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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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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段山河一直高热不下,昏迷不醒,偶尔大叫着“玉儿”醒来,很快又晕过去。眼见他伤势越发沉重,几个御医整天也愁眉苦脸,只怕他一命呜呼。
遇剌第二天李宁便以皇帝的名义下了圣旨,除了进爵和褒奖还有为她和段山河赐婚的旨意,大家都知道这可是凤聆王的未婚夫婿,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是掉脑袋的事,谁担得起。几人一合计还是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的好,便一起上奏李宁:英王伤势沉重,恐有不虞,我等才疏学浅,还请院使景大人亲自为王爷诊治。
当天李宁便带着景如初驾临英王府,段山河依然昏迷着。二人见他形容枯稿,头发都白了,心中虽知缘故也不免暗吃一惊。
景如初重新查看过伤势,换了金创药,又开了新的方子命人去煎药。
李宁问道:“景爱卿,依你看英王的伤势到底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回殿下,英王爷伤势虽凶险,却不会伤及性命?”
“那为何这么多天了他的伤势不但未见好转还越发沉重?”
“依微臣看来王爷如今这情形怕是不只因为剑伤,王爷正当壮年,虽受重创以他习武之人的体质应很快恢复才对,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容枯槁,全无生气。臣闻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发全因急痛攻心所致,而王爷短短几日便发色灰白,只怕也是如此。臣观王爷神色似有大悲大痛郁结于心,这才导致病情恶化。这心病还得心药医,若要王爷痊愈应以治伤为主,开解疏导为辅,双管齐下才能见效,只是臣却不知王爷的心结为何,实在难以对症下药。”
李宁看了看段青等人,问道:“你们整天在王爷身边伺候,可知王爷有何伤痛忧心之事?”
众人皆不敢答,段青暗暗叫苦,他可不敢说王爷心爱的娈宠不见了,王爷找不到他忧心如焚,伤心欲绝。
他也想装聋作哑,无奈李宁冷厉地目光正移到他身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回殿下,奴才实在不知王爷有何心事,以前一直好好的,那天从宫中送回来醒来就这样了。奴才听说当时殿下您遇刺时情况危急,也许王爷见您身处危境急痛攻心所致,他这些年又一直操劳国事,哪有一天轻闲的,只怕是积劳成疾,再加上重伤才会如此吧。”
李宁点点头,面露悲色,眸中似有泪光浮现,“英王忧国忧民,实为人臣之楷模。对孤更是恩深义重,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国失栋梁,孤失臂膀,让孤如何是好。景爱卿你要尽力为他诊治,务必让他早日康复,若是不行可奉孤懿旨,请令师叔柳神医前来。你们这些奴才也好生伺候着,待你们主子身体恢复了,孤自有重赏。”
众人连声答是,李宁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孤想在这陪陪英王。”
人都退下后李宁缓缓踱到床前,冷冷地看着段山河,心头眼底都是汹涌的杀意,她双拳紧握,按捺着亲手掐死他的冲动,半晌嘴角微微一扯,看着他灰白的发,紧锁的眉头,痛苦地神情,心底冷笑:“段山河,你也有今天,伤心欲绝的滋味如何?很痛吧,你就好好受着吧。”
“玉儿……”昏迷中,段山河低唤了一声,声音中满是焦急和惊恐。
“呵呵,那个孽种,很快我便送你去见他。”李宁恨道。
两天后段山河终于醒过来了,段青松了一口气,为了让他高兴,把皇帝为他和凤聆王赐婚的喜讯告诉了他,出乎意料的,段山河只是漠然地盯着圣旨,神情麻木无悲无喜。对李宁他是求而不得,对温天赐他是爱而不舍。如今他终于得到了他的求不得,却痛失了他的舍不得。老天爷这是在捉弄他还是在惩罚他?
他空洞的目光从圣旨上移开,却看到床头衣袈上一件丝绸睡袍,那是温天赐的衣服,段山河爬起来,扑了过去,把那睡袍抱在怀里呜呜低泣,哭着哭着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凄惨地狂笑,生生喷出一口血。段青心惊胆颤,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擦血,一边叫人传御医,段山河推开他,摆摆手,让他退下,段青退到门外守着,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连几天,段山河抱着那件衣服不吃不喝不说话,他本就伤重失血过多,再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几天。看他这个样子段青等人又急又怕,知道他一心记挂着玉公子,又怕他的心事被凤聆王看了出来,惹她震怒,给王府带了祸患,便偷偷派了府中几个亲信暗中出去找玉公子,可一直毫无头绪,玉公子好像凭空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这阵子李宁每天都来探望段山河,每次他看到李宁的脸就会看到温天赐临死前那双哀怨的眼睛,心中剧烈地疼痛如洪水决堤,瞬间便吞噬了他,渗透四肢百骸,从心底到骨头缝,山呼海啸一般袭卷而来。
疼痛那么尖锐,像是一把生锈的锉刀来来回回地锉磨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骨肉,然后直直地捅进心窝反反复复地拧绞。他无法说话,无法呼吸,甚至听不清李宁在说什么。除了这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能蜷缩起身子,紧紧地闭上眼,抱紧怀里温天赐的睡袍,却无法抵御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而每次看到段山河的样子,李宁表面心疼担忧,心底却畅快无比,她就是要他痛不欲生,就是要他面对着自己,让他时时想起温天赐的惨状。让他像她一样饱尝失去挚爱的痛苦,让他感受什么叫生不如死。只有折磨他,看着他痛苦,她的痛苦才能稍稍减轻,这比直接杀了他更让她解恨。而且,她还不想让段山河白白死去,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影门余党未绝,他又怎能死得毫无价值。
最后一次她坐在床头,目光无比温柔地看着段山河,抚着他削瘦的脸颊,柔情似水地对他说:“山河,你快点好起来吧,再过两三个月我们就要大婚了,你不是一直都盼着这一天吗。”
……
“山河,你到底怎么了?现在温氏余孽死了,我们的大仇报了,马上也要成亲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如意?你跟我说说,我什么都能为你办到?”
……
“山河,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玉公子?你在昏迷中常常叫着他的名字。这衣服是他的吧,听说你让他走了,若是你真的放不下他,便让他回来吧。以前我是任性了点,现在想想男人三妻四妾也很正常,虽然他是个男人,但只要你喜欢,我便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不把他带回府里就行了。山河,你跟我说说话呀。”
李宁自顾自地说着,段山河紧紧地咬着牙关,疼得心都在抽搐。可是李宁却不愿放过他,柔声细语地说着诛心的话,快意淋漓地挥舞着割肉剔骨的尖刀,享受着复仇的快感。
凤聆王下嫁英王的消息一传出,世人皆知这二人联姻只会让皇权稳固、天下太平,一时朝野称贺。此时英王的权势如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朝中上下谁敢不巴结。段山河的亲信自不必说,满朝文武皆来道贺、送礼。随后宫中陆续赐下补药和各种赏赐,礼部呈上了大婚的礼仪程序,司礼监也依六礼程序纳彩、放定。英王府大门口成天人来客往,车轿排出两条街去。
英王府对外声称段山河伤重概不见客,一应往来及婚仪之事全是段青和族中几个宗亲代为打点。外人皆以为段山河此时权势熏天,荣宠至极,却不知他早已心如死灰,如同行尸走肉。
三更,城北的别院里,段山河怀里抱着温天赐的睡袍躺在床上,他只有这里,在这张床上才合得上眼。
这个小院是他和温天赐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张床上他曾夜夜哄着惊怖不安的温天赐入睡,他曾无数次亲吻过那个脆弱少年苍白却绝美的脸庞;在这张床上他第一次要了他的玉儿,让那个多病多愁的人在他身下哭叫着承欢,让他真正成为自己的人;也是在这张床上他曾彻夜抱着他的玉儿极尽缠绵,销魂蚀骨,直欺负得他含嗔带泪地撒娇讨饶。
在这张床上他看过他的泪,他的笑,品尝过他的甘美,也体会过他的痛苦。这张床承载过温天赐的孤寂,也满载过他们的甜蜜。
衾枕都是他生前常用的,枕上好像还带着他的气息,散着淡淡的药香,如他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之间,被子贴着他的肌肤,如他温柔的拥抱,让他悸动更让他安心。仔细想来,他那些快慰美好的时光都是这在里,都是温天赐给予他的。
他抱紧温天赐的衣服,假装他的玉儿一如往昔,从没离他而去,依然完好无损地蜷伏在他的怀里,温柔地像只猫儿,被他保护,被他怜爱。他亲吻着那衣领,如亲吻着爱人颀长秀美的脖颈,他抚摸着那件顺滑的丝质睡袍,如抚摸着温天赐娇滑细嫩的肌肤。
可是,他的亲吻,他的爱抚再也得不到回应了。温天赐死了,他的玉儿死了,死于自己的剑下,到最后什么都没剩,连一截骨头,一撮骨灰都没给他留下。他的玉儿再也看不到,再也摸不到了……
他想起温天赐死时都不曾闭上的眼,他死死地盯着躺在李宁怀中的自己,那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肯定是比刀剑加身更惨烈的痛苦。那绝望哀怨的眼神在每个无眠的夜晚,成夜成夜在他的眼前晃动,如两潭幽黑的死水,却能随时掀起涛天巨浪,吞没他,湮灭他,让他生不如死,痛彻心肺。
他的玉儿一直都不知道,那一刻他曾什么都不管不顾,他的心里眼里没有李宁,只有他,只想抱着他的尸骨与他共赴黄泉,生死相随。他一定很不甘心吧,这些日子他连做梦都梦不到他了。他的玉儿必然是恨苦了他、怨毒了他,连梦都不许他再梦到。他走得那么决绝,连在梦中向他解释,向他忏悔的机会都不曾给他。
段山河睡得很短也很浅,有时刚合上眼就会悚然惊醒,仿佛从高空跌入万丈深渊,每次冷汗淋漓地醒来,睁开眼是死一般的冷寂和黑暗。
他躺在这张床上,想着过去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为了他,温天赐放弃了大梁皇孙的责任,放弃了重夺天下的大业,放弃了影门宗主的地位,甘愿以一个娈宠的身份陪在他身边,碌碌无为地隐藏在这个小院里。而自己留给他的只是相思的煎熬和寂寞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了,他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是在他面前发泄对一个女人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怨恨。
即便是这样温天赐还是不遗余力地帮他,为他做他想做的一切。为了他不惜挑起战争,不惜押上他的身家性命,不惜押上整个影门,只想为他打一个天下,而他最终的目的却只是为了得到李宁,他无法体会温天赐当时有多伤心绝望。为了李宁他一次又一次把他伤得体无完肤,心神俱碎,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李宁了,可是却再也无法面对她的脸。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窗口,外面的月色很好,他却只能看到无边的黑暗,初秋的夜晚很闷热,他却感到彻骨的寒。
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心里痛极了的时候也只能痛苦地闭一下酸涩的眼。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仿佛看到窗边一个纤瘦修长的身影。他记得温天赐总是站在那里,站在死寂的黑暗里,每晚盼着、等着他回来,等着他接纳他、爱上他。他记得月光曾映出他脸上大片大片清冷的泪光。记得他在他怀里细细地颤抖,心如死灰地说:他那种见不得光的人就应该活在黑暗中。
可是他当时却不知道,那个活在黑暗中的人却是他的光。现在他的光没了,他便只能永沉黑暗之中。
他伸出手,想触摸虚空中那张冰冷的脸,想为他擦去苦涩的泪水,想爱抚他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想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拥入怀中好好抚慰,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温天赐对他深入骨髓的爱和从未说出口的心痛。可是有什么用,他明白得太晚,他的玉儿已经不在了。他曾说过要好好爱温天赐,要把亏欠他的爱全都补偿给他,可是却一次次伤害他,让他伤心、绝望,最终尸骨无存,现在他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段山河反手抓向自己的胸口,那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死命地抠挖着那道伤口,那伤口本来已结痂了,可他却不愿让它愈合,每次结出新痂来,他都会狠狠地把它撕开,看着它鲜血淋漓,感受着他的玉儿唯一留给他的:
锥心剜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