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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故事前的结局: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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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和你说起这个故事,竟还在纠结着该从何处说起。
你在我记忆里落下的痕迹,早已散成了漫天星辰,一粒一粒,偏偏连不成片;我亦彷如大脑受伤的患者,觉得过去与己之间,只剩下藕断后的丝连。
烙入记忆里最初的印记,是那山顶上吸入胸膛的空气,凉凉的,唤醒我身体里沉入梦境的血液,流淌过全身,真切了我不曾真切过的生命。
那是2012年的四月,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时刻,我逃离了家——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
被遗弃的空间,连蹑手蹑脚都省去。
在登上山顶,吸入了那凉入心扉的空气时,我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一直纠缠在脑海里的念想,就这么轻易地,成了现实。
我曾许过太多的“雄心壮志”,也曾不止一次想要逃离我一成不变的人生轨迹;可我依旧按部就班地懦弱地活在现实里,不敢为那无法预料后果的行为注入一点勇气。而现在,好似之前积压的所有懦弱在这一天一并迸发成了烟火。
我环顾着四周只有半分熟悉的景色,连同易安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叹息都无从感受。我呆立在那里,松懈了警惕,茫然得像刚离开躯壳的灵魂。
就在这时,掠过我耳畔的清风捎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嗨?”
那是犹如落叶坠落地面般的声音,却让我似身负伤痛的兔子,一时惊恐,窜起身子急速地转身,只想保护最易受到伏击的后背。
随之而来的一步后退,鞋跟恰巧蹭到了地面上突出的石尖,心里突然的失衡感让我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想跌进身后可能藏有时间漩涡的山崖。在一道耀眼的白光中,或许,我就能够像张晓那样,去到另一个时空,遇见最想要的遇见。
只是身后足够的安全距离,让这一切失去了成真的可能。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声音的主人向我点头道歉,话里明明该含有的尴尬的歉意,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却平静得犹如春风拂过。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他的样子:那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高高的个子,身材中等。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嘴角含着隐隐的微笑,温润如玉,让我想起了《步步惊心》里的十三阿哥。
他见我没有回应,没再说什么,向我点了下头,就径直从我身边走去离崖边最近的那块大岩石旁,一步跨了上去,坦然坐下。
我在他靠近时极速地侧过身子,始终让自己面对着他,等他坐下后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与他斜方的低矮石墩前,然后缓缓坐下。
之后,我们便陷入了沉默。
你或许会好奇我为什么留了下来,我想,大抵就像故事里的情节,即使不合常理,也会在这一次如此选择,给故事的展开有个很好的理由。
不记得是过了多久,山顶的清风吹过树梢已有多次。在微风稍稍安静下时,那人悠悠地问了一句:
“是为了什么而逃?”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化成轻柔的微风吹进我的耳朵里,我的心不由地一阵悸动。如同一把尘封多年的古锁,将要被失踪了许久的钥匙打开。
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逃,其实,我也不知道。
只是突然间就觉得想要逃,觉得如果不逃的话,可能会被教室里备战高考的沉闷到弥漫着难闻味道的空气,压抑到窒息。
我也不知道。我本想这样真实地回答,但话脱出口后,却是一句仿似颇有深意的句子:
“因为,看不到未来的样子。”
我想那人听到这话,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嘲笑我不知装了什么的脑子,竟会有如此的想法。所以为了不留给他嘲笑我的机会,我在话音刚落的一秒后,又仰起头朝向他,毫不客气地反问到:“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而逃到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了几声,纯粹的声音如山谷里潺潺流淌的清泉,没有杂质,流过我的心田,暖和了我用力到有些僵硬的脖子。
我望着他,他斜侧着身子,眺望着山崖外的天空,还保留在他唇角的弧度,落进我的眼里,似一朵兰花的绽放,让我想起了我最想成为的香帅楚留香。我曾经很想成为那样的人,可到现在,也只是学会了楚留香摸鼻子的习惯。不过如果我可以和这样的人结识的话,或许,也会是一个美好的遇见。
“和你一样。”
他轻声的回答唤回了我又一次游离的思绪。我静静地倾听着他在停顿一秒后的话,“只是,我是不知道那样的未来,该不该走下去。”
他说“那样的未来”,让我产生了好奇,甚至不曾思虑便问了出来,“你已经知道你未来的样子了?”
“大概吧。再怎么变,都有一些是没办法改变的。”
他回答的这句话比我之前说的那句“看不到未来的样子”还要苍凉,让我想到了古代的军将看到暂歇战火的修罗场时的喟然长叹。
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他说这话的含义或许和生命有关。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曾去想该怎样重新打破沉默,依旧习惯于选择陷入自己的安静中。只是与往昔不同的,是这本该尴尬的局面,竟不知怎么,在这清风徐来的山顶之上融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画作,悠然流淌的时光似绿水中行过的轻舟。
不知从何时,他开始和我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省略客套的发语词。
他问我是不是高三,面对我警惕的疑惑,淡淡地解释说能让学生产生逃离念头的最大的压力,现在莫过于即将来临的高考。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一股悲凉搅乱了心房。我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天边,却感觉什么都不曾入了眼。有片刻,我才在沉沉的叹息中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连一个准备了这么久的高考,都不敢去面对。”
明明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在那栋下课铃声也惊扰不了的教学楼里,犹如葬身般身处于那压抑的环境中,闻着紧闭门窗的教室里难闻的空气,和无法驱赶的困倦抗争,埋头在那题海中。即使还会偷偷地追着剧,即使还会偷偷地做着“离经叛道”的事情,却依然放不下手中那支也很疲惫的笔,松不开耗尽所有精力握着的笔。
明明日子都已经习惯到连厌倦都疲惫了,可当看到黑板上那低于三位数的红色粉笔字,恐惧,狠狠地戳通了心,一刀一刀,想逃,想逃。
我期待着他说“你真的很没用”,哪怕是一个鄙视的眼神、不屑的气息。可我却听到他真诚地说,“那倒不是。我反而觉得你很厉害!”
我的心一震,愣了很久。伺机而发的怨憎失去了炫耀的机会。我默默地舒了一口气,高兴,又无奈。
“为什么?”我问他。
他说,“你清楚地知道你在承受着压力,并且了解自己承受的能力。虽然逃避并不是个很好的办法,但至少你还懂得暂时地去回避这种压力,让自己不至于跌进崩溃。”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叹出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明知道自己承受着压力,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承受它,学不会应对,连逃避都不会……”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又很自然的,想到凌唯。
“所以啊,你真的很厉害!”
我低着目光,扯出了嘴唇的弧度,笑了一下,有些苦涩。
我在我所处的环境里,一直都是个另类。没有谁理解过我的想法,没有人听出我的恐惧。他们觉得我佯装开心吐出的心声都只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有些搞笑,只需要驳斥的故事。
可是如今,却有一个人真心地认可了它,如同认可了我的存在。我突然觉得这一次的逃离是上天给我的预示,告诉我,孤身走过的路,到这里就是结束。
“对了,你就这么跑出来,不怕家里人担心吗?”
“我父母死了!”
我脱口而出的这话,说得太过于轻描淡写,连看到一朵花凋谢的悲伤都没有。我有些害怕,如果真的存在老天爷,它会不会就此认为我犯下不孝的大罪,派来雷公赐我“五雷轰顶”。
不过那样,也挺好。
“那么,学校呢?”他再次开口的语调比之前低了几分。
我依旧用毫不在乎的语气回答他:“我昨天放学的时候就和班主任请了一天病假。”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是因为我想起了凌唯。
为了给自己的逃离争取时间,我做足了准备,却偏偏没有找任何借口敷衍每日等我放学回去的凌唯。
但或许我的消失会是让她感觉最高兴的事情呢。
我这样揣测着凌唯的“坏心肠”,心里有些不安。
“想得还挺周全的。”他调侃了我一句,我没有厌恶,也低头轻笑着。
“为什么会选择逃到这里?”
我呆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们年级里有一个女生,叫孙幂纱。她以前经常到我班级来找我。没多久之前,她来找我跟我说,她不想参加高考,她想学三毛,去撒哈拉沙漠,去流浪,去看看她不曾见过的世界。不过不是带上纸和笔,而是带上吉他和相机。
“她没有任何的计划,就只是这样想。所以我觉得,她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被困在题海里的我们都可能会发的一个白日梦。但是在第二天,她真的选择把这个梦变成现实。
“她失踪的消息,就像颗巨雷,在沉闷的高三之间炸开。她从来都不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却因为这件事,成了很多同学羡慕和钦佩的对象。”
我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其实,我挺佩服她的勇气的。毕竟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几个人,敢不顾一切,去追求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梦。但我还知道,她的这条路,不会走得太远。”
我悠悠地说着这些话,开始有些明白,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对一个陌生人倾诉心声,不一定是因为一见如故,更多的,是因为孤独。
要是心里藏了太多的话,是会挤掉很多记忆的。就像我提及往昔,已有很多失成了空白。
“所以,你选择了一条只有回头的路。”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你也一样。”
“不然,我们也不会在这里相遇了。”
我笑了,随着他的笑声,放肆了声音。
后来在山顶碎念的清风中,我们又聊了很多。那是我人生以来第一次无需演绎,不会惧怕的交流,犹如伯牙终遇子期,一琴一曲,高山流水,即使是无奈和哀叹都不需修饰。
在聊了很久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便互报了姓名。
他叫李筱晨,是晔明大学心理系大三的学生。
他向我提议,考入他的学校,一个不算顶尖的学校,中上的水平就足够了。他说,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见如故的知己可以继续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无奈的人生。
我猛然间想起,曾经也听过这样的约定,只是那时我,没有像如今那么干脆地回答出一个“好”。
“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地游离了思绪。我低着目光摇了摇头,又听见李筱晨轻轻地笑了,用他温柔似水的声音说我“装了一颗由心事裹成的心”。
“那你知道,这样的一颗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李筱晨没有回应,只是凝望着我,等待着我自己的回答。我突然意识到,之所以会这样说,其实是一种试探。
我目不转睛地回望着他,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李筱晨凝望我的目光依旧如湖水般平静。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一个需要掩饰的表情,却让我胸膛里的心安稳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岩石上下来,站稳了身,温柔地微笑着,对我唤道:“回去吧。”
我一怔,不知是没有听明,还是不愿听从,依旧坐在远处,纹丝不动。他见我没有反应过来,又添一句,“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
我落了目光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起了身。
回到那一条路上时,便已是黄昏。
那一路的刺槐花又开成了最初我在意时的模样。铺满一地的白色花瓣,被过往的痕迹碾黄成记忆的碎片,再也描不出记忆的模样。
我缓缓地走在那一路的刺槐花下,像电影里忧伤的镜头。直到一朵细小的刺槐花从我眼前落下,驻停了我的脚步。
那时我,
突然之间地就想起了你,像故事刚好写到了这里。
四月里的刺槐花又开满了这一路,我停步在这树下,抬头仰望着,想起了你,那么轻易地,如枝头的一朵细腻,因风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