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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自缚上殿,三良三将 ...

  •   今年的冬日格外长些,立春之后还在下雪,新芽嫩叶全都憋在土里头发不出来,河面上还有薄薄的一层冰,鱼虾都躲在水底的石头缝里不敢冒头。
      人们多呆在屋里,出门在外的也都是包裹严实行色匆匆,只有一个人,不撑伞、不戴帽,孤零零地走在雍城的大街上,飘落的雪花沾落在头上身上胡子上,显得更加孤冷。
      此人相貌平平并不出众,乍眼看去像是个一般的商旅之人,衣着颜色普通,仔细看却是雍城中手艺最好的绣娘做的,周身不带一点装饰,甚至连佩剑都不曾携带,可头上簪戴的秦宫才有的羽冠。还有脚上的皂靴,秦国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马靴是秦军中特配的,一般人家是没有的。
      几个小厮匆匆忙忙地在街市上跑过,见着那人惊喜万分,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站定,屈身道:“由余先生在这,可叫小人们好找。”
      由余对待下人们还是宽厚的,尤其是秦侯派给他的人,柔声道:“何事?”
      “君侯赐了您一座宅子,烦请您过去瞧瞧是否合心意。”
      自来到秦国以来,秦侯的赏赐从未间断,尤其是年关那阵子,即便是无名无分,秦宫的每一场宴会秦侯都会邀请自己。
      年关时节人们大多无事,聚在一起就爱嚼舌根,秦侯对他越是尊敬,流言就越是猖狂。中原人本就对戎族人有偏见,秦国与戎族多年征战,你来我往的也曾吃过亏,对他更是多了几分敌意。
      由余第一次来秦国是绵诸使臣,体面的身份,不一样的立场,听到的多是奉承夸赞。这一次弃了绵诸来秦,被秦侯尊为贵客,邀其入仕之意尽人皆知,难免有嫉妒心重的人搬弄口舌是非,散播由余背叛旧主的谣言。
      在这个世道,谋士游历四方,易主而侍之事并不少见,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想择一明主施展满腔抱负而已,只要不是阵前倒戈,倒也无可厚非。可到了由余这里,就有些欲加之罪的意味了。
      由余苦笑:“秦侯一番好意,由余怕是受不起。”
      “先生是明白人,怎的如今也糊涂起来。”寥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张口接上这句话。
      “内史不在典吏司当值,怎的有空出来寻我?”
      寥彦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本官今日头等大事,便是请先生搬家,谁知先生兴致好,绕着雍城的街市赏了大半天的雪。”
      由余被他逗乐了,心里挺不是滋味。自他来秦,一直是寥彦接待的他,两人之间的交往比之其他人更多,对比那些尖酸刻薄的流言,寥彦的打趣却叫他觉得亲切。
      寥彦知道他想什么,忽然正经起来:“寻得贤明君主而佐之,实现满腔抱负乃是天下贤士所愿,先生既肯舍了绵诸来秦,自然是前后考虑妥当了的,怎会因为几句流言而惴惴不安,拒人于千里之外?先生若是打定了主意,君侯自会给先生一个交代,先生也只需侍奉君侯一人即可,先生睿智,当知本末主次的道理。”
      雪停了,街面上安安静静,两人之间忽然变得十分清晰。
      由余在秦国呆了这么多天,道理来来回回地想,怎么都能想明白了。若是不愿事秦,他早该走了,既如此,为何不遵循自己的内心呢?
      “内史的意思,由余明白了,由余自会给君侯一个交待。”
      听他改称呼为“君侯”,寥彦放心下来,邀请道:“天色将暗,先生若不嫌弃,到本官府上用饭可好?”

      早几日受了风寒,任好胃口不好,如今身上爽了,想着一口羊肉,后厨加紧做了送到他餐桌上来。
      肉汤颜色清淡,与往日的不太一样,任好好奇,问阿眇此汤的做法。
      “平日里君侯多用炙羊肉,但医官说君侯寒症刚好,口味敏感,配上莱菔熬汤,淡是淡了些,补气补虚、开胃健力是最好的,君侯不妨尝尝看。”阿眇边说边盛了一碗递给他,任好只喝了一口便放下碗来。
      见任好不喜,阿眇有些紧张:“可是不合君侯口味?”
      任好抿了抿嘴:“有点膻,不如炙烤来得爽口。”
      “那……吩咐膳房重新烹过?”
      “算了,也可能如医官所说,是孤口味敏感的缘故吧。”任好拿起著子夹了一块羊肉嚼着,“这羊肉倒是嫩,就是寡淡无味。”
      阿眇道:“膳房说这是三个月的羊羔所制,还没断奶,羊乳混在肉里头,虽清淡,但肉质会鲜嫩许多。”
      任好听罢蹙了眉,放下碗筷不吃了:“秦国尚武多围猎,而围猎最忌讳的就是捕杀幼崽,你们却给孤吃三个月大的羊羔,传出去叫人如何信服?”
      阿眇连忙请罪:“是小的办事不周,君侯勿气坏了身子。”
      “端下去。”
      桌上的饭食还未撤完,屋外匆忙奔来一人:“前方战报!”

      再次战败于晋国的消息不多久就传遍了秦国,班师回朝的秦军显得灰扑扑的。街道两旁站满围观的百姓,不是来迎接军队的,只是期盼着在回来的队伍中能看到自己的家人。百里视等人都没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接受着百姓们或质疑或愤恨或悲戚的目光。
      兵马司门外聚集着兵士家属,多是年迈的父母,或者带着孩子的妇人,他们在家等不到出征的儿郎归来,抱着一丝希望来兵营里打探,希望得到的是儿郎在哪处营地驻守而非战死沙场的消息。
      司马九方皋从百里视的下属那里得到了阵亡将士的名单,足足有十五卷之多。
      小兵见来探问的人太多,有些担心局面控制不住,请示道:“司马,这名册,要不要贴出去?”
      九方皋望着那些焦急的面孔,叹了口气:“总归是要面对的,贴出去吧。”
      小兵得令,几个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名册捧了出去,立刻有许多人围上来问:
      有人存着希望探问:“军爷,请问您见过我儿子吗?他是二营四队的行长,姓陈,唤作月生的。”
      有人想着自家男人只是回来得晚了一步:“军爷,是不是还有走得慢些、仍在路上的队伍?”
      还有人见了名册原地干着急:“军爷,我不识字,能不能劳驾您给念一念。”
      兵营外头唧唧喳喳的,却没有一名兵士表现出丝毫的不耐心,他们知道,若是自己出征未归,家人们定也是这般着急。
      为首的另取了一份名册贴到一旁的墙壁上,给识字的腾出一个位置好叫他们查看,自己在另一边给不识字的朗读上头的名字。
      一时间,焦急的探问变成了崩溃的哭号,听到名字的不相信,再三确认着自家的男人是否真的回不来了,更是不愿领取抚恤金,仿佛只要不拿那钱,男人就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回来。
      百里视远远地看着,在人群中看见了送行时遇到过的母子俩,女人已经哭得不像样了,孩子拉着母亲的衣角,左右张望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正巧对上了百里视的目光。孩子不过五六岁,目光稚嫩清澈,眼眶红红的含着泪,咬着嘴唇硬是不叫眼泪掉下来,里头有愤怒、有怨恨、有恐慌、有伤心,那眼神叫百里视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名兵士走到百里视身边:“将军,该上朝向君侯复命了。”
      听了这话,百里视木讷地回过身,怔怔地走进兵营,蹇术和蹇丙他们都在等他,众将或愤或悲,没有一个人说话。
      百里视左右看了看,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捆绳子递给蹇丙。
      蹇丙本来在擦着自己的双剑,面对忽然递到自己面前的绳子,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胡茬、眼窝深陷的主将,不知他是何意。
      “绑了我。”
      “什么?”
      “绑了我,去向君侯请罪。”百里视将绳子往蹇丙身上一塞,背手而立。
      蹇丙环视四周,每个人都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俩。
      蹇丙抱着那捆绳子不知所措:“孟明,这不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不必……”
      “是我领军不力,叫仇恨冲昏了头,再败于晋军,使数万兄弟葬身他国,我有罪。”百里视忽然在众将面前跪下,朝着东边晋国的方向拜了三拜,“我不求将士们原谅,但求君侯问罪,杀我以慰将士们在天之灵。”
      “你说得没错。”蹇术忽然站了起来,拿过蹇丙手中的绳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将百里视绑了起来。接着,他又拿起两捆绳子递给身边兵士,一把拉过蹇丙,“错的不止你一个,我们身为副将,理应与你同罪,把我和白乙也绑了,咱们一道去向君侯请罪。”
      蹇丙忽然被他拉起,双剑掉在了地上,一名兵士想帮他捡起来,蹇丙踢了他一脚:“还捡那玩意儿做什么,快过来将我们绑了。”
      从来都只有绑敌军、绑奸佞,哪有绑自己人的?更何况这自己人还是发号施令的将军。兵士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将领,好像并没有谁可以替他说句话,只能拿起绳子,颤抖着将二位将军也绑上,目送着他们仨就这样出了兵营去朝见君侯。

      三人出现在朝堂之上时,着实震惊满朝。
      众臣悉悉索索、指指点点,有责备的,有惋惜的,有讥讽的,也有感叹的。任好不悦,眉头紧锁。
      阿眇喊道:“肃静!”
      大殿中央这条路,百里视走过多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漫长。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终于来到了阶梯前,百里视屈膝跪下请罪:“罪臣百里视、蹇术、蹇丙统领秦军,两次战败于晋国,致数万将士死伤,令秦国蒙羞,罪臣特请君侯赐罪绞杀,以慰将士们在天之灵,彰显我秦国军威。”
      底下轻飘飘地传来两种声音:
      “两次战败,为晋国所耻笑,是该杀。”
      “战败非将军所愿,不能杀。”
      任好满腔怒火,一拍桌子道:“我秦国的国威是靠杀几位征战的将士来立的吗?”
      殿内顿时无声。
      “百里视,孤问你,崤之战是你自愿要去的吗?”
      “是,不是……”
      “是孤下令你们去的。”任好看了看默立无言的蹇叔,“右相力阻,是孤执意出征。”
      百里视想说什么,任好又问道:“彭衙之战,是谁给你的兵符。”
      百里视看了任好一眼,垂下头,兵符只能是君侯给的。
      任好自问自答:“还是孤!是孤应允你们出征。”任好扫视一圈众臣,“决断是孤下的,军队是孤派的,你们既然说要立国威,不若杀了孤来立?”
      众臣纷纷拜倒:“君侯息怒,臣等不敢,臣等惶恐。”
      任好冷笑一声:“秦国尚武,但绝不是没有头脑的莽夫,今日之败是孤决断有误,怪不得殿中的哪一个,更无权利责备浴血杀敌的将士们。秦国的儿郎死在战场上,孤比任何一人都要心痛,将军们躲过了敌人的刀剑,难道要倒在自己人手中吗?孤以为不值,这也是死难的将士们不愿意看到的,他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兄弟,绝不能死在自己人手上。”
      提到阵亡的将士,百里视哽咽了,跪在那里说不出话。
      说完那番话,任好好像卸掉了浑身的力气,无力地挥挥手:“你们回去待命,孤自有决断。”

      百里视三人自绑上殿的一幕始终萦绕在任好心头,他心里乱得很,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在竹简上摹写笔画最繁杂的几个字,以期平和心境。
      阿眇趋步上报:“君侯,冢宰等人在外求见。”
      任好放下手中的笔,展开新一卷竹简:“传。”
      奄息和针虎抬着仲行缓缓进殿,见到仲行,任好十分惊讶:“仲行,你好好地在家中修养,来这里做什么?”
      仲行想向君侯行礼,奈何四肢无力,挣得满头大汗还是不能起身。
      “不必多礼。”任好抬手示意他安坐,见他们兄弟三人来得这样齐整,定是有话要说,“阿眇,你们都下去。”
      屏退了众人,兄弟三人相视一眼,仲行首先开口:“君侯,末将惭愧,承蒙君侯抬举,以一残废之身忝居将位多年,未曾建立寸功,实是有亏于君侯重托,末将实不敢再空食俸禄而有负君恩,还请君侯撤了末将的主将之位,委任蹇氏兄弟。”
      针虎亦下拜辞官:“君侯容禀,末将守卫雍城多年,少有功绩,前线将士浴血杀敌马革裹尸,末将亦愿辞去主将之位,以慰将士们报国之心。”
      任好有些不知所措:“你们……”
      奄息也出来请愿:“二位将军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想。臣惭愧,家事所累不得征战报国,君侯不仅不废弃于臣,还委以重任,这些年来,臣终日惶惶不安,难报君恩之万一。而今君侯幸得良臣由余,臣深感不及,唯恐耽误君侯大业,故而与二弟同请辞,出缺以待贤臣上位,还望君侯成全。”
      任好有些激动,攥着座椅把手颤颤地起身:“奄息、仲行、针虎,你们都要弃孤而去吗?”
      见君侯误会,三位连忙拜倒。
      针虎:“君侯,末将惶恐,未敢有此意。”
      仲行:“末将一心侍奉君侯,至死犹随。”
      奄息解释道:“臣兄弟三人跟随君侯多年,有没有这个名分都不重要,但蹇术、蹇丙、由余三人不同。君侯与臣都愿意相信三位将军,但崤之战与彭衙之战给三位将军的打击太大了,若是君侯毫无所动,将军们在军中如何立威?再者,由余先生乃是戎族绵诸部叛将,名不正而令不行,他也需要在朝中立信。君侯大业,若是因为顾及我兄弟三人而受妨,那便是我子车氏的罪过了。”
      这话说得恳切,说得在理,任好思虑良久,答应了三人的请求。
      “传孤旨意,着百里视为三军将领,统领全军;晋蹇术、蹇丙为主将;命由余为天官冢宰;另册奄息为安良子,仲行为康良子,针虎为斗良子,食奉位同二相。”
      百里视等人回到军营,以为君侯一定会杀将立威,于是并不敢解除周身绳索,跪立在将士陵墓前待命,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晋升的旨意,呆呆地看着阿眇。
      “将军,请接旨。”
      “这真是君侯之意?”百里视还是不敢相信。
      阿眇笑道:“将军说笑了,就算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小的也不敢假传君侯旨意呀。”
      见三人跪立着不便起身,阿眇示意从者上前替他们除去绑缚,将册立书和兵符递给三人:“军营里的事就交托给将军们了,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蹇丙捧着册立书和兵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咱们打了两次败仗,君侯不罚却赏,这是傻了吗?”
      “不许胡说!”蹇术呵斥道,“君侯用心良苦,担心如果单是赦免了咱们,难保军中将士们不听不信,这是为咱们在军中立威呀!”
      百里视攥着那枚能号令三军的兵符,暗下决心:“君侯恩惠,孟明自当忠君事国,万死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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