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鍾(幸福額度)》虞青卿

4、第四章

　　隔日上班，余时中一到座位，就看到隔壁的同事蹭了过来，用夸张的表情说是经理在找他。

　　他们公司的经理姓华，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相斯文，为人干练又严肃，典型的上司属性，对下属还算和气。

　　余时中身为最基层的员工，任何公事都经由科部主管管理，他和华经理打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除了面试当天和去年的年终尾牙。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敲了敲经理办公室的门，没隔多久就传出一声低沉的请进。

　　余时中一进门，华经理便停下手边的工作站了起来，他伸出一隻手，余时中看了半天都没看明白，直到华经理开口请他坐下，他才依稀明白华经理刚刚的动作是在请他入座。

　　余时中觉得这椅子坐得特别不踏实，哪有上司站着他坐着的道理，他还没想明白为什麽会被叫来，华经理居然又板着脸孔递来一杯热茶到他的手裡。

　　他噎了一下，端着冒着烟的茶杯，眼巴巴得盯着华经理看。

　　华志勤瞧着青年略带惊吓的表情，以及那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没由的皱起眉头，他突然想起来，这孩子履历表上的年龄其实还很年轻。

　　余时中一直到从华经理手中接过第二杯茶，才惊觉对方是在跟他聊天，还是用一种家长询问孩子功课的方式在关心他。

　　莫约聊了半个小时，华经理的秘书终于敲门进来提醒他开会时间到了，华志勤这才让余时中离开，临走前他从小冰柜裡拿出一个金色盒子送给他。

　　余时中打开一看，才发现裡面是巧克力，他翻到包装盒上的字样，上面标示着GODIVA，余时中记得这是颇贵的牌子。

　　他取出一粒放进嘴裡，浓郁的甜腻和些许的苦涩，立刻在他的口腔中融化开来。

　　午休时间，一位个子娇小，穿着迷你窄裙的女同事跑来他的座位有事情找他。

　　同事姓游，冒昧来打扰他是因为她有一位朋友要结婚了，而那位朋友无间经听她说到余时中的名字，觉得异常熟悉，想拖她打听看看他认识不认识她那位朋友。

　　「许巧？」这问题其实很唐突，余时中性子单纯，丝毫没有怀疑为什麽游月华跟朋友私下的话题会聊到他，两人明明素昧平生，他认真想了想，老实道：「不认识」。

　　女同事并没有气馁，赶紧继续提供线索：「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海城，读的中学是不是叫清泉中学？」

　　余时中眼光闪了闪，蹙眉道：「你怎麽知道？」

　　他以前确实住在海城，确切的说，他是海港城道道地地出生的人，但他已经离开那海城很久了，久到他几乎快分不清以前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只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她却兴奋道：「果然，许巧是跟你念的是同一个中学！」又道：「她最近要结婚了，一直跟我说小时候有个无法忘怀的恩人，想再跟他见一次面。她无意间给我看了照片，我一看就傻了，想说这不就是穿制服的你吗，我就想说来碰碰运气……那你、有印象了吗？」

　　余时中还是摇头，语带抱歉道：「我对小时候没什麽印象，可能是认错人了。」

　　游月桦笑咪咪道：「不会错的，许巧说她的恩人长得特别帅，像卡通裡的王子似的，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其实身手了得，打架起来可厉害了。」她充满兴味道：「所以你很会打架啊？」

　　余时中不太会应付年轻的女生，也不知道应该回什麽话。

　　游小姐双手合十：「总之，她想邀你去参加她的婚礼，如果你那天没事的话，希望你可以抽空来一趟，她真的很希望能再跟你见一面，时间和地点我再拿喜帖来给你。」说完就轻快得跑掉了。

　　海城哪……余时中有些恍惚得无法集中精神，心想着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日下班，他按照大哥得期望，去医院探丁香的病，他搭乘VIP病房的专属电梯直达顶楼，却毫无预警得跟他心中所念之人打了照面。

　　「余少。」

　　首先跟他打招呼的是驻守在病房门外的两个戎装随扈，他们是大哥的随身保镖，余时中对他们俩还算熟悉。

　　余时中朝他们打了招呼，其中较高的保镳时中都叫他五哥，对着他笑道：「余少这身量怎麽又减了？等等自己向高先生领骂去。」

　　余时中腼腆得笑了笑，悄声问道：「大哥来多久了？」

　　「一阵子了。」五哥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言简意赅：「刚刚有护士进去，高先生应该一会就出来。」

　　余时中踟蹰得在门口站了一会，道：「那怕是丁香要睡了，我明天再来吧。」

　　话才说完，背后的门就开了。

　　感受到背后传来一道不愠不火的视线，余时中赶紧转过了头，他微垂着视线，先是用馀光看到一双黑亮的皮鞋，他听到轻巧的关门声，以及自己振奋欲狂的心跳声。

　　他能感觉到男人的步步逼近，以及对方身上绅士而好闻的香水味，转瞬间，牛皮质的鞋尖就快抵上他的脚边。

　　「Clock，你瘦了。」

　　余时中缓缓抬起头，触目的自然是大哥熟悉的身影，从熨烫妥贴的西装外套，绒质的黑色围巾，英俊的脸庞，儒雅的气味，到那双如海水般能够容纳任何东西的眼睛。

　　男人不用一秒就能锁定他所有的目光，更甚所有的感官，余时中凭着记忆和烙印在骨子裡的习惯，闻出了男人身上一抹内敛的香味，甜甜的，淡淡的，他总觉得有糖的味道。

　　余时中小心翼翼得交换空气中属于男人的气息，心裡数着，他已经多久没有看到大哥了。

　　「你才是吧……」他小声轻喃道。

　　高秀明轻笑一声，便带着他离开医院的走廊。

　　高秀明带他来到一家日式饭馆吃晚餐，余时中已经很有没有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了，内心七上八下的，既兴奋又有些捨不得，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包厢裡等候餐点上桌，高秀明习惯性替时中倒上热茶，又撕开热手巾给他擦手，余时中接过来乱抹一通，就紧紧握在手心裡。

　　「你最近没有什麽要紧事吧，抽出时间来，到丁香这裡陪陪他。」

　　余时中听话得点点头，他现在一家广告公司的资讯部工作，高秀明是知道的，只是大哥从来没有把他的工作当回事，只觉得他不过是想找点事情做免得閒着，在大哥眼裡他那份工作的价值有等于没有，随时都可以抽身，刚好这会丁香需要人照顾，高秀明也没有想太多。

　　「他还要住院多久呢？」

　　高秀明拿下鼻樑上的眼镜，用手指揉了柔眉心，似乎很疲倦，淡青色的阴影累积在他的眼眶底下，余时中看的很心疼。

　　「还要再观察几天，石膏打着移动也不方便，虽然医生说没有撞到脑袋，但我担心有后遗症。」他正色道：「Clock，我不放心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只能拜託你了，丁香才动完手术应该很不舒服，你就多陪陪他，你会答应吧。」

　　余时中低着头，纤长的睫毛盖住他的眼睛，含着笑意道：「只要时薪照算的话。」

　　听他语气轻鬆的玩笑话，高秀明疲倦的面容又撑起了一丝笑意，带着责怪道：「好好在家裡当少爷让人拱着不要，非要自己一个人到外面瞎忙，现在知道钱不好赚了吧。」

　　「大哥……」余时中欲言又止：「我那天刚到医院的时候，在病房碰到了继先生……」

　　「我知道。」高秀明顿时收起了笑脸，柔和的目光架起了少有出现在他脸上的严厉：「你也知道他对丁香贼心不死，他居然找人赌着丁香下机的时间，本来想大献殷情，结果丁香甩开了他去招计程车，他还派人盯着，真是够了。」

　　余时中心想，也多亏继先生变态，才有人及时知晓了丁香出车祸的情况，总之人没事就是万幸，但大哥显然要辛苦一阵子劳神在丁香的伤势上。

　　「知道为什麽出车祸了吗，肇事驾驶呢？」

　　「我的了解是双方都有疏漏。」高秀明淡淡道：「就算错也是计程车司机的责任，我们这边还要作笔录什麽的，我已经委託保险公司和律师了，不会有事的。」

　　丁香的事揭过去后，余时中见高秀明神色抑鬱，便找了件能让他提起劲的事情道：「我前几天在医院遇到万成。」

　　高秀明放下了手中镶着金箔的木筷，稀鬆平常道：「回来了？他只跟我说要回来，却还没联络我呢，没想到已经跟你碰过面了。」

　　提到了万成，高秀明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什麽，脸上骤然换上一副长辈的脸孔，质问余时中道：「你最近都在做什麽？」

　　余时中被他骤变的态度唬的一愣，不明所以得抬起头，就在这麽一瞬间，他居然看不懂高秀明的表情：「什麽？」

　　高秀明盯着他良久，最后也没有说什麽：「Clock，你一直都是好孩子，做事情很有分寸，我了解的。」

　　余时中也不知道该回什麽，他难得跟大哥见面，却突然间连共同的语言都消失了，好像只剩下丁香的话题可以聊……言语无味，食物更是味如嚼蜡，可怜的是他只能靠吃东西来缓解僵滞的气氛。

　　他记得以前，他跟大哥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可以聊，就连一些生活上无聊的琐事，或是最近发生的某篇报导，他们都可以聊好久好久。

　　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们渐渐失去了谈天说笑的习惯？

　　这时候服务生送上了姗姗来迟的烤鱼，余时中眼睛一亮，立刻用筷子俐落得夹开中间的刺，把酥脆的烤鱼分成两半，一半搁盘子上，另一半则放到高秀明面前的碟子。

　　高秀明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提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放入嘴中。

　　余时中这才鬆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度。

　　显然气氛太乾涩，连高秀明也觉得怪异，他捡着刚才万成的话题继续道：「万成跟你聊了什麽？他既然回来了，你让他多顾着你的身体点，平时都有没有好好吃饭，你瞧你这身板风一吹就跑了，天气这麽冷就只穿这点衣服，身体不好也不自己多注意点。」

　　从大哥口中听到关怀的话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余时中慢慢品尝着心底沉甸甸的温暖，浅浅得弯出了笑靥：「哪有这麽夸张，我穿得很暖的，每天都有带着围巾，我也都有好好吃饭，而且我有个朋友最近新开了一家餐馆，都把我当猪喂。」

　　「嗯。」

　　高秀明的反应只有这样，让余时中失落得不知所措，眼看话题又将终止，他试探性得询问高秀明：「大哥，你要不要去？」

　　「哪裡？」高秀明脱口反问，似乎心不在焉。

　　「我朋友开的餐厅。」

　　「可以。」

　　「喔……喔。」高秀明爽快的答应倒是让他吓了一跳，余时中急急忙忙想把地点告诉他，却想不起来详细的地址，只好掏出手机的地图搜寻：「我发地点给你，那是间日本餐厅，东西很新鲜，都是当天从港口运来的，生鱼片也很多种，你应该会喜欢。」

　　「好。」高秀明满口答应，温和道：「等丁香身体好了我们就去试试看，到时候把店名给我，要真不错我就替你朋友多行销。」

　　　晚餐吃完后，高秀明说要载他回去，余时中以为他要回去医院照顾丁香，一直推脱不用，但大哥仍然坚持把他送回住处。

　　当高秀明高档的轿车脱走一尾巴萧索的夜色，余时中迟迟捨不得离开两人道别的楼道，他伫立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踪迹，才转身走向电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