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的我》llandu

9、第一次

　　这个村子有点奇怪。

　　这是天赐刚刚踏入这个藏于深山、几近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当天夜里，他死在借宿的床上时，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这个村子，很奇怪！

　　他云游四方一年多，刚回到家里，便被告知，他与青城高家的婚事黄了，青城一带风寒盛行，一城人死了大半，还闹起了鬼，弄得人心惶惶。城中人能动弹的，在大户中哄抢一通，跑出城门，四散逃命去也，只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青城，和由盛转衰的高家。

　　对于未曾谋面、不知高矮胖瘦美丑的未婚妻的死活，天赐并不怎么关心，热衷成亲生崽的是他爹娘，不是他。可爹非要塞给他一个大他六岁的乡下婆姨，恕他不能从命了。

　　六岁！六岁啊！还是个乡下女人，多数都粗鄙不识字，恐怕连官话都不会说，沟通都有问题。此时，天赐不由有些怀念知书达理的高未婚妻了，他那娶了高家大小姐的表哥的同窗的堂兄弟每次提起爱妻都一脸与有荣焉，想来她的妹妹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从熊掌到鸡爪，这落差有些大，天赐假意闹小脾气，正妻如此糟心，怎么也要给他纳个漂亮温柔的小妾抚慰受伤的心灵。双亲满口答应，欢天喜地地去筹备婚礼、挑选小妾人选时，天赐偷了大哥的私房钱，留书一封，麻溜地逃婚了。

　　为了防止被家里人追回，天赐这次没有跟相熟的商队行走，而是通过朋友介绍，跟着一位姓车的盐商一路往西走，走进了这深山老林中。

　　半路上，他们不知是遇狼还是遇鬼了，大半夜地突然有人鬼哭狼嚎起来，篝火全都灭了，天赐一个打滚，背上行囊起来，跟着一人闷头便跑，不知跑了多久，渐渐跑出了林子，天也开始亮了。

　　借着微光，天赐发现自己已与大部队彻底走散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时，天赐看见前面有炊烟升起，他兴奋地往前跑了一段，视野越来越开阔，一个村子出现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天赐想，这村子与昨日露营的地方还算接近，其他人看见炊烟，可能也会往这里走。就算等不到人，他也可以与村子人商量，看能不能雇人送自己出去，与其他过路的商队搭伙继续走。

　　这么想着，天赐加快了脚步，想着赶紧找一户人家，烧些热水擦把脸，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离村子越近，心里的奇异感越重。天已大亮了，升腾而起的炊烟也多了起来，可这村子怎么还那么安静，仿佛它还沉溺在睡梦中，还未醒来般。

　　天赐走进村子，见到一个出来打水的老汉，忙上前道：“老伯，打听个事。”

　　那老汉放下水桶，看了天赐一眼，笑道：“外乡人。”

　　天赐道：“是，您知道卖盐的车有道和老拐头吗？”

　　老汉想了想，砸吧砸吧嘴，道：“老拐头，记得，背上背着一柳木拐杖的老头，他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果然认识！商队走的路线基本是固定的，这村子就在路线附近，天赐猜这村子里的人肯定知道这个商队。昨日若是没被阵雨耽搁，可能就直接投宿到这村里了。

　　天赐便将昨夜的事说了，想找户人家借宿，等商队过来。

　　老汉让天赐稍等，打完水，挑着担子，领着天赐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人与老汉打招呼，同时好奇地看着天赐。天赐只觉得奇怪，这深山里的村民怎么一个个都会说官话，虽然大多都带了口音。

　　他们在同老汉打招呼，完全可以用当地的方言沟通的，特意说着蹩脚的官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老汉直接把天赐领到自己家里，他无儿无女，老伴早亡，守着三间屋住。天赐进了东边的房间，那是老汉的弟弟成亲前住的，成亲后弟弟就在村子另一头建了新房，搬出去住了。

　　这房间有些日子没住人，但打扫得还挺干净，老汉把它当作客房，留给投宿的旅人客商住。

　　天赐实在困极了，擦了把脸，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下午才起。他打着哈欠出了屋，老汉在院门口和村里其他老头闲聊，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灶上留了饭，小兄弟自己吃啊！”

　　天赐道了声谢，进了厨房，先舀了瓢水喝，才掀开锅盖，里面是俩还温乎着的杂面饼。天赐一面吃饼，一面往外走，问老汉道：“老拐头他们到了吧。”

　　“没呢，也许他们直接往赵家村走了，那里比我们这大。”老汉道，“没事，等到天黑还没人来，明儿我就赶辆驴车，送你去赵家村。”

　　天赐感激道：“多谢多谢！对了，还没问过老伯名讳呢！”

　　老汉哈哈大笑：“什么名讳，说话真够讲究的。你喊我李老伯就好，我们这是李家庄，大部分人都姓李。”

　　他们说话时，其他老头就拢着手笑着看着他们，天赐被瞧着不太舒服，冲他们和气地笑了笑，去村子里溜达了。

　　下午的村子依然很安静，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不说话，只安静地干农活，有些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不靠近了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天赐也找到了一个这村子为何如此安静的原因，李家村只种田，不养牲畜，没有鸡鸭鹅猪乱叫，人说话又低声，可不显得安静么！

　　真怪。天赐寻了个人问，那人说李家村的牲畜容易犯疫病，经常一死死全村，也找不出原因，所以他们都不养牲畜，拿种的粮食蔬菜与邻村换肉蛋之类的东西。

　　村子不大，天赐很快把村子转了一遍，在外干活的全是中老年，年轻的都在家里养着。更怪的是，最喜欢撒野疯跑的小孩子们，也都在家里呆着，竟不出来成群结队地玩闹，给这村子增加噪音。

　　天赐找话进了几户人家，尝试着同屋里的人同龄人搭话。年轻人的官话说得要更好些，只是对天赐很是爱答不理，大多都躺在床上，一个个比天赐更像有钱人家养的米虫。

　　天赐看看灰头土脸、衣衫皱巴的自己，再看看白白净净、慵懒闲散的年轻村民，不由失笑。

　　他正欲往回走时，看见斜对过一扇窗半开着，里面有人正看着自己。天赐犹豫了下，抬脚向那边走去。

　　窗户被完全打开了，窗前站着一对姐弟，也可能是兄妹。

　　“你定亲了吗？”那少女很不客气地问道。

　　天赐愣了下，乡野中人，果然不拘小节。

　　“定亲了。”天赐斩钉截铁道，生怕这少女看上自己，自己走不了了。

　　果然，那少女一听这话，脸上兴趣大减，扭头便去了对面屋里，大力甩上了门。

　　只剩那少年对着天赐乐，天赐问道：“你们的官话，都是谁教的？”

　　“姑姥教的，姑姥是从山外面嫁进来的，她教我们说官话，是希望有一天我们能走出去。”

　　终于碰上个愿意搭理自己的人了！天赐掏出一块糖递给少年，少年没舍得吃，攥在手里，说要留给姑姥吃。

　　天赐夸他孝顺，一来二去和少年话起了家常。少年对天赐也很好奇，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两人你问我答，很快就熟络起来。

　　姑姥姓成，十二年前嫁进李家村后，开始教村里的孩子说官话。之后每过两年都会有人被送出去，说是去外面过好日子了。被选中的人家可得两袋大米，两袋白面，一袋盐巴，粗布五匹，零零碎碎杂七杂八。

　　村里的孩子一下子就变得金贵起来，一个个都不用下地干活，在家当起了少爷小姐，养得白白嫩嫩，却不能胖，胖了的就要落选。十五岁一过，落选的就只能留在村里种地。村里的其他人都被孩子们带得也会说些官话，说话都轻声细语，行事都文文静静。

　　最初两年只选三四个人，现在，两年可选十几个人。村民因此热衷生崽，这少年的双亲已生了十个孩子，少年排行第十，前头八个全都中选，他们家在村里都算得上是富户了。

　　“你姐姐为何要问我定没定亲？”天赐奇道。

　　少年笑道：“她腿上有疤，担心自己不能中选，急着找其他方法出去呢。”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天赐道，“我叫天赐，天地的天，赐予的赐。”

　　“我叫小鱼，就是大鱼吃小鱼的小鱼。”少年笑道，他很喜欢笑，一笑，就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天快黑了，小鱼本想留天赐在他这住一宿，但一听说天赐住的是李老头的屋子时，脸色一变，不敢再留了。

　　“我说李老头，你就知道是谁？你们村不是大多数都姓李吗？”天赐好奇道。

　　“可自称李老头的，就只有他一个。他弟弟，就是姑姥的丈夫。”小鱼小声道，“村里来的客人，都要李老头先挑，我们不敢抢的。”

　　天赐恍然道：“那在他那住一宿，多少钱啊？”

　　“二十多文吧，其实都差不多，若你点了荤菜、多要了热水的话，会多要你十几文。”小鱼道。

　　天赐放心了，李老头就是抢客霸道些，但在价钱方面，还挺公平的。

　　天赐与小鱼告别，将剩下的糖都给了小鱼，并告知自己明日就走。小鱼面露不舍，说明天会去送他。

　　“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小鱼问道。

　　“嗯，看老拐头了，这条路，他一年怎么也要跑两趟吧。”

　　小鱼开心道：“那我至少还能见你三次了，你经过李家村时，可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天赐点点头，再次与小鱼告别，回了李老汉的院子。李老汉熬了锅粥，天赐喝了两碗，问了几句明日的行程，回屋了。

　　坐在床上，天赐叹了口气，自己逛了一圈，竟还逛出个朋友来，救还是不救呢？

　　那个成姑姥明显不是什么好人，被选中送出去的年轻人，八成是入了娼门。小鱼和他姐姐模样在村里都是上等，可推测出他们的哥哥姐姐模样也都不错，所以才都中选。

　　只是，成姑姥竟然还把这祸害人的营生发展成了全村的事业，一村子人精心地养着儿女就为了送他们入娼门，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村里人不可能全都瞧不出来成姑姥在做什么吧？

　　天赐叹了口气，这次自己一人孤身来的，要做什么都难。而且，小鱼对成姑姥深信不疑，觉得她是在带领全村人奔向富裕生活，贸然同他揭露成姑姥的真面目，小鱼反而会以为他在泼成姑姥脏水。

　　还是先打听一下成姑姥将人都卖去了哪，若是能找到小鱼的哥哥姐姐，由他们出面同小鱼说更好些。

　　唉，都是被双亲坑了的娃，遇见了就得拉一把，我真是个大好人啊。天赐说服着自己趟这浑水，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片漆黑中，突然有人撞门进来，天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乱刀砍死在了床上。

　　再回过神，他站在山脚下，不远处就是入村的路。

　　天赐满头大汗，心剧烈地跳动着，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谁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