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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不知明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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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微凉。
残荷垂着枯黄,轩榭接水,敞阔幽静。
又是一年秋至。
映月倚坐在檐下,随意翻着书卷,残荷近在咫尺。如雪的发丝垂到腰间,不时随风轻轻飘动,仿佛轻洒的新雪。或许寒凉,她不由轻咳几声。
她没有在意,踏着轻娇步子来的人却不揭过:“姑娘可得保重些。”
映月合上书卷,轻挑眉梢瞥过,浅笑道:“你在意些,我便保重。”而后轻叹:“你不在意的话,我有什么好保重的呢。”
长孙红立刻打笑道明来意:“姑娘莫说笑我,夫人回来了。”
映月失笑:“这么怕她?你离我还有一丈,出墙都够不着。”
长孙红看看亮如白昼的整个宅院,心中很清楚她师父是个什么脾性,极真诚道:“是敬爱。”
映月无言起身,摇摇头道:“走吧。”
穿过曲折回廊,阁楼中正灯火通明。
推开门扉,步上木阶,上楼后入眼便是沉静眉目。
映月随意在桌边落座,放下书倒盏热菜,道:“成了?”推杯至另方,又给自己再倒上一盏,轻抿一口后,便只捧在手中暖着。
“未能。”她神情隐隐阴郁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眼中却仍有暗色浮涌。
“坏事本不能理所应当。”映月看着她这番变脸,笑意渐深。
“你就知道我一定做的是坏事。”她道,眼波轻荡。
“板上钉钉。”映月道出实情,喉间突来一阵难抑的痒意,立时侧首掩唇再咳。倒不重,只是等她止住咳嗽后,背上便多了一只手温柔轻拍。
“你的身子太弱了。”她蹙眉,早知这人身子骨弱,却是近来才知,是这样弱。
“没关系。”甚是无谓的模样,目光转向半扇窗开投进的冷月。
她挑起她的发丝,勾缠指间,道:“似乎比以往……”
映月浅笑,话头一转:“先将今日的事结了吧。”
她也笑,道:“替我磨墨。”
映月眯眼道:“倒会使唤人。”却是乖乖到书案边,取了墨锭,加勺清水,缓缓在洮砚中轻转旋磨。研墨最不能急,且用力要匀,十分磨人耐性。
待到浓淡相宜,月辉已满溢,夜风更凉,而半扇窗不知何时也已被阖上,仅留一指空隙,悄溜进一点秋月。
静静注视的人见映月停下,柔声道:“红袖添香,不当如此么?”
映月将墨锭置于墨池,趣笑道:“仙子当真会弄风月。”
她坐到案边,提笔蘸墨,道:“也需眼前是风月。”
映月笑笑,拿起桌上的书,卧于帘后的美人榻,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声音微细,规律不定,和着平和的气息,微微摇晃的暖烛,显得有些温情。若以诗云,便是只道是寻常的当时寻常。
笔锋不顿的人闻见那呼吸声越来越缓,直至仿若游丝,笔锋一顿,婉秀的字迹本来干净而排列整齐,此下顿时多了个不谐的黑点,再一顿,搁去了笔枕。
微风轻荡的帘被无声掀开,榻上人侧卧着神态安详,已在眠梦,手中书枕在颈边。若是学里,定是能气掉先生须发的人。
她走过,还未拿起书,许是感觉到她到来,那人迷蒙眯着眼,轻喃:“月色真好。”而后低眉贴了贴她的温度,又再阖眸睡去。
她无声回眸,看那一点悄透进的月色,闻得挡在外的寒风,有些认同。
……
总是还差一点,哪回都还差那么一点。
眼前的男子依旧是多情眉目,也依然是从容自若,更依然是,会在最后关头毁掉她所有筹谋,一切便功亏一篑。
她有些后悔,早该在第一次捉到他时,便杀掉他的。
“香帅未免太过聪明。”她笑语道。
楚留香心戚着满地尸体,又是些肯为她弃生赴死的人,再看她依旧仪态万方,哪里有丝毫心悯在乎。
“夫人未免太过无情。”
天光昏暗,几声雷鸣,外头忽然落起了雨。
她只是微笑着,并不驳他,心中只想今日无论如何都绝不让他再逃掉。
楚留香身形不动,十分自若道:“如有一日,也需舍得身边人,夫人可会舍得?”
“香帅不妨直说。”
“若无所备,在下如何能不聪明到直接追来?”
她仍是微笑着问他:“你做了什么?”
楚留香回之一笑:“夫人应当猜到了。”
她轻嗔道:“我若猜了,不是自乱阵脚么,你也是个很会骗人的家伙。”
外面的雨声却倏然有些不同了。本是急雨,涤荡洗尘,哗哗的脆落响声,使得话音都有些不真切,却有有种沉闷声响渐近,像是急雨打在了什么上。
近到屋外,一门之隔。
楚留香本在门边,背后的手一紧,不动声色道:“如今夫人不必猜了。”语毕门开,她正戒备着,就见楚留香身形一闪,拉入了来人,自己转势半身已在门外,手更是顺势横在了来人的颈间。
她不怒反笑:“当真是个很会骗人的家伙。”
“性命以前,再不会骗人的人,也能学会骗人的。”
被他持住的人倒十分悠闲,随意将落下的伞靠在门边,自己是被挟持的那个,脸上却是一副兴致缺缺无关己事的看好戏的模样。
“夫人愿意收手,还是愿意舍得?”楚留香顺势问道。
“我既不愿收手,也不想舍得呢?”
“世上从无两全之事。”
她淡看一眼,唇角轻勾:“香帅忘了我最在乎的是谁,想错了我真正难舍的舍得。”永远不会是人,或者说,永远是她自己。
楚留香苦笑,倒也并不诧异,对持着的人道:“映月姑娘如今还要助纣为虐么?”
映月只是笑道:“近来的事可与我无关,算不得助纣为虐。”
“姑娘这是执迷不悟。”
“子非鱼,焉知是迷是悟。”
楚留香一叹,一霎松手跃远,雨雾之大,顷刻难见他身影。
映月神情自然,漫不经心地倚靠门框,看着楚留香远去的方向,含笑问道:“不追?”
她定定看她许久,道:“你想我追,便不会来了。”
映月道:“他约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半敛眼中晦暗,笑问:“他约你你便来?”
映月眼雾似轻烟微微流动,轻嗔:“想你就来了呀。”映得人也有些朦胧,如雾里看花,若即若离,难以真切
“我喜欢实话。”
映月却仿若未闻,只又去看外雨雾,恍声道:“好像不能待更久了。”
“何事?”
映月轻笑,话头又转回:“就是实话。”门外雨未止,眼中雾先散,从不清透的眼中是一点纯粹的微芒。看不出百转千回,更无缱绻悱恻。雨声更是掩着语声,落入耳中却难不清明。
“想你。”
……
明镜似水天。
极清透的颜色,又是千万打磨。
镜中人芳颜不改,仍似朝花。
木齿没入青丝,顺滑落下。
她不觉有什么,只是有些可惜,就似第一面被楚留香打碎的镜子一样,那是她此生得到过的,第二好的镜子。
她仍有要做的事。
无论结局成败,都是要做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就像有个人曾说过的一般,做一些事,不是因为会得到什么,而是其中,过程,是自己想做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令她愉悦,而愿为其亡的,便是这份常人口中的野望。
会败又何妨?
她不留恋于任何,不留恋事物,不留恋何人,除了留恋时光,留恋自己,留恋美貌,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因为她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你唯一能留住的,只有自己。
旁的人纵有天大的心愿,也难免有世事变迁,心愿陡改的时候,或是所谓命运,轻易便能打散。
自己不同,到死都会拥有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永远。
世上没了黄山,也就没了李琦,也许从那一刻起,她注定再爱不了任何人。
除了独被留下的自己。
她或许也已将那个李琦抛弃,爱的是别人以为的真是石头做的,不知冷,不知热,只有她知其忧惧冷暖的石观音。
有人问过她,到底哪个才是她。
其实哪个都是她,不过已是昨日之赘,轻易可以抛却的东西,何必再问今日之己。
如今仍觉,世无可留,但她不能放下。
也许会像有个人说的,她终将亡于自己的野心,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日,某一月,某一年。
但那个人是个骗子,已经食言一次,想必这话依然是。
倒不是别的,只是有些在意她的食言。可能也不算,毕竟那个人说的是一直。于那个人自己的一直,那个人做到了,于她的一直,却不曾。
亦仅是有些意难消罢了。
不过,她不明白的还有一事。
指尖触碰,镜面冷硬。
镜外青丝依然,如墨似漆,镜中……
朝如青丝暮成雪。
原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