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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如此婆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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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压住呼吸,微垂下脑袋,然后用眼角余光瞟向屋子里跪坐的那人。
好歹丫头做了十几年,怎么才能既叫旁人不会发觉,她又能看个六七分的本事自然早就练出来了。
跪坐在客榻上那人下巴尖尖,裹在一层细绫里的肩膀骨头支棱,如果不是那脖颈还雪白粉嫩,那模样倒更像是乡下农户人家吃不饱的小娘子。
只是……
连翘想到刚才她进门时的一瞥,居然忍不住又朝她脸上看去。
只是这位新四娘,长得还真是好看啊。
连翘一个丫头,自然说不来那些云鬓啊玉骨之类的话,叫她说的话,这新进门的四娘就好像后院池子的荷花。
就是那朵由笔直的茎杆撑起的,只有瓣尖才带着一丝粉红的花。虽然风一吹就带出一股清淡好闻的香味,却自始至终孤零零地长在水池的正中央,从来不像前庭的牡丹那样开得热闹。
客榻上的四娘似乎注意到了连翘的打量,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看了连翘一眼。
连翘呼吸一窒,正下意识地想要道歉时,谁想那四娘居然就那么平平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她居然没有生气!
连翘瞪圆了眼睛。
要知道贵人们的善心和仁慈可不是用在她们这样的人身上。就连她的亲姐姐,前头那位四娘……
“二夫人来了。”里屋有小丫头报了一声。
陡然的一声叫连翘心中一跳,她连忙肃了容,快步赶过去拉起门帘,然后低下脑袋做出十分恭敬的姿态。不一时便听里头一阵衣袂步履轻响,待到一双棕褐色缎面鞋子进入视线范围的时候,连翘屈膝半蹲着,小声见礼:“夫人。”
那双棕褐色缎面的鞋子却是半点不停地走了过去。后头又有两双布鞋过去,而连翘在等到有人说“启禀夫人,四娘求见”的时候才终于直起了身。
微微抬头,先用眼角余光一扫,大约没人朝她这里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如今这二房,是越来越不好待了。
连翘自进府就跟着二夫人,如今也有十几年了。六郎小时候倒是平常,只是随着他一日大过一日,二夫人渐渐就管得严了。那些略有些姿色的丫头但凡是把自己收缀得干净些,转头就要吃点苦头。如果其中有谁胆敢朝六郎笑上那么一笑,简直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连翘觉得整日提心吊胆的不是法子,就拿捏着分寸犯了几个错处,被贬到这未明居前堂里迎客来了。
这日子过得真是没个盼头……
“儿媳见过母亲。”
连翘正胡思乱想间,被那么脆生生地一声拉回了注意。
坐榻上头那位说完那么一句之后,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行礼。连翘甚至都能看见那雪白光洁的额头把软垫都压得朝下陷了。
哎,还真是……规矩呢。
连翘呆呆地眨了眨眼。
前头那位四娘第一回拜见二夫人时她也在,当时那位那是低了下头就算过去了。
虽然她出自世家大族的陈郡谢氏,二夫人家只是管城望族,虽然二夫人从头到脚没养过四郎一天,平日也说不上亲近,可二夫人到底是四郎的继母,也是她的婆母啊。这么当面不给脸,也怪不得从那以后就势成水火,连点明面上的和气都装不出来。
连翘本想着,眼前这位后娶的四娘可是前头那位的亲妹妹,二夫人心里要能没疙瘩才怪,却不想这位居然打从一开头就能服软低头?
连翘缓缓转动脖子,不动声色地看向二夫人。
果然,她一脸诧异掩都掩不住。
“谨娘年幼蠢笨,今后还要请母亲多多教导。”桃粉色襦衣和深红色长裙,加上那挺直的脊背,本来该是十分嚣张的颜色,却生生被那人明亮的眼睛和清甜的笑容扭成了明艳。
怪不得四郎会娶她呢。
谁不知道四郎疼爱妻子?先头那位四娘没了的时候,府里好多下人都忍不住嘀咕,只怕这四郎这道槛跨不过去。后来听到四郎娶亲的消息,好多人又不信。
但是现在,连翘觉得她能够明白四郎为什么娶她。
这样的笑脸。
连翘忍不住看了眼二夫人。
果然二夫人的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甚至连唇角的皱纹似乎也浅了些。
这样好像初夏带着荷香的风一样的笑容……
谁又能不喜欢呢?
二夫人语调前所未有的柔和,“一路上过来辛苦了。”
“谨娘一路上都在车厢里,累倒还好,就是怪热的。”
“宅子里的冰呢,”二夫人语气似有责怪,“怎么也不多带些?又不是用不起。”
瞧,又来了。
这位,可不是什么亲切伶俐的人。与前头的儿媳就处得不好,如今这位才见了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又怪上了。
“谨娘以前也没经过这些,一时手忙脚乱的,就给忘了。”四娘却笑眯眯的,半点没有见恼的意思。
“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爱惜身体……”
这位,要么是真憨,不然就是真有本事了。
连翘看着四娘的眼神不由得透出些意外。
“这么说,你姐姐那些东西还留在京师?”
这语调怎么听着有点尖……
连翘仔细看着二夫人,果然见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就这么盯着四娘。
而那个浑然不觉的四娘依旧笑得甜美憨然,点了点头,“母亲是说那些大件的东西吗?那些不好挪动。”她说:“而且郎君也说了以后兴许还要回去的,所以都先留着那里。”
连翘看着二夫人略微一怔后,眉头一皱。
这是……
连翘挑眉。
这是看上前头那位的嫁妆了?
二夫人就不是个伶俐的人,与家主夫人,也就是大夫人之间处得相当一般。平日大夫人不在吃穿上头亏待她,她居然也一直“硬气”着不与人亲近。可如今临到该给她女儿准备嫁妆的时候,她才突然醒悟过来这个处得一般不是什么好事也实在是太迟了。她又觍不下脸去求家主夫人,所以只好把主意朝前头四娘的嫁妆那里打了。
“那是……自然。”二夫人表情有点不自然,“家里也不缺你们那点箱柜。”她略一顿,虽然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到底还是一咬牙说了,“其他那些东西呢,也扔在长安的宅子里,不怕霉烂坏了吗?”
“哪能呢。书画卷轴那些离不得人的,我都有仔细收好带过来。”只听这四娘竟像是毫无机心似的,掰着手指一样样地说下来,“金银和玉的……”
当四娘说到“金玉”的时候,二夫人的表情都变了。只是四娘却仿佛浑然不觉,兀自往下说着,“瓶罐一类的怕路上颠碎了,除非郎君用惯的,否则都留在长安了。”
到底是年轻不知事,把这一样样的说那么清楚,不怕……
连翘站久了腿酸,朝后半步靠在了墙上。只这一点动作,四娘顿时被站在她前面的丫头挡住半张脸,只能看见她那双幽幽的眼睛。
那双眼睛……
黑幽幽的,却半点笑意都没。
连翘心下一奇,她再朝前半步,却见四娘嘴角仍然是翘着的。
略晃身体,遮去下半张脸,果然又只余下一双仿佛什么都看透的眼睛。
连翘不由得又朝二夫人看去,她兀自浑然不觉,表情却是直白到连瞎子都能看明白的贪婪。
这四娘……
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