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看不透的棋子 ...
-
高老大有时想，剑客说不定是老大夫一生遇到的最为配合的客人。
药苦得吓人，她每次喝得极痛快，老大夫的每一条嘱咐，剑客都严格遵守。
对于自己心脉伤势与内力调养的效果，隔十天的例行诊断中剑客都会与老大夫沟通清楚，同时她自己似乎也对医道颇有研究。
这样的精心调养之下，虽然为救小何对上老伯的那一次伤势加重，但最后剑客竟真的如她刚醒时说过的那样，在一年内养好了破心濒死的重伤。
得见这样配合的病人，又治好了如此沉重的伤势，老大夫成就感满盈，剑客面上同样显露明朗笑容。
高老大同样高兴，只是让她不渝的是，向老大夫确认能全力运功后，剑客就将她送的利剑摆在房中，只留磨钝无锋的郁孤剑在身边。
养好了伤，便能喝酒。
剑客素来夜间难眠，高老大本以为这是心脉伤势过重的结果，到此方知另有原因。
过去几个月，剑客仅有小半时间会拥着高老大静卧于床，大半时间就是整夜整夜在院中练剑。
这一日高老大诱她嬉戏床帏，但剑客似乎并无太浓兴致。
得到半夜梦醒，高老大才发现半床冰冷，枕边人早失了踪影。
剑客正坐院中喝酒。
老大夫说了养伤期间不能喝酒，剑客便忒的听话，滴酒不沾，及至今日高老大才第一次知道她竟也爱酒。
走近些更叫人目瞪口呆，只见剑客用个小杯一杯一杯斟得文雅，却往嘴里倒得极潇洒，地上的空酒坛早扔着两个了。
直到高老大走到近前，剑客才舍得看她一眼，随后有闷头去瞅酒杯中摇摇晃晃的月亮。
只这一眼，高老大就被慑住了心神。
她不知道剑客的酒量如何，也不知她醉酒后会如何表现，但她却知道那双眼中有了怎样的不同。
冷然映照万物的镜子破碎了，碎片映出千泓月光，又讲深藏其后的情绪一遮三掩。
高老大想上前深究，有因这咫尺之遥而被莫名忧惧控制着裹足不前。
剑客提起酒坛，细细将长剑浇了一遍，像与一位老朋友对饮。
长指一弹，剑吟空明，醇香的酒液顺着剑尖滴撒。
于是剑客笑一笑。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高老大将酒坛夺过去，她坐到剑客膝上，仰头喝酒时便淋了两人一身。
坛子摔碎在地上，声音在夏夜的闷热中似乎并不能传出多远。
高老大双手捧着剑客脸颊，与她对视后。
那是深昧的眼神，如同下雪时昏茫的天空。
高老大低头亲下去，长发披散，似乎要将剑客永远网在其中。
她觉得自己连最后能获得的那点平静都不能再保住，于是扶着剑客的肩膀，轻声问：“阿慎，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
剑客的声音很空：“我想要雪。”
高老大哑然。
快活林合该是天底下最快活的地方，就算你想在烈日炎炎中赏雪，高老大也能命人从北方不化的雪山上运来冰块为你造雪。
高老大沉默半晌，才说：“你自己都要靠我养着，没钱我是不会给你找来雪的。”
剑客只是点点头。
高老大看着她微垂的眼睫，冷声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让你去杀人”
剑客道：“喜欢还是讨厌，终究只是一时的情绪而已，这些对做事没有任何影响。三年之期未到，我不会离开。”
高老大道：“你总说三年、三年，三年之后你就要离开我。阿慎，你给我的太少了。”
剑客沉浸在酒气缭绕里，略微失神的眼睛像是在看向什么不存在的世界。
她叹口气：“我已经把我有的都给你了。”
缓缓地，握剑的手终于松开，抚摸上怀中人披散的长发。
乌发太黑、太浓，遮挡了月光，让高老大看不清剑客的表情，只听到怅然的话语：“我的剑伤已经完全好了啊。”
她感到身体一下子腾空，轻飘飘地被抱回屋里。
越过剑客的肩膀，能看到盈着酒液的长剑独个摆在桌上，反射着皎月的泠泠清光。
第二日高老大找到剑客时，她正在猎场的溪边静静坐着。
倒在溪中的尸体被迸发的剑气切断喉咙，溪水下游冲刷出不少粉红的泡沫。
这是老伯的儿子孙剑，也是老伯身边人中最为忠心、武功最高的一个。
律香川将他骗来快活林，保证绝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要求高老大将这个棘手人物解决掉。
收了别人儿子的命，高老大也赔出一个女儿——华凤凤已经被她送到律香川手中了，稍作训练便要去完成让老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任务。
以一换一，看起来倒是不亏。
孙剑此前已经在快活林沉迷三日，乐不思蜀，没想到这一日被伤愈的剑客拉出来试剑。
高老大只分给魁梧的尸体一个轻蔑眼神，随即走向静坐的剑客，笑道：“在这里杀了他也好，不会走漏消息。处理尸体的事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不用你在这里守着。”
剑客摇头，只是静静看着几乎要将血流干的尸体。
不解带来不安，高老大上前想去握剑客的手：“阿慎，你在想什么？”
剑客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不管是什么人的血，染红溪水也就是这样子罢了。”
高老大疑惑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剑客终于抬头看她，眼中带着一丝柔和笑意。
高老大却猛地退了一步。
她惊慌道：“你想起来了？还是你一直都知道……”
害怕失去的恐慌瞬间侵蚀心口，一时间她几乎打起哆嗦来。
随着对剑客的依赖加深，所谓恩情的真相与初衷渐渐成为一块心病。
那一日叶翔恰在溪边喝酒，将不知从何处落水又被冲到此处的剑客救起。
高老大在找叶翔时发现此事，因为剑客的姣好容颜而选择收留，本意是想挟恩让她成为自己的摇钱树。
现今叶翔早已不知去向，剑客若是知道当时真香，她还能凭借什么将她留下？
剑客缓声道：“重伤之时身边出现陌生气息，我总要保留一丝清醒来警惕的。”
高老大的声音发抖：“那你当时一直醒着，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叶翔……”
剑客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眼神看着她发白的面色，良久才浅浅微笑。
她慢慢道：“将我带到快活林中、出钱为我治伤的都是你，我要报恩的对象也是你，你不要如此惊慌。”
高老大看着她有些发愣，喃喃道：“好，好，我知道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
话到一半难以说完，她转身有些跌撞地跑走了，像见到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似的。
剑客敛了笑，看着她的背影没入快活林中，才淡淡道：“你出来吧。”
旁边树丛一阵悉索，钻出一个娇小身影来。
她手中抱着一束鲜花，在浓密树丛中躲了一趟竟然没有弄乱半分。
不过她没办法护住的头发就遭了殃。剑客接过她递来的花束，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片叶子。
花香驱赶了鼻端的血腥气，剑客道：“小井，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的看向剑客，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纯然明澈。
方才的事情看起来多有蹊跷，但她似乎没有任何好奇心，只是笑道：“我来找石群。”
剑客看着她的笑容，眉宇舒展：“那你便喊他来帮我处理一下尸体吧。”
剑客与石群相识容易，熟悉起来却是因为小井。
过去的兄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这种情况下四人中恐怕只有小何一个能开心得起来。
石群心思细腻敏感，更是愤懑忧郁无处派遣。
先前对于剑客，他是远远避着的。
不过相处日久，高老大如今手下仅有的两柄利刃便熟悉起来。
剑客多数时间行事作风比男人还刚硬冷漠，就像一柄毫无感情的冷剑，让人没有任何感情上的顾虑。
杀人之后的痛苦空虚难以派遣，后来石群索性每次回来都寻到剑客处喝个大醉。
彼时高老大早搬去与剑客一起住了，但白日处理种种事务还是在她自己那防卫森严的屋子里。
剑客所在却不拒外客，比石群更早的，华凤凤与小井都极爱往这边跑。
倒不是剑客与人相交有多热络，恰恰相反，除了与高老大相处，平日的剑客寡言之极。
她与早先照顾自己的华凤凤尚能笑言几句，面对另外两个人几乎是无话可说，不知怎得意外被人当成了可供倾诉而永远不会有回音的石井。
一次石群照例提了酒来找剑客，酩酊大醉之后突然询问：“小井为什么总给你送花？”
剑客沉默，石群也并未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那时剑客才知道石群对小井有情。
以人事为棋盘的人终究难以避免入局，这一点与单纯的棋者并不相同。
小井为什么总给她送花？这实在是个极好的问题。
同样的问题不少。
华凤凤被送给老伯前对她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律香川要高老大杀人，顺序中透露了怎样的隐秘战况？
甚至是，为什么杀孙剑要将他骗到快活林来杀？
若是在两年前，这些问题能在沈昭慎心中回转千百遍，掰开揉碎了榨出每一分有用没用的东西。
但是来到此处她竟不愿想，甚至记都不愿去记了。
小井最早是从一群半大丫头中被高老大看上的，也带在身边好好教养了一阵。
她并未被卖入快活林太长时间，受到的磋磨不多，眉目之间有几分与沈昭慎相似的冷然疏离。
彼时高老大第一次见到沈昭慎为她杀人，心中不知道怎样计划着运用这份恩情。
这个节骨眼上她将小井带在身边，外人都猜论纷纷，知道几分内情的华凤凤等人更觉得不像。
后来孟星魂离开，高老大当即生了大病，快活林临时的主事就换作被传失宠的华凤凤。
沈昭慎本来只见过小井两三次，并不知华凤凤到底将她趁乱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一次偶然遇到她在两拨客人之间夹缠不清，暗中帮她解了围，之后便蒙她日日送花过来。
快活林家大业大，喜爱十四岁的小女孩甚至不算什么为人诟病的性癖。想来高老大原先绝不是准备让她这么早开始接客的，终究还是恰赶上了坏时候。
小井来时爱说些花花草草，并不讲自己的事，关于她沈昭慎多是听华凤凤的抱怨得知的。
高老大并没有缠绵病榻太久，常看小井来的沈昭慎对她也有三分温和，华凤凤便只敢抱怨，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后来的小井眉目中与沈昭慎肖似的那几分神情终究完全消散了。
昔日有些冷漠的小女孩变得坚强也好，学会做戏也罢，沈昭慎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旁人希望的动心动容是没有的。
曾经也是心深似海、动议机谋之人，被水流冲到了此处，便选择彻底的随波逐流。
她是这盘棋中最独特的棋子，愿不愿意带来变数只由自己决定，但能带来什么样的变数谁也说不清。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看不透的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