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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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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驿丞见只是个五品官,又无银钱打点,便不大奉承,依例安排了食宿,自己走了。
天色虽暗,时候却早,高老夫人闲来无事,站在门口望外张望,只觉扑面而来的风里尚带着湿意,叹道:“这么大场雨,也没半分征兆,早知就不走了。”顾永宁坐在椅子上,被风一吹,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还要下多久,明天能不能停下来。”高老夫人道:“走不了就歇歇吧。这风吹着真有些冷了。”关了门进来坐下。泽兰白苏正把被褥摊在桌子上,用盆子接着死命拧水。乌梅和锦弦倒不着急,拧了几把,铺开晾在那里,就不管了。高老夫人笑道:“不用拧了,干不了了。不如学学她们两个,也省些力气。”白苏苦着脸道:“不拧干了,难道睡别人家的床褥?驿站人来人往的,恐怕不干净。”高老夫人笑着摇头道:“出门在外,哪里讲究得许多,要都像你们一样,天下的人出个门就难了。”白苏嘴上不好说,心里却道:你贫门穷户出来的,哪知大家的规矩,儿子当了官,还一副小家子气,幸好郡主不是真嫁,有这样的婆婆,叫人见了实在没脸面。她自恃是郡主陪嫁丫环,不在高家久呆,先不存了畏惧,加上高云苍又贬了官,更不放在眼中,虽不曾还嘴,脸上却透出不以为然来。
顾永宁生性老实,说:“出门从简,你们也别费事了。”泽兰依言罢了手,白苏犹不甘心,又拧了两下,终是无用,便撺掇顾永宁叫驿丞生了炉子来烤。顾永宁摇头不肯。
高云苍换了衣服出来,头发却还湿着,不住往下滴水,他一面走一面抬袖擦脸,颇有几分狼狈,一贯严谨老成的神气淡了不少。王墨抱着衣服跟在后边,嘟哝道:“也用不着这么狗眼看人低,不过借用一下,就急匆匆地赶人,难道就弄脏了?”高云苍道:“别说了。”驿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是我难为你,那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住的屋子,你早说清楚了,我也不会带进去。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总不能为这个丢了饭碗。”口里不干不净的,说得越发难听了。
顾永宁茫然道:“借个地方换下衣服,值得说这么多?”
高云苍皱了皱眉,停下步子,转过身,问:“我若记得不错,贵官可是姓刘,以前是在湖广做推官的?”驿丞的念叨顿止,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知道?”高云苍道:“阁下大有声名,我早有耳闻。你被上司弹劾贪贿,吏部行□□了职。你上折申辩说,只贪了四十两,依我朝律例,二百两才是革职永不录用,四十两应是连降两级,圣上批复依律其心可恨降级翻倍,抄没家产入官。你原本是正六品,降四级是十品……”官员最低是从九品,十级就是没品,只好来做驿丞了。那驿丞尖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众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高云苍便不再说,径自过来坐下。顾永宁不小心触动伤势,疼得一惊,这才注意到他殊无笑意,低声问:“怎么啦?”高云苍道:“没什么。”君子不语人非,自己竟也沉不住气了,看来贬谪金陵,自以为可以宽怀,其实还是存了怨艾。
顾永宁不敢再问,见他脸上水迹俨然,取出手帕递了过去:“你擦擦吧。”高云苍分了心,顺手接了,拿到面前时,只觉香味扑鼻,方醒悟过来,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不禁两难。顾永宁心地诚朴未做多想,劝道:“安素,你一脸的水,擦一擦吧。”高老夫人笑眯眯地说:“还是郡主想得周到。”高云苍硬着头皮,用手绢擦了脸,拿在手里,只觉还不好不还似乎也不好,正当犹豫,顾永宁大大方方地道:“你头发还在滴水,这张帕子你留着擦脸吧,我还有好多呢。”高云苍默默点了点头。
王墨出了口恶气,心中快意,笑道:“大人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认识这驿丞?”高云苍道:“不认识。”高老夫人动了好奇之心,问:“那你怎么认出来的?”母亲询问,高云苍不敢不答:“方才我在后面,看到龛上供着朵金花。说来可惜,刘大人本是探花出身,那朵金花是前三甲面圣时赐了簪在帽檐的。”高老夫人啊了声:“那怎么……”高云苍道:“刘大人与当时的湖广巡抚似乎说不大来,后来刘夫人急病要钱救命,刘大人倾尽家产亦是不足,又没有同僚敢借钱给他,便收了人四十两银子,给巡抚知道,就参了他。”顾永宁听了,颇有敬仰之色:“这位刘大人,真是情深意重。”高老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就该实话实说,朝廷未必不体谅,怎么争辩说该贬几级?”高云苍主管刑部,知之甚详:“白丁布衣岂不辜负一腔报国之志,六品八品,终能尽己所能。为救人命收受贿赂,于法难容于情可悯,只是该说得婉转些,免得叫陛下动了真火。”他不愿多提,转开话题,“东西放在厅里占地方,不如搬到房里吧。”领着王墨等把箱子搬进去了。
晚饭时,驿丞不好意思出来,只使了人送饭,一荤三素并一桶白米,那菜汤汁淋漓地泡在水里,一粒油花不见,荤菜里加几块大肥肉,算是意思到了。不须白苏等开口,高老夫人亦道:“咱们这么多人,哪里够吃的?”那人自顾自一样样往桌上摆:“按例就是这么多的,不够难不成我们自己填?”王墨摸了块银子递过去:“劳烦你再做些。”那人伸手掂了掂:“好吧。下这么大雨,菜米都不好买。”叨念着去了。
顾永宁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不是就是行贿啊?”王墨道:“当然不是,这是住客栈,要收钱的。”
过了一会儿,那人送菜上来,后面跟着个垂髫小童,把银子往高云苍手里一塞:“我娘说谢谢你体谅我爹的志向,不收你的钱了。”高云苍一怔,那孩子已蹭蹭地跑了。高老夫人叫道:“别走。”追着那孩子去了。顾永宁一脸欣羡,问送菜那人:“那是刘大人的孩子吧,怎么不见刘夫人?”那人道:“刘夫人自愧坏了丈夫前程,无颜见人,立了誓,刘大人一日不复起用,一日不见外人。”高云苍道:“刘夫人真是贤惠。”那小孩穿着的衣服明显是用大人衣裳改的,显然这一家境况并不宽裕。昔日探花沦落至此,怎不愤懑难言?
片刻后,高老夫人回来了,惋惜道:“刘夫人不肯相见,只隔窗说了几句话。”
吃完饭,众人各自回房安歇。高云苍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刚拿了本《淮南子》出来,桌上油灯扑地一声熄了,竟是油枯灯灭,只得作罢。因房板壁薄,躺在床上,隔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先是白苏抱怨:“郡主,你看这被子上都是霉点,怎么睡啊,叫人换一床吧。”顾永宁道:“大家都睡了,别叫了。霉点也没什么,我穿着衣服睡就是了。”泽兰道:“我去看看我们那两床,若是好些,抱过来和郡主换换。”顾永宁道:“不用了,我困了。泽兰,你陪我睡吧。”然后再无声息。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高云苍了无睡意,披衣起床,却从袖子里掉出一张帕子来,展开一看,角落里绣了一片绿色的叶子,正是刚才顾永宁给的,别的女孩都爱绣些花草,她倒是别出心裁。
次日雨停日出,一行人整装上路。高云苍走到后面,龛上的金花已不见了,驿丞也不见,向人问起,说进城办事去了。他暗愧昨天说得狠了,道:“我有一句话要问,劳烦你转告刘大人。”那人答应了。
高云苍正色道:“六品八品不改其志,有品无品其志亦不改乎?”一语既了,拱手辞行,转身便往外走。
那小孩正在门口玩,脖子上戴着个金项圈,高云苍觉得眼熟,多看了一眼,似乎是顾永宁常戴的那个。顾永宁掀帘笑道:“安素,你出来了。”她只露出半张脸,戴没戴项圈却看不清。
高云苍点了点头,从王墨手上接过缰绳,登鞍上马,纵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