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私语》墨猴

8、第 8 章

　　妖狐从未如此沮丧过。

　　临近晚上七点，他一个人占了一桌隐蔽位置的茶座，孤独地坐在人声鼎沸的万象料理屋中，面前摆着丰盛的菜肴，盯着手机里又一次显示“邮件发送失败”的提示信息发呆。

　　罢了，说来已经逾时一小时了呢……再试……最后一次吧。妖狐叹了口气，最后一次按下了邮件发送。他耐心地等了五分钟，失望地发现手机屏幕上依旧显示着“邮件发送失败”。他不死心地拨打了跳跳小姐的手机号，耳机中只传来了空号特有的“嘟嘟”声。

　　果然呐，上次冒昧地搭讪就是一个错误！再善良可爱的女孩子，面对显得痴汉的约会邀请，即使那名男子又英俊又温柔又可爱又有礼……哪怕口头上会热情答应，转眼也会留下错误的手机号委婉地拒绝吧！妖狐唉声叹气一番，到底熄了今晚会有一个美好约会的心思，默默将手机又揣回兜里，准备化悲痛为饭量一番。

　　然而当他举箸欲食时，妖狐方胃疼地发现：因着前段时间他连续邀请不同的女孩子来万象料理屋约会聚餐，消费额累计突破了十万日元，隆老板特地给了他一次八折优惠的机会，而上次聚餐时，跳跳小姐又表现出极其惊人的饭量。是以他今天点的菜量，着实有些，嗯，“过于”丰盛。

　　打量着桌上满满一大盘已有些凉了的天妇罗拼盘，金枪鱼系列的刺身、寿司、渍拌、盖饭与尚未点火的火锅，晾在竹帘上分量满满的荞麦凉面以及一大碗为了讨跳跳小姐欢心而特意点的咖啡奶糕与苹果鸡尾酒，此时隆老板还在后厨为他烹制鲷鱼……妖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如果全部吃下去的话，胃部怕是要爆炸吧？不同于跳跳小姐，他的胃里可没有次元袋啊_(:з)∠)_……

　　正当妖狐悲壮地选择“撑死算了”这个选项，拿起筷子打算开动时。门口传来“叮铃~”一声响。一道令妖狐异常恐惧、冷淡又悦耳的男性声线忽地扎进了他的耳朵：

　　“打扰了老板。”

　　书翁隆百城端着一尾款款躺在雪白瓷碟中酱香浓郁的烧真鲷绕出柜台，四处张望了一番，略有些为难。身着昂贵西装、高挑俊美，仿佛脸上都写满“成功人士”字样的银发男子见状礼貌道：“请先上菜吧。”

　　不不不、不要过来啊隆老板QAQ！妖狐掩耳盗铃地埋下头去，紧张地手都发起抖来。然而他再不愿意，端着香味四溢烧鱼的隆老板还是向这边走了过来。那名男子的眼神随着隆老板移动着，忽地眼神一凝，冷笑着开口道：

　　“妖狐君，吾辈似乎还记得你今天中午前来请假时那虚弱痛苦的模样。怎曾想才一个下午的功夫，急性胃炎发作的你，便可以吃这样的大餐了？”

　　“……很抱歉大天狗先生，我知道错了……”深知上司秉性的妖狐，默默咽下了想要出口反驳的话，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却没看见，他的上司微微勾起唇角，拉开了他面前的椅子，拿起公筷施施然道：

　　“你知道错就好，明天记得上报旷工半日。此外，鉴于你曾提及的身体不适，这桌饭菜又不应浪费。你且回去养病，吾辈便勉为其难地代劳了。”

　　“……”妖狐木了片刻，自这个月全勤没了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用筷子挡住大天狗探向烧真鲷的筷尖儿。见对方扬起眉，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连忙赔笑道：

　　“那个……大天狗先生，米饭还没来，烧真鲷可以先放放。这是苹果鸡尾酒与天妇罗，您可以稍微……尝尝看。”

　　说出这句话时，妖狐的钱包与内心在一并滴血。他满脑子充斥着悲痛地哀嚎声：与美丽小姐约会才点的大餐……现在，全要便宜，这个，该死的，冰山傲慢狂！

　　大天狗默默看着推到眼前的苹果鸡尾酒，复又抬眼看着妖狐。见妖狐被他看到冷汗狂流、浑不自在的模样，他忽地笑着放下了筷子，单手脱掉了西装外套，边脱边紧盯着妖狐的双眼，意味深长道：

　　“妖狐君呐，看样子目前你的身体并无大碍了。正好，今晚你就作陪吧。”

　　哎哎哎？

　　自从妖狐被划分到大天□□辖的分社工作，他便有些诸事不顺。

　　在雪女分社长手下时，妖狐是公司里最受欢迎的业务员。不仅工作能力出众、还人帅、嘴甜、肯花钱，雪女手下的一众小姑娘为这位能说会道的俊美小哥迷得不要不要，每天他跑业务归来后，办公桌上至少会出现三个爱心便当与好几份小点心。在确定妖狐君得到提拔即将转社后，一众小姑娘还颇伤心了几日，在特地邀请他参加的送别会上，甚至有几人为此流了泪。

　　当夜的妖狐自是发挥暖男本色，将每个小姐姐哄得妥当后送上了电车。有趣的是，看似是食肉男的妖狐却并不愿对窝边草们下口，他似是仅仅乐于欣赏小姐姐们不顾矜持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的模样。对他这样的心态，曾被妖狐怀疑过是性冷淡的上司雪女表示非常的看不惯。待妖狐到了大天狗负责的分社后，她一封邮件，就将妖狐的秉□□代了底朝天。

　　于是新晋的高级业务员妖狐先生发现他在新上司手下意外地难办了起来。

　　姑且不论新会社里对他理都不理的小姐姐们，他的顶头上司大天狗更是时常越过他的直属上司，对他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曾有过想要硬杠的心思，但是眼见那“银发恶魔”（妖狐语）干脆利落开掉一个性骚扰女同事的优秀业务员，他立即怂了，默默地将小心思掐灭于怀。

　　才不是因为既佩服又害怕他呢，哼唧！

　　自从上次联谊遇到了跳跳小姐，妖狐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真爱！他头一次在约女孩子时显得如此笨拙，面对那双黑亮亮的天真眼睛，他总感觉自己的心思略显龌龊。

　　“想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子出来约会，这事儿本身是挺龌龊的。”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瞬间冻住了妖狐满心的忿忿不平。

　　见面前的妖狐浑身毛一炸复又一萎，大天狗冷冷地笑了，暗暗想着这花花公子还有的磋磨。他用筷子尖儿挑起一团渍拌金枪鱼，慢条斯理将它抹在荞麦凉面上，而后卷起凉面，优雅地塞入口中：

　　“都是男人，你的一些小心思吾辈懒得点破。妖狐君，还请你务必记住一点，在吾辈手下时千万别犯事儿。”

　　大天狗夹起一块裹满红色酱汁的粉嫩鲷鱼肉，慢慢咀嚼咽下：

　　“不然……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妖狐咬了咬牙，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看着面前的冰山上司依旧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他微微一抖，眼睛顿时模糊起来。

　　“啧。”大天狗正专注地舀着盖饭，见面前的男下属忽然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待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妖狐居然哭了！

　　“如此委屈，莫非吾辈说错了什么？”大天狗有些不耐烦。听他如此冷淡，妖狐心中委屈更甚，他放下筷子，惨笑道：

　　“既然您都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那么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见妖狐表情不对劲，大天狗也放下了右手的筷子，淡淡道：

　　“未免你心中不平，吾辈就给你一个分辨的机会吧。”

　　在大天狗看来，妖狐的故事并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曾经暗恋的小姐姐忽然转学，趁虚而入的学妹又是个大绿茶，被骗财又骗心（好在没被骗色）的老掉牙桥段。然后便是惯常的“被伤过的心又可以爱谁”，他因此游戏人间，做了个一代淫狐、咳，花花公子的简单故事。他本想再训斥妖狐几句，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噤了声，不自然道：

　　“等等，你说的小姐姐……”

　　“呜呜…虽然……她应该不知道…可她、她真是小生的初恋……”妖狐竭尽全力地想要压低哭声，却还是在抽噎间控制不住地冒了个大鼻涕泡儿。大天狗庆幸着周围没坐人，他们所在的地方又隐蔽，没几个人注意到他的尴尬。他递给妖狐自己的手帕，继续诱哄道：

　　“那么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她吧……”妖狐有些迷惑，擦了擦脸，却还不忘为自己的初恋小姐姐辩驳：“小姐姐她很完美的，当初在爱宕山学园里就有好多人仰慕她！中学一年级就是声乐社的主将，吹得一手好长笛，学习还非常出色！就是她身体不太好，怕是因此才为人如此冷淡吧……唉，早知道她要转学，小生就向她告白了……唉？”

　　却是大天狗忽然别开了脸，白净的面颊上泛着几分薄红。见妖狐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大天狗头一次感觉到如此狼狈。他将撑在桌上的手收回，故作镇定地端起了那杯苹果鸡尾酒，呷了一口道：

　　“继续。”

　　“哦、哦？哦哦。唉，其实就是告白了怕也不会成功吧……小姐姐她当时高小生两级，小生连她的名字都没打听到…那次在走廊上不小心撞到她后就自此念念不忘……而且那会儿小生好丑的……果然还是太轻浮了么……”

　　“……”大天狗噎了一下，看着面前哭的形象全无的青年，将他与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腼腆小学弟慢慢重叠，他全想起来了。

　　中学时期，是大天狗一生的黑历史。

　　他自小体弱多病，出身豪门又迷信神道的母亲听从了僧侣的建议，在他十五岁前都给他做女孩儿打扮，在十五岁生日后立即转学，再恢复男装。据说就此可以给他改命，让他自此顺利无比。

　　虽然很感谢母上的好意，但每每想起那些尴尬的岁月，大天狗就想捂脸。他为了不被同学当成变态，只能每天都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冷落他人。那段时间他过的着实焦灼无比，潜意识里便不想再回忆起来。

　　那天撞到那个低年级的学弟时，大天狗以为自己会就此暴露，名声要全毁了，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自己的学弟居然脸红了，他扶起大天狗，期期艾艾地道了歉，将手中家政课做好的点心塞入他手里，而后落荒而逃。

　　抓着那袋曲奇饼的大天狗浑身冷汗，看着学弟慌慌张张跑远的背影，下意识捏了一块曲奇饼塞入口中。

　　还蛮好吃的。

　　原来当时以为不介意自己的男儿身，是因为这蠢狐根本没看出来啊……没想到他如今这副德性居然还是吾辈的原因……大天狗有些无语。见妖狐还在哭泣，他头一次放缓了神色，耐心等他哭够，方将装有咖啡奶糕的碗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吃一点压压。

　　“……小生也是有苦衷的……”妖狐挖了一大勺奶糕塞入嘴中，含糊不清地咀嚼着：“小生老是会梦到那位小姐姐……和别的女孩子一交往，小生都会下意识想到她，然后就觉得其他的女孩子都是别有所图……如果与她们在一起，就是对她的亵渎……”

　　“这也是很正常的。”大天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是吧是吧，曾经沧海啊……”妖狐狠狠点头，又吃了一大勺奶糕：“这次小生想约跳跳小姐出来，就是因为她和小姐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小生想试试看能不能转变一下心态……”见大天狗忽然又黑了脸，妖狐忙分辨道：

　　“但今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她和小生……根本就是两路人啊……而且她还小……唉，小生还是再翻翻小姐姐那届的校友录吧……”

　　大天狗点点头，欲盖弥彰地夹起一只炸藕放进妖狐的碟子：

　　“却是吾辈误会你了……”

　　“误会解开就好了。”妖狐委屈地瘪瘪嘴，到底还是自诩大度男儿，不愿计较地挥挥手：

　　“罢了罢了，唉，大天狗先生知道是误会就好了，小生才不是坏人呢……吃吧吃吧，难得小生请男客吃饭呢……”

　　老板隆百城不知何时端了两碗饭笑眯眯地凑了上来：

　　“要添饭吗二位？”

　　妖狐化悲痛为饭量，大声道：

　　“端来吧隆老板，再麻烦来开一下火锅吧，真是辛苦你啦！”

　　“不辛苦的。”隆老板放下饭碗，自柜台处取了点火器帮妖狐与大天狗煮上火锅。将鱼汤兑入，见金枪鱼肉在鲜香的汤汁里慢慢翻滚着变硬，隆百城又端来半个柠檬挤了些汁水于奶白的汤汁上，一瞬间，柠檬的酸香与鱼肉的鲜香完美地融合。见妖狐垂涎欲滴的模样，大天狗主动夹起一块烫熟、带着鲜嫩柠檬酸香的薄软鱼肉放入妖狐的饭碗：

　　“那么我们……和解了？”

　　“小生不是计较的人！”妖狐再次大度地摆手，拿起勺子舀了一碗，连汤带肉奉给大天狗：“大天狗先生尝尝看吧，隆老板家的秘制柠檬金枪鱼火锅是需要预定的，特别特别好吃！”

　　“是么。”大天狗微微挑了挑眼睛。

　　见他漫不经心地挑眼，妖狐心中忽然一悸。他随即痛骂自己糊涂：这可是银发恶魔呀，纵然和解了，也不能因为被男色诱惑，就忘记他的厉害之处呢！

　　“呵呵。”大天狗轻笑，接过饭碗。在拿到碗时，他的手指似是不经意地划过妖狐的指腹。见他微微一抖，他方满意地接回碗，慢慢舀起一勺鱼汤喝下。全然不知对面的下属正偷偷搓搓滚烫的指腹，惊疑不定地开着脑洞：

　　小生是不计较了……可大天狗先生会不会还没放下……所以才这么逗弄我呢？

　　“噗，”却是正在柜台处帮忙点餐的隆百城实在没忍住，一不留神笑出了声。见面前的女客看向自己，他温和道：

　　“这个世间啊，确实是有缘分存在的。但是孽缘还是真爱，全要看当事者呢~”

　　“是这样呐。”点餐中的女客心有戚戚地点点头。隆百城笑眯眯地记下她要的烤鱼套餐。进入后厨烹饪。待他端着烤鱼定食出来时，妖狐大天狗二人正好用餐完毕。妖狐拦住大天狗想要掏钱的动作，大方地结了账还付了小费。见大天狗神色温和地揽着吃撑了的妖狐出了门，隆百城笑而不语。

　　不论如何，这两位先生勾心斗角的一餐总算是结束了……不知道下回他们来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还真是令人期待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