另一个地方。
　　这个喧闹的世界啊，连一片安静都没有，吵得人总想在下一秒就咆哮、疯狂，撕碎刻板的皮囊。
　　走了没多久，我看见了一家书店，不假思索地就走了进去，在踏进门的那一刻，突然间就感觉安静下了。
　　我喜欢这种地方，又吵又安静的地方。千年来留下的无数声音汇合在一起，却能让整颗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我喜欢用手掠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一本一本地寻找着，直到眼前一亮。那就如同高中体育课的休息时间里，我在校园里种满了三叶草的山坡上一片一片间，寻找着流传中可以得到幸福的四叶草。
　　在我无心继续寻找时，我发现了一本书——亨利克·菲克萨斯写的《读心术》—封面上幽蓝色螺旋里发着白光的漩涡彻底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要是可以获得一项特异功能的话，我最想要“读心术”。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更好地迎合别人的喜爱，避免让自己遭到伤害或抛弃。
　　我专心地翻看着里面的内容，直到听到一个温软又焦急的声音：
　　“嘿——你在这儿？”
　　我抬起头，苏诺出现在我面前，那样得紧张，眼睛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泛红，然后流出眼泪。
　　我低头用手指点了点鼻子，想了想，淡淡地问了他一句，“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回来的时候看不见你，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又没你的电话，我就只好打电话给李筱晨了，他让我到僻静点的地方找你，我看到了这家书店，就进来了，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你了。”
　　似乎是因为我真实地在他眼前了，他的紧张渐渐地随着话语散出，最后的话里还有了点嗔怪的味道。
　　我埋头笑了一下，呢喃着道了一句：“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来找我。”
　　“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
　　他随口的回答惹得我的心仿似怦然一动，我抬眼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的苏诺，他眼中的关切像一股温泉，让只能感觉到寒冷的我走进了温暖里。
　　按故事里写得那样子，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该很感动，兴许还应该热泪盈眶，毕竟我还没遇见过什么人在我不作声息地离开后这么着急地找我。但我能做出来的，只是避过身子，继续佯若无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虽然没有一个字能在眼前清晰呈现。
　　“你很喜欢来书店吗？”
　　苏诺大概是彻底缓下来了，害怕我再次不见似的守在我身旁，他用手滑过书架上一排书，轻柔的动作，没有伤害的刺芒。
　　“我只是喜欢和很多书呆在一起。”
　　“因为喜欢看？”
　　苏诺轻轻靠着书架的隔板边缘，望着我，唇角的笑意似是孩子得到了夸奖。
　　我收回了偷瞥他的目光，假装还在用心地看书，但还是继续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我只是喜欢那种安心的感觉。”
　　“安心的感觉？”
　　“是，安心。无论这本书有没有价值，都只有我可以选择是否将它抛弃。”
　　嗯？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害怕苏诺会把那话听了进去，正想着该找什么话题来转移，却听见他有些抱歉地问我，“刚才的寿司是不是不好吃啊？看都把你吃出心事来了。”
　　我回头看苏诺一副委屈得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挠着耳后根有些可爱的样子，便笑了。
　　“刚才是我自己选的，跟你又没有关系。”
　　“我请你吃东西，就是要让你开心啊，你不开心有心事那就是我的错了。”
　　我知道苏诺是在说笑，但是一听到他把这“错”归结到自己身上去，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别总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到自己身上去！那种痛苦是你承受不了的。”
　　我别过头，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话，拿着那本书准备去前台付账。刚走一步我又停了下来，偏着头软着语气对苏诺说，“谢谢你请我吃寿司，但我想，只会是这一次。我只吃得起路边摊上那些便宜的冒牌寿司，留给我的钱也不够我经常吃这种东西。但是这次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那时，我发现，即使不回过头，我依然能用余光瞥见苏诺的一角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