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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未见君子,今者不乐 ...

  •   八方馆门口,赢沛老远就瞧见许多人围在南面的墙边,指指点点、念念有词,有人正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在墙上写了一首诗: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写完诗,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赢沛还没来得及问,只听得周围人议论:
      “这人本是戎族来的,听闻秦侯求贤,一连上了十三封奏疏,上言治国之策,可没有一封得到回信的,今日听闻是君侯的‘访贤日’,早早地便去秦宫外头候着了,可没成想连君侯都没见上。”
      “他外来不久,难怪不知先穆公设立的‘访贤日’早已名存实亡。君侯高兴了,召见几名‘文人贤士’喝酒听曲,不高兴了干脆不见人,他要求功名,也不该在献言献计这一项上下功夫。”
      “戎族的人多气性大,哪里人人都跟冢宰一般有耐心。”
      “说起冢宰,听说他又被君侯责骂了,还没见哪位冢宰做成他这样窝囊的呢。”
      “人家有本事,君侯舍不得罢黜他,骂一骂算轻的了,你看之前的‘三良’……”
      立马有人截断了话茬:“嘘,不可说,不可说啊。”
      赢沛轻轻一咳,众人发现了他,原本吵吵嚷嚷的八方馆顿时安静下来,虽说八方馆言论自由,但他们方才的对话还是过分了些,也不知馆主听进去了多少。
      赢沛看了看墙上的诗,评论道:“气性可悯,行为过激。”
      有人挑衅道:“你身为八方馆的馆主,不会压着不许谏吧?”
      赢沛对着围观的众人道:“给君侯谏言献策是八方馆的本意,但不能失了分寸,还是要依规依矩写好奏疏向上呈报的,这样的东西总不合适。”
      有人抱怨道:“馆主不要欺瞒我们了,八方馆这几个月递上去的奏疏,君侯可曾看过一封?怕是从未上过君侯的案头吧?如此看来,咱们究竟还要不要献计?八方馆究竟还该不该存在?”
      八方馆是秦国仁义的脸面,是先穆公大力扶持的学馆,是赢支、百里奚等人多年的成果,赢沛不容许别人诋毁它,驳斥道:“秦国礼贤下士,君侯求贤若渴,才有了这名震天下的八方馆,便是晋国、楚国、齐国那样的大国也会许多人慕名前来。放眼满朝官员,近乎一半是在八方馆呆过的,八方馆的名声、地位不言而喻。如此,尔等还要说胡话吗?”
      “那也是从前了,现如今,连‘访贤日’都不复存在,如何建言献策?”有人故意挑衅,质问道,“休说咱们如今见不到君侯,即便是馆主你去了,能见到君侯,跟他献言献计吗?君侯又肯听你的谏言吗?”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赢沛怕局面控制不住,只得匆忙撒了个谎:“八方馆的奏疏君侯都阅看过,只是君侯继位不久,他有自己的主张,有为君者的筹谋。但诸位请信我,只要谏言说的在理,即便是如今不纳,君侯也会记在心上,待大局稳定,君侯定会广开言路,亲自与各位交谈。”
      话传到赢罃耳朵里,赢罃憋了一肚子的火,举起的杯子一下子敲回桌上,里头的水全洒了:“孤的事,竟都轮到赢沛来做主了?他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君侯?”
      寺人奂单担心他烫着手,赶紧过来擦拭,又被他一手打开,奂单眼神闪躲,哆哆嗦嗦地道:“君侯息怒,公子沛也是为着维护君侯的颜面。”
      “他是在打孤的脸!”赢罃转身抽出挂在墙上的佩剑,扬手一挥,切掉桌案一角,然后用力一掷,佩剑擦着奂单的头顶飞过,直直地订在门框上。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被切掉的桌脚在台阶上磕磕绊绊,滚到了房间中央。虚掩的房门被佩剑的力量冲开,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将桌脚的影子拉得老长。
      君侯动了大气,奂单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生怕下一个被砍的是自己。
      将火气发出来,赢罃也清醒了许多,他慢慢走进夕阳里,踩在金黄色的地板上,思绪翻飞:赢沛明里管着八方馆,暗里攥着间机阁,可不是要高他一头,可不是敢替他做主了吗?若是再放任下去,这个“秦侯”还指不定是谁了呢!
      赢罃将佩剑拔下,剑刃反射着夕阳的光,褪去了暖意,照在他的脸上,变得寒气十足:他眼中没有孤,不过是仗着背后的力量,若是他没了依靠,还有底气说大话吗?
      “去,将亩户司的人叫来。”

      赢罃正在哄幼女吃果子,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穿着精致的衣裳,却不慎叫果子汁水流了满襟,赢罃也不嫌弃,仍是抱在身上逗弄,拣她爱吃的,掰成小块喂给她。
      寺人奂单来禀:“君侯,公子沛求见。”
      赢罃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脸顿时乌云密布,把孩子往夫人手里一放,二人识相地退下,奂单这才出门通传。
      “何事?”赢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从喉咙里哼出来一般。
      赢沛开门见山:“臣此来是想问,君侯为何停了八方馆的份例?”
      “你想问?孤还想问你呢!上回的《黄鸟》你辩说查不清源头,那这次的呢?”赢罃将两卷诗册砸到他面前,“八方馆里的东西,你不要说你不知道。”
      诗册在地上散开,赢沛瞥了一眼,正是那首《有车邻邻》。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讽得好啊!说孤只会喝酒听曲、贪图享乐是吗?孤还听说,有人将孤比作当初的绵诸王,将你比作由余,真是有意思。”赢罃斜着眼看赢沛,似笑非笑,眼神里射出两道光,扎得赢沛无处可躲,“沛兄,孤已经让八方馆的‘贤士们’教训完了,你还打算劝谏什么呢?”
      赢沛最怕他用副语气说话,自大、桀骜、唯我独尊,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君侯,贤士们劝谏本是好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君侯对照便是。”
      “自我反省。”赢罃走近了几步,上下打量着赢沛,“沛兄说得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孤也是要颜面的,八方馆如此嚣张,孤出口气不为过吧?”
      上一句还气势汹汹,以君侯的尊严压人,这一句就有一点耍无赖了。
      “君侯,应当以大局……”
      “大局为重。”赢罃走过他身边,撩眼看向外面,眼神有些涣散,显得十分无助:“沛兄,孤都知道,可孤就是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你给孤点时间,让孤适应适应。”
      真是小孩子心性!赢罃心思深沉,不知道是装的,还是果真如此心绪不稳。赢沛想着他初为君侯压力大,不忍再给他施压,不就是八方馆的份例嘛,只要他能听进劝谏,便是自己帮着填上几个月又有何妨?
      赢沛走到他身边,赢罃嘴硬,面上强撑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赢沛叹了口气:“为君者要有为君者的气度,军政大事不能拿来撒气,这次你给八方馆一个教训,我来担着,但不能再有下次了。”
      赢罃不说话,赢沛看他没有留人的意思,便自行退下了。看他沿着长廊离开,赢罃方才把抬着的头摆正,眼睛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方才那点软弱无助全都没有了,多了点狠厉与复杂。

      短短两个月内,晋国四将忽然离世,晋侯姬欢遇刺,晋国上下忽而变得沉寂起来,中原诸侯国、连带着赢罃,也都松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赢罃有了酗酒的毛病,这日赢沛来见他之时,他正捧着酒坛子海灌,恨不得把脑袋都要塞进坛子里才好。
      赢沛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上去掀开他的手,这个劲儿使得大,酒坛子砸在地上碎成渣,响声在不大的屋子里发出沉闷的回音,所有人都惊住了。
      “你们都下去。”赢沛面无表情地吩咐侍从,赢罃呆坐在那里,好像还没有清醒。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赢沛转向赢罃,压住心头的激动:“晋国的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都死了。”
      “孤知道。”赢罃眯着眼,手敲桌案一个一个地数着,“赵衰年纪大了,栾枝旧伤发作,先且居被仇家截杀,至于胥臣,听说是死在女人床上。”说罢,赢罃发出一阵嗤笑,好像是以此庆祝晋国大将的流逝,“姬欢也不中用了,晋国总算是遭了报应。”
      “从来没有什么巧合。”赢沛的声音有些颤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间机阁的人做的。”
      赢罃顿了顿,好像因为醉酒的缘故反应慢了半拍,接着头也不抬地哼唧了一个字:“哦。”
      “晋侯姬欢遇刺。”
      “他不是没死嘛。”赢罃不耐烦地道。
      “这意味着,杞子死了!间机阁的义士们都死了!”赢沛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大的事,这么多年的筹划,整个间机阁都赔进去了,他竟然能无动于衷?
      赢罃冷冷道:“间机阁早就解散了,孤没赶尽杀绝,他们倒自己去送死。”说罢,伸手又要去拿酒。
      赢沛没忍住,再次打开他的手:“可他们到底是为秦国牺牲的!”
      这次是一整坛子的酒碎在地上,酒香溢满了整间屋子。
      屋里猛然的响声惊动了门口的侍从,奂单高声喊道:“君侯无恙否?”
      “无妨。”
      赢罃回应完奂单,起身站在了赢沛对面,冷冷地道:“你想说什么?”
      赢沛对上他的眼神,这才发现他神色正常,其实并未醉酒。
      “间机阁,你说解散的间机阁,他们替你除掉了最大的敌人,你连名份都不打算给一个吗?”
      “孤凭什么要给?”赢罃一挑眉,“孤从没下过刺杀谁的命令。”
      赢沛痛心疾首:“晋国大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间机阁一个不留都只杀了四人,剩下的两拨人遇到了怎样惨烈的情况,不用细想都能知道!君侯,他们都是秦国人,你但凡有点感情,也不该如此绝情。”
      “为君者,不配谈感情。”赢罃背对着他,声音低了许多,“知道你比孤差在哪吗?这一点,你永远做不到。”
      赢沛不太明白他这话的用意,明明同仇敌忾,为何突然转了刀锋。
      “我以为间机阁没有了,你会艰难许多。”
      “恰恰相反——”赢罃嘴角上扬,眼尾一勾,舌尖搅动出几个字,“孤觉得,很好。”
      “我知道你并不在意杞子他们,但间机阁是秦国的情报网,失了间机阁是秦国的一大损失,是你的损失。”
      “孤不觉得有损失,”赢罃突然转过身来,一句一句逼向赢沛,“所以这到底是秦国的损失?还是你赢沛的损失?”
      赢沛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就像地上的碎渣一样,他心里的所谓“感情”即刻变得支离破碎。
      “你到底在想什么?”
      “是你,你还想怎么样?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赢沛愣住了,原来竟是自己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他一心为他,他却把心思全用来对付自己。
      “外有八方馆,内有间机阁,赢沛,你好大的本事,就是父侯在时,也没有谁有这样大的权势!”赢罃一步一步走到赢沛面前,逼问道:“你说,你想做什么?”
      他这样问,赢沛十分寒心,但还想努力挽回:“你知道的,我从未有二心。”
      “我不知道!”赢罃袖子一甩,抽出佩剑指着赢沛道:“外头流言纷纷,说你是武公后人,如此,你把我置于何地?你叫我怎么办?”
      “我不是!”赢沛着急辩白,却叫赢罃突然拔出的剑逼得不能近身。
      长剑隔开了昔日的兄弟,剑上的寒光冷不过赢罃的目光,他冷冷地睥睨着赢沛:“你如何证明?”
      赢沛心头一凉,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了上来,在喉头翻滚几圈,被他生生咽下。
      赢罃发了疯一般,大声逼问:“你告诉我如何能证明?证明你是忠心的,你是臣,而我才是君!”
      赢罃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握剑的手也跟着往前指,赢沛没有躲开,生生受了他一剑,雪白的肩头顿时渗出鲜红的血。
      赢沛咬着牙,身体因为疼痛有些颤抖,赢罃也被吓到了,手一抖将剑扔了,着急地凑过来按住他的肩头替他止血:“你为何不躲?”
      赢沛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现在,你信我了?”
      “我……孤……”赢罃不知所措地收回手,不看瞧他,埋着头朝外走去,不小心被自己的剑绊倒也不敢停留。
      赢沛长舒一口气,肩膀上的血还在往外涌,赢罃的背影变得有些模糊。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终是听到了那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沛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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