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冥顽初醒 ...

  •   九爷是清真寺掌教,九爷有嚼烟丝的嗜好。
      白天,黑夜,马上,鞍下,九爷总漫不经心地嚼。教坊上下都随了他的习性,有事没事都爱往嘴里塞烟丝。
      清早,太阳刚蹿出沙漠,天儿就焖热。老胡杨树下,九爷敞着长胸襟,汗百重泉地冒。嘴里的烟丝,火烧似的烫。
      就数今晨味呛。
      正值秋色恹恹的时节,方圆数里的草甸子,青一块,黄一片,远伸至天边大漠。灰褐色的毡房,稀稀拉拉,死寂在草原上,如堆硕大的兽粪。上面,青色的烟柱,轻缓迟袅,直成一根线。
      几堆牛羊,蔫巴在草地上。狗们,被灼热的空气拉长了舌,不发出一丝声息。
      树下,九爷那厚拙而倔强的姿势,极似枯朽过千年的胡杨。三拐子老远就看见了。他知道,九爷此刻正惦记着那帮进了沙漠的教众。
      三天啦,教坊里百十位壮汉,该到了那个被埋葬了多年的故城吧。
      三拐子一拽一拽地走到九爷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叫了声;九爷、
      九爷哼了一声,阔脸,向着东方那无垠的沙漠,双眼,空洞得,能装下前方。
      天儿真热哩,九爷!三拐子小心翼翼。三拐子是九爷看着长大的。小时飙马滑了鞍,若不是九爷把他从飞驰的马镫儿里弄出来,恐怕连块皮也捡不到。
      九爷凝视前方,表情肃穆得可怕。远方的天空,一只孤鹰在沙漠与草原边缘盘旋。
      方位没错,今儿就该到了!半响,九爷叹道。
      听信众讲,九爷从前就生活在沙漠中,那是块肥美的世外桃园。但突如其来的一场黑飓风,一夜之间,将草原变成了沙漠,把教众与财富变成地下城。只有九爷,摸到了这里。后来,老掌教死了,九爷就传承了衣钵。
      九爷曾说,埋葬在那里的金银财宝足可养活数十代教众。
      如今,不得不去寻了--------
      十天前,喀什噶尔司迪壳伯克派人捎来话,这块绿洲准备卖给一部落,半月内不上缴同样多的银两,就得转场。
      汗渍,在九爷脸上凝固。九爷抹了一把。一团细细的粉尘,沾满十指,泥一般糯。九爷惊呆了。
      咋了,九爷?
      三拐子从未见过九爷有如此凝重的表情。
      问天呢?三拐子,你快去把问天找回来!
      问天是九爷十多年前在沙漠里捡到的。问天那时约两岁,眉心一朱砂痣,倦伏在失散的家驼双峰间。
      没有大人作伴,怕是早遭了不测。
      问天成天不说话,一年也就讲几次“风”字,一块方糖就能让他安静一天。
      说来也怪,这片草甸儿久旱,盼场雨水,问一下问天,他准知道。每次,九爷给糖后,问天要是不答,就是没风。要是说个“风”字,三日之内,准能刮起一阵风,伴来一阵雨。
      大前天,断了方块糖,问天没糖吃,来了情绪。九爷问问天是否有风,问天不尿他,撅嘴玩屎壳螂去了。
      问天不答,九爷就命族里百十条汉子进了沙漠。一路在沙梁顶插上树杆,飘上红布,以做出沙漠时的标记。
      问天极不情愿地被三拐子拉来了。看着即将成年,依旧不明事理的苦命问天,九爷鼻子一酸,抖索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方糖,塞进问天手心,刚要抬手去抚他头时,问天扬起方块糖,呆呆的眼放出光,跟着喊道:
      黑风-------爹!
      问天从没讲过三个字,更没喊过九爷一声爹。
      九爷雷劈似地愣住了,半晌,双目溢满苍凉枯槁,晃悠着将早已扬起的掌狠狠向儿子脑勺扇去

      风沙肆虐后的草原一片孤绝的美!
      百多条生命的湮灭,将草原沦为葬场。
      九爷就在一片血色的葬礼后,从草原消失了。没跟任何人道别,他留给教坊信众的,是失去亲人后的无限哀思,是悲悯后的无限凄惶。
      数天后,新掌教来了。
      新掌教带着他的妻妾、教众、牲畜,在草原最肥美的地方驻扎下来。没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个个惶惑不已的眼里尽是顾盼,三三两两,娓娓交谈后依旧木然无措。
      问天在一个温暖的中午醒来,他被弃于毡房一隅,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还好,昨晚没狼,否则,他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天依然那样湛蓝,白云飘飘,雄鹰在展翅。一切那样熟悉,比以前更清晰展现在眼前,更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问天敛去杂念,宁神聚气,片晌,绰约坐起。
      他似个初生婴儿,环顾四周,满眼净是希冀与冥惑。
      片刻,他费力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爹’
      然而,他知道,爹走了,永远地消遁。
      爹的那记耳光将自己从一个混沌的世界连根拔起,炼化敛去附体于血脉中的戾气,根净潜入意识里的流惑,豁然送他一个真我的境界。
      眉宇间,问天惊觉有血气潮涌,空灵的脑海,排山倒海起莫名的过往,皆一团团,一幕幕汇聚,填塞在朱砂痣旁,欲喷薄膨胀,迸射出去````````
      放眼草原,几顶高大白毡鹤立鸡群,矗立在莽原十分扎眼。
      一群陌生面孔,花儿一般,绽放在草原。几片羊群,像天空飘忽的白云,又似地里的棉垛儿。多出来的,不止杂色的群牛,还有奔踊的快马,一切都随新的主人,乍然来到。
      迎着白毡房,问天碎步而行,几次蹒跚欲倒。一株骆驼刺,挂住他破裤管,轻轻拖带后,‘吱啦’便撕下一块,问天浑然不觉,灿阳下,他看见不远处一男一女两个牧羊人,遂径直走过去。
      俩个牧羊人皆三十多岁,汉子魁梧健硕,深眼,高鼻梁,两腮虬须,圆领长袍以棉带束绕,左挂短柄小刀。女子圆脸,柳眉,杏眼,脂黛微施,头顶网纱披肩,长袢过膝。
      看见问天,两个牧羊人微微吃惊。探询稍许,女人侧目轻语:“听说他叫问天,就是这娃,祸害了一百多人,族人都弃他而去,瞧,把他糟蹋得不成形。”
      “咋能怨他,不明事理的娃,痴言讷语,怎能轻信,怪就怪他的养父九爷。”汉子叹息。
      “九爷不堪痛楚,遁迹江湖,可苦了这娃!”女子甚是怜惜,“瞧他丰神俊秀,由内而外六根通透,不像蒙昧未开之人。更为奇特的是,眉宇间的朱砂痣令他焕发祥瑞之气,妙不可言!”
      问天走近,以手抚胸,躬身施礼,轻笑:“大哥,大嫂,我数日未食,饥饿难耐,肚皮都快贴后背了````````”
      “你,你能开口讲话!”汉子与女子面面相觑,颇为惊讶,“草原盛传------”
      “我既不聋,也不哑啊。”
      “我们远道迁来,为诈传所惑,望问天兄弟见谅!”汉子抚胸还礼,随即,从腰间取下个皮囊,伸手掏出一坨干牛肉,递给问天,“兄弟聪慧,一眼就知我们是夫妻。我叫司尔沙,内妻玛依娜。这肉拿着吃吧。”
      问天笑而未接,透过皮囊,他分明看见一大一小两块干馕,且小干馕显个豁口。之前,他虽有过几次隔囊观物的奇特经历,却都只是影影绰绰,远不如今日来得清澈,来得摄人心魄:“大哥,牛肉就不必,你若愿意,把那掰过的小馕给我吧。”
      取出小干囊,看着豁口,司尔沙很是吃惊:“问天兄弟乃奇人,这囊中之物,一猜就准,真不多见。我只听说,昆仑山上,悬崖洞中的终年修行者才有此异能。”
      “碰巧而已,让大哥见笑。”接过干馕,问天又连声道谢。
      小语一阵,临别,司尔沙留下件长袷袢给问天,便与妻子玛伊娜策马去追逐羊群。
      衣食稍足,问天陡觉精神爽朗,步履轻快,皮肉伤也似乎随风化去,不再粘心搭骨。凝目望去,白毡房后面,一女两男三个青年在草地游戏,自在玩闹,问天甚为好奇,又觉得眼前的他们,年龄与自己相仿,欲融进那片笑声里,须前去探出究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