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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兄弟离心,八方不再 ...

  •   赢罃继位秦侯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军政要务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公子慭因为拒不执行君令被褫夺了兵权,禁足公子府。
      新上任的文武众臣也都尘埃落定、各司其职,唯有春官宗伯一位仍旧悬而不决。朝内朝外人多议论,这个位子空悬多年,本是先穆公为着公子絷的缘故,而公子絷之子赢沛,一直不在其位而谋其职,想来这个位子迟早是他的,只是不知为何,君侯迟迟没有任命。
      这日朝会,没有丝毫征兆,君侯忽然下旨,任命公子弘为春官宗伯,满朝皆惊。
      朝会刚结束,公子弘气冲冲地闯进来:“兄长,你这是何意?”
      赢罃不紧不慢地煨着火炉烹茶:“稳当点,这着急忙慌的,哪有点宗伯的样子?”
      一听到“宗伯”这两个字,公子弘的手就不知道往哪摆:“我正是要同你说说这‘宗伯’的事。”公子弘凑到赢罃面前,“为什么是我?”
      赢罃瞥了他一眼,鼻子出气道:“你是孤亲兄弟,做这个宗伯有问题吗?”
      公子弘手足无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春官宗伯诶,这么重要的位子,我?我怎么做得来?”
      赢罃将茶饼敲碎,用小勺舀到茶碗里:“你还没做呢,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来?”
      “满朝文武都以为这位子是沛兄的,你如今给了我,那沛兄呢?他怎么办?”
      “住口!”听到赢沛的名字,赢罃忍不住呵斥道。
      公子弘心思粗大,并没有多想,仍旧照着自己的话说:“你瞧瞧父侯和信尚君,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打小的交情、几十年的默契,一块学文习武,彼此性情相投,那样的宗伯才合适。我毛毛躁躁的安分不下来,文武皆不如沛兄,这不合适。”
      “孤叫你住口!”再次戳中他的痛处,赢罃提高了声音,瞪着公子弘。
      见兄长生气,公子弘有些怂了,乖乖地在他对面坐下,老老实实地看他烹茶。
      赢罃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滚开的水倒在茶碗里,滤过一遍以后倒掉,又倒了一杯,静候茶汤变色,方才将茶倒在杯子里,递给公子弘:“不会做就慢慢学,兄长会教你,别老动不动就咋咋呼呼的,也学着静静心才好。”
      说到静心,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赢沛,要说心静,没有一个人能静得过他了。公子弘见兄长微微蹙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捧起茶杯吹了吹,乖乖地喝茶。
      “怎么样?”
      公子弘瘪了瘪嘴,回味道:“淡了点,不及沛兄……”话音未落,公子弘看到兄长的眼睛变了色,连忙改口,“回甘还是不错的,许是这茶本身就淡。”
      赢罃低声道:“够了,你回去吧。”
      公子弘悻悻地放下杯子,一眼都不敢看他,连忙退了出去。
      赢罃捏着茶杯,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闻了闻茶汤的味道,果真淡了些。
      不如沛兄?不如沛兄!从小他就不如他,文字不如,兵法不如,若不是他自幼体弱,只怕是武艺都会不如。至于这烹茶,本就是他教的,自然更加不如。想到此处,当初赢沛教他烹茶时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赢沛一边烹煮,一边解释:“茶是南边传来的,比不得我秦国之物粗狂大气,需得轻柔待之方才能成。烹茶切忌心急,从取水开始,大股的山泉不行,需得是那细细的山泉潺潺流下,或是梅兰竹上的露珠收了来;茶饼要研细了,若是冬日烹茶,茶杯最好是提前温过,茶叶不至于为茶杯受凉,味道才收得住;第一遍要倒掉,第二遍方才是能饮的茶,待到茶汤慢慢出色,这才算成了。”他白皙的手指与神色的茶具相得益彰,透过氤氲的水汽,画面甚是好看。
      赢罃支着下巴看他碾茶、晃杯、倒水、斟茶,啧啧道:“这么复杂,也就你做得来。”
      “我在家养病时无事,嫌那药味刺鼻,煮茶能去味,故而琢磨得多。”
      赢罃打量着旁边有一只小罐子,上头覆着荷叶做成的盖,捧起来掀开闻了闻,是水。想着他方才说的烹茶用水之妙,忍不住喝了一小口,清冽而清香,果真跟平日里的略微不同。
      见赢沛正在倒茶汤,赢罃凑上前去,眼角一勾,狡黠笑道:“这水,是沛兄心上人收的吧?”
      赢沛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推:“尝尝。”
      从回忆中抽离,赢罃手中的茶汤已经洒了些出来,赢沛那淡然的面孔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是之前在大殿上宣布宗伯之位属于别人,他也是平静如常,欣然接受。
      炉上的水又沸腾了,咕噜噜冒着泡,赢罃心中烦躁,一把掀掉炉子,铜壶滚到地上,洒在满地的炭火上滋滋作响,溅起的沸水落到赢罃身上,他一咧嘴,有些疼。
      奂单匆忙进屋,紧张道:“君侯!”
      赢罃将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攥着拳头:“传赢沛。”

      赢沛走进屋中,手里拎着一个包袱,他先是把包袱放在一旁,然后才行礼问安。
      “陪孤下盘棋。”
      “是。”
      对立坐下,赢罃将两个棋盅对调:“这次,你执白,我执黑。”
      “是。”
      赢沛毫不相让,痛快落子。十步之间,布局已定,白子抢占绝对先机。
      及入中盘,赢沛一改往常温和递进的战术,出手凌厉果断,压得赢罃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越下越快,赢罃根本跟不上他的步调,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
      “都说公子絷的棋艺乃秦国第一,你作为他的儿子,倒是没给他丢脸。”
      赢沛不去看君侯的脸色,下子更决绝了,几乎把黑子逼得一颗不剩。
      “赢沛!”赢罃有些怒了,“孤在同你说话。”
      “下棋不语,一切都在局里。”赢沛执起一颗白子,对上赢罃通红的目光,“君侯留神。”
      赢罃已无心思在棋局上,只顾着盯着赢沛。从前只道他那较之常人稍浅的瞳孔清澈明晰,什么都能装在里头,毫无保留,一眼见底,如今才发觉,这种透亮既能展现一切,还能装下一切。那种深邃仿佛是悬崖下的深潭,先要跳下高高的崖壁,穿过朦胧的山雾,再坠入深深的潭底,许久沉不到尽头。
      “够了!”赢罃一扬手,掀翻面前的棋盘,棋子零零落落散了一地,黑的白的,蹦达得到处都是。
      他的震怒好像早在赢沛的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转身拿过方才带来的包袱,缓缓展开,双手捧着,跪立在赢罃面前,里头是他的官服和玉笏。
      赢罃神色一变,问道:“这是何意?”
      “微臣赢沛,在朝十载未建功业,自知德行不行,难堪君侯委任,特请辞去官职,望君侯允准。”说罢,将官服放到赢罃脚边,深深拜倒。
      赢罃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小,他便是别人口中的榜样,什么都是最好的,偏他心性淡然,既不爱解释,也不爱奉承,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是。单从身份来看,自己是秦侯,万人之上。但抛开这些不谈,他赢沛,好像才是那个站在巅峰上的人。让他在自己上头呆久了,赢罃很享受他如今这份低下头的姿态。
      良久,赢罃吐出一个字:“滚。”
      伏在地上的赢沛忽然笑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内心却泛起一阵酸涩,悲哀得紧。这个字真是他想说、自己想要的吗?
      赢沛抬起头,默默地拾起一黑一白两颗棋子,攥在手心里。再次拜伏于地,然后起身抬头,盯住赢罃不敢看他的眼睛,用他那一贯柔和的声音道:“赢沛告辞,望君侯一切安好。”
      月白色的长袍拂过门槛,连那衣摆的兰草也消失在门廊之外。
      “沛……”
      赢罃动了动嘴角,终是没有喊出口。

      “沛兄,听说你辞官了?”公子弘进门就嚷嚷,“好好的,辞官做什么?不就是宗伯嘛,我先替你守着这个位子不叫旁人抢了,等我哪天闯祸了,宗伯自然还是你来做。”
      赢沛被他的话逗笑了:“什么你的我的,都这么大的还这么不长进,这是你说了算的吗?”
      公子弘扯住他的胳膊撒娇道:“沛兄,你走了我该多无趣呀。”
      赢沛有些无奈:“我在这你们才无趣吧。”
      公子弘放开他:“沛兄最重信义,才不会撂下我们这帮毛头小子不管不顾说走就走呢,一定是兄长逼你的对不对?”
      信义?赢沛愣住了,这两个字,自己真的配得上吗?
      公子弘在他眼前晃了晃:“沛兄?沛兄,你想什么呢?”
      赢沛回过神来:“没人逼我,你不要胡说,只是在雍城呆久了,我想出去转转。”
      “是这样啊,那你玩够了,可要早些回来。”公子弘放心了些,可又有了另外的担心,“可是兄长事情那么多,也不留你帮他吗?”
      赢沛摇摇头:“我做错了事,君侯正在气头上,我留在雍城只会让他心烦。”
      他的话勾起了公子弘的好奇心:“你做错什么了?你还会做错事?”
      赢沛嘴角一弯:“没有谁不会犯错。”
      “先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做错了,改了便是,何苦要辞官?”
      赢沛看着公子弘,他是穆公嫡幼子,自小在父母兄姐的庇护之下长大,没有什么需要亲自操心之事,整日里不过是喜欢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出格,没有谁会逮他的错处。
      “这不一样,你以后会懂的。”
      公子弘一甩袖子一背手:“我就不喜欢你们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明明大不了我多少,偏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兄长是这样,如今沛兄你也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赢沛突然看向他,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好像一把利剑刺破所有伪装,看得公子弘心慌,心底的秘密无所遁逃。
      “其实你什么都懂。”
      公子弘一愣,脸上那股子稚气忽然消失了,神情变得复杂,连忙躲开他的目光。
      你就是太懂了,所以只能装作不懂,装作幼稚,装作永远长不大。
      良久,赢沛长叹一口气:“你就这样吧,也挺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公子弘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再过两日。”
      “那好,我来送你。”
      赢沛动了动嘴,微微一笑:“好。”
      “那便说定了,我叫上兄长,还有子慭、子觅,我们一道来送你。”
      “别……”赢沛本欲阻止,终是改了口,“你开心就好。”
      公子弘脸上是他标志性的欢快神情,边往外跑便说:“说好了不许反悔啊,你一定要等我们来再走,我有好东西要送你。”
      赢沛挥挥手,笑着送他,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期待。

      赢罃持着一卷册子,册子上写着一首诗,近日传遍大街小巷: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
      “看起来,八方馆的众位颇为不平啊。”
      赢沛辞官后,八方馆的事情全都交还给了典吏司,可具体事项还没有人上手,这几日八方馆无人管治,文人们的抱怨更是泛滥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诗篇,赢罃罕见的没有生气,叹了口气,眼神落在别处,开始发呆。
      “君侯。”奂单叫了一声,赢罃没有反映,他走近了些,又叫了一声,“君侯?”
      “何事?”赢罃随口应答道。
      那日赢沛走后,赢罃满脑子都是他,过了两日,好不容易不去想他,脑子里却忽然空了,但又什么都装不下。
      “冢宰求见。”
      “嗯。”
      见君侯还在发呆,奂单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由余传了进来。
      冢宰由余见礼毕,呈上一份名册:“这是典吏司制定的新晋官员名单,还请君侯过目。”
      赢罃揉着额角,含糊道:“嗯,孤晚点再看。”
      “还有一事,典吏司赢沛递上辞呈,请君……”
      “准。”
      由余没想到君侯答应得这么快,也不便揣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问道:“那八方馆?”
      “关了。”
      由余本是想请君侯指定接替管理八方馆的官吏,没想到是这么个指令。八方馆是穆公为了招揽天下贤才而设,哪怕是中间经历过赢支被弹劾一事都不曾关停,如今只为着赢沛辞官便要将天下贤才都驱赶出去吗?由余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不动。
      “听不懂中原话吗?”赢罃忽然清醒过来,瞪着他,一字一字道,“孤说,关停八方馆。”
      不知为何,君侯眼中更多的是悲伤,由余不再多嘴,遵旨退下。
      赢罃歪坐在位子上,突然开始大笑。
      这么多年,我终于摆脱你了,你也真的要离开我了。
      赢罃仰着头,眼里的东西仍是没有憋住,划过眼角落在地上,大笑变成啜泣,赢罃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个是不想留,一个是留不住。

      及近午时,街市上热闹起来,马车走不动,公子弘有些心急:“都怪兄长,自己不去就算了,还偏拖着我议事,若是赶不上送沛兄可怎么办?”
      公子慭问:“他有没有说何时动身?”
      公子弘一拍脑袋:“都怪我糊涂,当初忘了问,若是耽误了他的行程可怎么好?”
      公子慭打趣:“你就这么笃定他会在家中等你?”
      公子弘很自信:“我们说好了,我要送他好东西的,他才舍不得不见我便走呢。”
      公子慭不屑道:“你那些东西我都瞧不上,沛兄哪里会稀罕。”
      “那是你没眼光,你等着看吧,沛兄一定会喜欢的。”公子弘抚摸着身上的小箱子,里头装着赢沛从前最喜欢的那副玉棋和玉算筹。他后来多番打听才得知,沛兄的许多东西不是送人了,而是被他拿去当了。他能做的,只是悄悄地将它们重新赎回来。
      公子慭见他一副傻样,笑道:“这箱子看着怪沉的,你一定要抱着吗?”
      公子弘一扬脑袋:“我就抱着了。”说罢,冲他一扬脑袋,“沛兄见了这好东西,说不定要哭呢!”
      公子慭翻了个白眼,他自恋成这样,就不想正眼瞧他。
      公子弘见公子慭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问道:“这是你送个沛兄的吗?”
      “这是子觅的。”
      “提起他我就来气。”公子弘咬牙道,“沛兄对他那么好,兄长叫他去办事,他果真就不来了,这个仇我替沛兄记下了。”
      公子慭目光低垂,对于公子觅,他感同身受。所谓君主之道,再无兄弟,一个一个,都要理干净了,谁又能逃得掉呢?
      “你别怪他了,他也是没办法。”
      “哼。”公子弘扭过脑袋去,连带着公子慭也不理了。
      好不容易到了赢沛家门口,公子弘跳下马车便去敲门,门没关,管事早早地就在门前候着。
      “沛兄呢?”公子弘兴奋地朝里头喊,“沛兄快出来,我们来送你了。”
      “公子。”管事拦住了他,“我们家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公子弘一连惊愕,“不是说今天走吗?”
      管事摇摇头:“公子昨日就走了。”
      “说好的今日,怎么……”
      公子弘还想问,公子慭拉住了他:“沛兄是怕我们为难。”
      公子弘叹了口气:“可惜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管事让出身子,宅邸里的情景映入二人眼帘,不过一日的光景,赢沛的府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屋里的东西也已清空,管事道:“公子把府里的东西都卖了,折算成银钱给了下人们,过了今日,老朽也要走了。”
      公子弘呆呆地问:“不回来了?”
      公子慭明白了赢沛的心思,怔怔地替他回答:“不回来了。”
      街口拐角处,一个身影孤寂地立着,这一切他都看着眼里,良久,默默道了句:“不回来了,也好。”
      这样也好,既然彼此失了信任,你远离我,我也再不会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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