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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死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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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四十九年,乾州城。虎日冲猴,岁煞北。
烈烈烽烟卷起漫天枯叶,鏖战数日,守城将士已是刀刃翻卷,盔甲蒙尘,再向日也无甲光反射。
只有一人独立于城墙之上,玄色衣衫已满是尘埃,此人剑眉星目,桃花眼不笑含情,此刻也已疲惫不堪。
如今兵临城下,森森的铁骑围满城楼。
若仔细看去,这些兵士之中并非全是活人。
在铁骑之后,站着一排腐尸,外覆辰砂,身缠彩带,正是苗疆蛊术之一的赶尸之术。这支军队便是如今苗王花屠所精心培养的走尸军队。
为首一人身着宝蓝色苗服,脸上一朵蝴蝶模样的刺青甚是扎眼。但此人容貌极好,一双眼璨若星河,薄唇轻扬,笑起来简直如同烟火般绚丽。
正是苗王花屠。
他盯着城墙上的玄衣人,淡淡开口:“吃惊吗?我竟又用了尸蛊。”
玄衣人虽疲惫,倒也镇定,他摇头,半点兵临城下的紧张感也没有:“我如今手无蛊玉一事,已是天下皆知,并不意外。”
蛊玉乃苗疆圣器,能号令万蛊,是蛊王所制秘宝。
“那你可知,为何你我本为堂兄弟,如今却兵戎相见?”花屠把玩着手中法铃,只要他发令,必定万尸围城。
玄衣人冷笑一声:“你父亲逼死亲生兄长,而我设计他身亡,你如今执掌苗疆,唯我乾州城不在受辖,你问我?”
花屠收起法铃,只轻声问道:“苏遥呢?”
玄衣人一愣。脑海之中闪过一个女子明媚的笑容。他心中一苦,没有接话。
那马上的苗王见他沉默,更是不满,愤怒燃烧于暗蓝色的眼底。
“你敢不敢回答我,苏遥到哪里去了?”
玄衣人闭了闭眼,终于开口:“苏遥……是我害了她。”
花屠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苏遥已于六年前故去。”玄衣人睁开眼,眼中的痛苦已褪去,只剩茫然。
“萧云枫,你怎么敢!”花屠震怒,□□的马匹也是一阵嘶鸣。
“如今坟头草已是两丈高,你若不信,亲自去维摩山看便是。”玄衣人冷笑:“这么些年,我不信你没有得到消息,只是你自己不信。如今亲口自我口中说出,你可信了?”
花屠盯着城墙上的玄衣人,强自按下欲出口的怒斥,勒住缰绳,缓缓的摇动法铃。
手中法铃一响动,顿时万尸涌动!
苗历九十八年,乾州城破,城主萧云枫守城三日,城破身故。苗王花屠,终收回故地,统一苗疆,翌日,修书庆朝,主动纳奉称臣,以求两族能修万世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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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雷乍响,维摩山的夜静谧悠长,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点点滴滴,一刻不停。
药庐廊下行色匆匆的仆人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行动之间,悄然无声,想是平日里规训得极好的。
一扇精致的红木雕花门被敲响,里面传出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谁啊?”
仆从低下头:“夫人,姜汤熬好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接过木托,对那仆人低声询问道:“去请人了吗?”
仆人点头:“已经按照夫人吩咐的,去请小萧公子了,估摸这会子已经到了。”
女子点点头,温声道:“再去准备些热汤,只怕小丫头淋得不轻。”
仆人躬身退下。
雕花木门再次关上,里面一点烛光,印出女子桌前绣花的身影,若仔细些,还能听闻一声悠悠的叹息声。
维摩山的夜,雨声缠绵悱恻得像是一首江南小调。
苏遥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雨中,雨帘将天地连作一片。在这沉沉的黑夜之中,间或响起几声闷雷。
这便是地狱吗?好似看着有些眼熟?她被雨淋得有些发懵,好一会才渐渐回忆起之前的事来。
对了,她好像死了,从万丈悬崖落下,尸骨无存。
萧云枫,那个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竟然就是害死他师父师娘,策划这一场复仇闹剧之人。
而此人还是她当初亲自捡回来的,想到这,她只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如今她自己也死了,下黄泉去寻师父师娘,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认她。
只是这黄泉路,怎么还会下雨?
“苏遥。”有人在身边唤她,清朗少年声线,听来有些熟悉。
她本能回头,只见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目秀丽的少年,鸦睫星眸,形如美玉,只是一身黑衣,与身后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本应极讨喜的模样,却让她如坠冰窟。
萧云枫!这人在黄泉路上怎么也阴魂不散?难道要到阎王爷跟前算账才算完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死了?!”她大惊失色,一时间也没发现此人与她记忆中有些不同。
对方的眉轻轻皱了一皱,精致如玉雕一般的面容在黑夜中更显得恍若神祇,糟心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少年冰凉的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什么死不死,你怎么了?淋出毛病了?”
苏遥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上拿着一柄油纸伞,正不动声色往她的方向倾斜。
“可我、我不是……”
死了呀,被你一掌打下悬崖,死得透透的,此刻应该在奈何桥排队喝孟婆汤才是。
少年摇摇头,认真解释道:“苏公看天上下了雨,让你今晚的罚站就免了。”对方瞧着她似乎真淋傻了,语气比平日里温和不少。
苏遥仍在状况之外:“啊?”
少年显然失去了耐心:“意思就是,你可以回房休息了。”说罢,将手中的油纸伞往她手边送。
苏遥没接,脑内仍是一团乱麻:“回……房,回哪儿的房。”
萧云枫以为她还在装傻:“自然回你在维摩山的房。不过回去之前你得先去把叶岚也给叫回来,记住了吗?”
叶岚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作天作地大邪神一个,怎么叶岚也下来陪她了?
地府今儿个这么热闹吗?
苏遥盯着眼前的人,他与记忆中的模样确实有些差距,好像……变得年轻了?
不会吧?
苏遥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袖,迫切道:“萧……”她顿了顿,觉得自己光是喊出他的名字已经十分艰难:“你如今年岁几何?”
少年大约真恼了,用力将衣袖收回,狠狠瞪着她。
这人从来喜欢戏弄他,大约今日被罚,心中不顺,这才又想出了新花样来逗弄他。
他刚想骂回去,却见少女眼中的殷切,不似作伪,刚到嘴边的叱骂便转了个弯,变成了:“十之有四,怎么了?”
话一说完,就见少女眼中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像是不要钱一般,与之前淋的雨水混在一起,整张脸花得不忍直视。
少年彻底慌了,将手上的伞柄一把推到她怀里,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转身冒雨冲进雨幕之中。
只留她一人在电闪雷鸣之中哭泣。
直到又在雨中站了半柱香,她终于不哭了,也想明白了。
她可能真的没有死,方才那水声不是落下悬崖时瀑布的轰鸣,而是此刻天降大雨,把她淋成了个落汤鸡。
这是她十四岁,即将下山之前的一场春雨。那一次她因为和叶岚一起合谋偷种古莲,被师父罚站,谁知站到中途竟下起了暴雨,老头始终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不敢直言,只好借师娘的嘴免了她的罚,还让萧云枫来给她送伞。
那时的萧云枫,也才是一个青葱少年。
苏遥,曾经维摩山的小霸王,她回来了。
她擦净脸上的泪痕,妈的,老娘卷土重来,哭个鬼哭,该笑,该大大地笑才是。
她一边撑着伞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回想,她明明记得自己因为和萧云枫摊了牌,打了一架,被对方一掌打下风荷池边的崖,临死前轰鸣的水声明明还在耳边回荡,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八年前?
她循着记忆走到了自己的房前,却见那屋里早已燃起了一盏油灯,桌前坐着一个女子,年逾三十,模样极尽秀美温婉。
她一愣,也顾不得身上湿透的衣衫,一把扔掉手中的油纸伞,冲进屋里,抓起女子的手,颤抖着双唇吐出一句:“师娘……”
那女子柔柔一笑,仿佛西湖三月春风拂面一般的温柔:“怎么回来得这样迟,我明明雨一开下就让小枫去寻你。”
苏遥不说话,只仍旧执着她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女子姓冯,闺名素素,是她的师娘,她足足八年未见的师娘,那个世上最疼她,会唤她作幺儿的师娘。
她最后一次见她师娘时,冯素素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猩红的血染红她身上簇新的被褥,那是为了即将降生的新生命才做的,竟成了她的棺椁。
她此刻仿佛闭上眼,就能嗅到那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气息。
可是现在,对方还安静地坐在桌前,一副岁月在侧,莫不静好的样子。
女子见她久未答话,便笑道:“怎么,给雨淋傻了吗?”
苏遥这才回神,眼框止不住地红了起来:“我、我看了一会雨……”
女子见她眼眶红了,以为她心中还委屈着,便道:“怎么的,还在气你师父罚你站?”
苏遥摇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女子这才有些慌了,忙将她揽入怀中:“瞧你,都是快及笄的大姑娘,还这样娇气。”
苏遥轻轻拥住对方,女子身上温暖干燥的气息与缓缓跳动着的心跳正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内心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既然老天让她重新再活一次,她便一定要保住他们,尽管,这会牺牲一个她喜欢的人。
不,如今她对他,既无恨意,亦无爱意。
萧云枫,上辈子你欠我的,我不会让你还,可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亏欠我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抱着冯素素哭得昏天黑地的苏遥全然忘了方才自己说的要大笑的豪言壮语,哭得杀猪般难听。
直到沐浴完吃过饭,浑身干燥温暖地躺在被窝里,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老头师娘都还活着的八年前。
她试了试自己的内息,竟惊喜地发现自己经脉完好,内息平缓:她的内力居然还在。
也是,既然冯素素未死,她的功力自然还在,她上辈子正是为了救奄奄一息的冯素素才损了心脉。
想到冯素素之死,她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冯素素瞧着苏遥脸上仍有戚戚之色,便坐在她身边,哼唱起她家乡的小曲助她入眠。
苏遥累极了,虽然内心装着无数事情,却仍旧敌不过温暖的床褥,就在这熟悉的江南小曲之中,模糊睡去。
临睡之前,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