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自强》小叉

19、继子满儿

　　名叫连翘的丫头领着路，沿着游廊一路左拐右绕向大宅的深处走去。
　　虽然谢凤莲还没有跟“婆婆”这种存在相处过，但是没见过猪跑总也吃过猪肉，说亲如母女就是一句笑话，一般能相敬如宾就已经顶了天了。照她的想法，其实与其拿婆婆当亲人看，还不如当公司里的部门领导来看更好些。也所以，二夫人能够那么“直白”其实是一件好事。
　　真要个大家风范的，能面上从头笑到尾的反而不好相处。如今这样明着有所求的……
　　相处起来也省事。
　　游廊转弯时，能看见檐下一片片瓦当。
　　这瓦当弄得相当精细，大约是鸾凤一类禽鸟作展翅腾飞状的纹样，寥寥几笔却刻画得极为传神，想来造价总不会与粗制滥造的货色相同。不过这片显然已经没有在千年后放进博物馆展览的价值，因为它已经裂成三块，断口处还长出一层绿莹莹的苔藓。
　　李宅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
　　远远看着哪里都是恢弘端整、气势迫人的，但是哪里又都是禁不住凑近了细瞧。譬如那台阶下的野草，又譬如看上去颜色已经暗淡的廊柱，仿佛一个不服老的妇人，浓妆华服之下露出厚粉下已经细纹遍生的鸡皮鹤发一样。
　　这就是，她将要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吗？
　　总觉得有点压抑。
　　即使如今已经入了秋，游廊底下避着阳光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丝阴冷，谢凤莲却依然觉得自己依旧身处在那个要把她活蒸了似的马车车厢里。
　　胸口，闷得……
　　“骗子！你说谎——”
　　儿童特有的尖利嗓音，瞬间刺破了谢凤莲的愁思忧虑。而在带路的丫头连翘脸色一变猛然转身之后，被撂在原地的谢凤莲只能也脚下一转，跟着跨进了月门。
　　月门后原是两处院子间的夹道，虽然地方小，却用各种花木环绕曲折地隔出两条卵石小道来，一眼看去倒是小巧别致、匠心独具。
　　卵石道上有两个小童。
　　大些的那个女孩约莫有五六岁，脖子上的金璎珞在西斜的日光下闪闪刺目。另一个男孩只有女孩一半那么高，瞧着约莫也就三四岁。他仰着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偏还使劲瞪人，明明嘴唇都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却颇有些输人不输阵的意思，“满儿有娘！娘很快就会来接满儿回家了！”
　　“你胡说！”那个女孩双手叉腰，气势凌人，“我娘说四婶死了，你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你才胡说，你才胡说——”男孩急了，伸手去推她，“满儿有娘！满儿有娘——”
　　三四岁和五六岁对大人来说都是孩子，可对个头几乎差了一半的两个孩子却显然十分悬殊。小男孩用力过猛，他没把女孩怎么样自己倒是因为反弹一个趔趄，倒退一步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本来他眼睛已经红了一圈，这么结结实实一摔，立时就“哇”一下哭了出来。
　　小女孩起先倒是气势凌人，小男孩一哭她顿时慌了手脚，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你自己摔下去的，不是我推的！”说着竟也不去扶他，自己飞也是的从另一头逃走了。
　　男孩也不起来，就坐在地上掉眼泪。
　　先前大约姐弟吵架还不觉得什么，此时见他一个小小孩童此时缩成一团默默哭泣的样子，真是哪个铁石心肠的看了都要动容。何况他哭了一会之后也不管自己的手才摸过泥地，先把自己雪白粉嫩的脸擦得横一道竖一道的都是泥印，再接着竟又想去揉眼睛的时候，谢凤莲终于看不下去，连忙快步冲过去。
　　“手脏脏的，不能揉眼睛。”谢凤莲跪坐在他身边，先握住他的手，然后掏出帕子来给他擦，“脏东西会进眼睛的。”
　　谁想那孩子自看见谢凤莲的那一瞬起，眼睛就直了。他呆愣愣地看着谢凤莲，先还乖乖地任她擦手擦脸，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站起来猛地扑进谢凤莲的怀里，“娘——”
　　谢凤莲一愣的功夫，被男孩扑了个正着。
　　男孩死死搂紧她的脖子，哇一声又开始哭，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喊她“娘为什么现在才来，娘不喜欢满儿了……”
　　人生里第一次被哭泣的孩子抱住，谢凤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状况，而在感觉到他温热的泪水浸透了她领口的衣衫后，她只能双手环抱住孩子，轻轻拍着背试图缓和他的情绪。
　　瞧这孩子那么激动，谢凤莲一时半会也不好推开他。
　　只是，“娘”？
　　谢凤莲如今，或者说她的原身谢谨如今是十六岁，瞧这孩子也有三四岁那么大，谢凤莲才不信四五年前谢谨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就能生得出孩子了。
　　但这个孩子的反应又不像是认错人……
　　一时半会的谢凤莲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又不忍心推开这个孩子，所以除了任他抱着以外，也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根本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半晌，孩子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他慢慢抬起一张涨红了的脸，然后对谢凤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娘来接满儿回家？”
　　“为什么叫我娘？”谢凤莲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句。
　　她只是不觉得自己这个身体能有那么大的孩子，但是这句话落到孩子耳里却显然被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
　　“娘说的，”才止住了哭泣的孩子，这会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娘说过，只要，只要满儿乖乖地，乖乖地跟祖母一起，见到娘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叫姨，可以叫娘的。”他一边抽噎着一边说，“娘答应满儿的，娘说话，娘说话不算话——”
　　“姨”……啊。
　　谢凤莲双肩微垮。
　　果然是这样。
　　果然又是李珪。
　　自她醒过来后，住在李珪的家里，吃用着李珪的东西，她是李珪续娶的妻子，如今还被李珪带到他的老家。
　　曾经的谢谨，还有如今的谢凤莲，所有的意义居然全都维系在李珪那个人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谢凤莲在心底有几分期待，期待这个长相好看的孩子其实不是与李珪，而是与她有些什么特别的联系。
　　但是那一声“姨”又彻底打破她的这种想望。
　　无力感泛滥了开来。
　　或许是因为谢凤莲不说话，男孩表情虽然黯然下来，虽然满是不情不愿，却到底是改了称呼，“姨……”
　　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瞧得谢凤莲心里发软。
　　“满儿。”谢凤莲把男孩扶着让他站好，然后与自己平视，“仔细听好，我现在要说的是一件对满儿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之前的谢谨没有骗他。
　　在谢谨嫁给李珪之后，她就变成了满儿的继母，满儿的确是可以把称呼从“姨”改成“娘”。
　　对谢谨来说，既然她那么对满儿说了，相信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但是她愿意，不代表谢凤莲也愿意。
　　“姨和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能听懂，谢凤莲认真地说，“我不是生你的那个人……”
　　“父亲！”半懂不懂的满儿突然向着谢凤莲背后开口唤了一声。
　　谢凤莲愣然间回头，却见是李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月门那里缓步向他们两人走来。“满儿从今天开始，叫母亲就可以了。”待到李珪站在满儿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头柔声说，“叫娘也可以。”
　　谢凤莲一愣，不由抬头看向李珪。
　　李珪本就俯视着儿子，自然不过目光略转就对上了谢凤莲的视线。
　　此刻他的表情……
　　他眼神里的温柔多到满溢出来成了唇边一抹虽然浅淡，却是任谁都忽略不过去的微笑。
　　李珪原本就是个隽秀无匹的男人，所以在最初那一瞬间，谢凤莲几乎是看呆了。但是下一刻，一股浓烈的寂寥和失落陡然爆发出来，以至于谢凤莲甚至都不敢让自己再继续仰视他，生怕他看出不妥来。
　　他……
　　不是在对她笑。
　　因为他续娶的妻子与儿子关系亲密，所以他是在对着满儿和谢谨笑。
　　而不是，对着她谢凤莲笑。
　　“嗯！”有了父亲的支持，满儿顿时喜笑颜开，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对着谢凤莲清脆地喊了声，“娘——”
　　强迫自己弯起唇角的谢凤莲，抬手替眼角还挂着泪痕笑容已经很灿烂的孩子擦了擦脸，“看看你，又哭又笑的，脸都脏成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