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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蒹葭求贤,琴瑟和鸣 ...

  •   赢沛踏入八方馆,一面微笑着同士人们打招呼,一面想着方才在典吏司听到的谈话:
      “你们听说了吗?绵诸部的由余访秦,君侯很是看重他呢。”
      “可他是戎族人,怎么可能留在秦国?”
      “不,听说他原是晋国人,得绵诸部首领赏识,因而留在那边做官。”
      “晋国人啊,那岂不是更难办了?”
      “诶,君侯看重人才,广纳八方贤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由余乃使臣身份,此事不大好开口呢。”
      “如此说来,只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竹林小斋里头专门辟出一间来,存放各类书籍,赢沛惦记着一物,没有注意到百里奚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子沛,想什么呢?”
      “先生。”赢沛连忙转身问安,“听闻君侯对绵诸部的由余有意,子沛想尽一份薄力。”
      “噢?说来听听。”
      “由余身份特殊,君侯之意不便明说,子沛想着,秦国随周礼,宴席之间免不了演乐,音律是个不错的引子,以由余先生的才智,一定能明白君侯的意思,他若有意,一定回有所回应。”
      百里奚捻着胡子点点头,赢沛说的有理,使团中人多来自戎族,自然听不懂乐曲里的弯弯绕绕,但由余不同,他本是晋国人,见识不菲,又熟谙周礼周乐,只要是懂音律的人故意用些技巧,再加以引导,只在讨论乐理之间,便能不露痕迹地将心意表达清楚。且这样的事情,不论双方是否达成一致,含混一些的表达,还能避免了直来直去的尴尬。
      世人皆知,公子絷的音律和棋艺是秦国中数一数二的,且演乐、音律,这些本就是礼乐司的事。这事若是放在过去,君侯跟公子絷说一声即可,可如今……
      “只是这曲子……”百里奚看着赢沛酷似他父亲的身影,神情有些复杂。
      赢沛打开书柜的夹层,从里头捧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取出里头的竹简,爱惜地捧在手中:“这是父亲的心血,子沛觉得很合适,若是能为君侯分忧,只当是子沛替父亲尽忠了。”
      这是那首《蒹葭》的曲谱,原是从八方馆听来的词,公子絷觉得好,便亲自谱了曲,本想着等合适的时候叫礼乐司排出来,没料到竟耽搁至今。
      百里奚有些唏嘘,想拿却没有伸出手:“既是子显的意思,君侯会明白的。”
      赢沛朝百里奚拱手道:“乐曲一处,子沛自会安排,余下之事还有劳先生。”说完,他将曲谱放回匣中,拇指在匣子上轻轻摩擦着,眼神一刻都不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老夫自会同君侯商议。”
      见赢沛看向那匣子的神情有异,想着是父亲的旧物让他伤心了,百里奚没有久留,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给他们父子俩一个私密的空间。

      棠叶本在习字,听到婢子禀报,笔下一歪,惊愕道:“你说谁在外求见?”
      “禀女公子,是公子沛。”
      棠叶的手彻底握不住笔了,她调整好呼吸,不让自己看上去过于紧张,在铜镜前仔细照过,整理好衣裳方才吩咐:“传。”
      “女公子。”赢沛依礼见过,“叨扰女公子了。”
      “没,你来,我很高兴。”话音未落,棠叶已是满脸通红,不敢抬头看他,又舍不得不看他。
      自从公子絷离世后,赢沛弃了从前华贵艳丽的服饰,常着素色衣裳,只用玉簪束发,腰间总是挂着一块黑色的玉玖,称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冷峻。可不论怎样的他,总能叫棠叶挪不开眼。
      赢沛轻咳一声:“今日来见女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棠叶满是不舍地收回目光,又不肯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便垂下头,盯着他衣摆上的玉玖道:“沛兄请讲。”
      “子沛有一曲谱,急着排演出来给君侯献礼,礼乐司的乐人们虽技艺高超,但他们精通的多是肃穆典雅的国乐,此曲清扬婉约,与乐人们演奏不大相当。”赢沛淡淡一笑,“子沛素知女公子精通音律,若是由女公子奏来,此曲一定美妙。”
      棠叶有些紧张,指着自己,满脸的不敢相信:“我,一个人?”
      赢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她素来胆小,平常兄弟姊妹间相处尚且不大自在,若是在宾客面前演奏,只怕是会怯场。
      “是子沛唐突了。”赢沛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些,试探性地问道,“女公子若是不嫌弃,便由子沛与你一道排演可好?”
      “好。”有机会同沛兄一道练曲演奏,棠叶不假思索,一口应下。只要有他在,便是再大的场合也不怕了。
      赢沛放心下来,将曲谱递给棠叶:“若是女公子不忙,咱们即刻便开始吧。”
      “嗯,好。”棠叶看着赢沛连连点头,赢沛嘴角一弯,眼角也跟着上翘,棠叶几乎要浸溺在这个微笑中。
      他一笑,整个世界都温暖了。

      任好宴请由余,请了几位近臣连带着家眷参加。
      席间,任好亲自向由余敬酒:“尊使,今日是秦国的秋收节,举国休沐,咱们不谈国事,只当是家宴,尊使随意,不必拘束。”
      由余起身回谢,满饮此杯:“能得秦侯相邀,是外臣之幸。”
      待菜色上齐,众人喝过两杯酒暖了肚子,任好示意阿眇:“奏乐。”
      先是礼乐司奏来一曲秦地之乐,再是仿戎族之俗,敲了一通鼓点,任好摇摇头道:“今夜月圆,也该来些清新雅致些的,总是嘈杂明快之声,怕要辜负了这月色。”
      赢沛会意,点头示意棠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按照我教你的做。
      他看着自己,棠叶浑身充满了勇气,起身上前道:“父侯,女儿近日得了一支曲子,很是宛转悠扬,眼下正好奏来,父侯可想听?”
      任好有些炫耀地对众人道:“诸位还不知,孤这个小女儿最擅音律,她说好,一定特别妙。”
      棠叶微微一福:“父侯谬赞,女儿愧不敢当,若说精通音律,此处怕是无人比得上公子沛了,女儿唐突,想请公子沛与女儿一道献曲。”
      任好眯眼笑道:“如此甚好。”
      赢沛出列:“女公子相邀,子沛自当遵从。”
      棠叶鼓瑟,起手一串脆泠泠的琶音,满座皆屏息聆听。赢沛抚琴,几个单音奏出,然后揉弦转入商音,棠叶跟上,两股声音并成一股流出,娓娓道来,只听得二人唱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赢沛的声音空灵而爽朗,棠叶的声音柔美而清丽,伴之以熟稔的琴音,拨抹剔托,轮历拂搓,或吟或泛,或促或缓,叫所有人都沉醉其中。
      最后,二人琴瑟和鸣,以一段长调收尾。曲罢,余音环伺,久久不能消散。
      “好,孤的孩子果然不错。”任好率先鼓掌,满座皆应和。
      听着众人的称赞,棠叶又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向赢沛,没想到他也正看向自己,眼中满是赞赏与鼓励,棠叶心中升起一阵欢喜,脸更红了。
      赢沛站起身,朝棠叶一伸手,领着她朝众人行礼,又领着她入座。接下来,就看君侯和相爷的了。
      由余只是跟着鼓掌,没有说话。
      任好问道:“尊使觉得,此曲如何?”
      由余礼貌性地回礼:“公子和女公子琴艺高超,唱诵动人,秦侯好福气,外臣领教过秦国的政务军事,如今也在礼乐一项上长了见识。”
      任好笑道:“这本是男女情爱之乐,‘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孤是老了,比不得追逐所爱的年轻人,这样的感情也只能羡慕了。”
      百里奚接话:“君子有所求,只盼着伊人能有回应。要老臣说,君子所求其实不只是伊人,若能得一知己,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由余听着二人一唱一和,心中早已明了,他们说是唱伊人,实是在试探自己。都说秦侯求贤若渴广纳谏言,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由余直接道:“外臣虽身处戎族之地,但也喜欢音律,听闻大周音律讲究颇多,有‘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之说,《蒹葭》一曲以商调为主,外臣听着,这不像是男女情爱之曲,倒是有了些别的意味,秦侯真是用心良苦。”
      聪明人果真一点就通,任好端着酒樽,问向由余:“尊使聪慧,不知可否体谅君子追寻伊人之心,成全孤追寻知己之意?”
      “早前秦侯便说,此为家宴,不言国事。”由余端起酒樽回敬,示意赢沛与棠叶道,“君子与伊人俱在,殿中满堂宾客皆有心为秦侯分忧,秦侯何来追寻之问?”
      棠叶只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不想又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瞥了赢沛一眼,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子喝水。
      百里奚听出他在回避这个话题,此刻不便追问,便冲任好轻轻摇头,任好会意,顺着由余的目光看向两个孩子,就坡转移话题道:“曲不错,唱得也好,赏。”
      酒宴继续,众人各怀心思,再听不过三两首曲子,一更已经敲过,由余起身告辞,尽兴的携妻带子而归,不过瘾的出门踏霜赏月。
      若是往常,棠叶只会觉得这样的宴会无趣,巴不得早早地离开,今日却有些舍不得,总希望晚些结束才好,可偏偏又散得这样早。棠叶不想回去,沿着宫墙慢慢踱着,追着月光而行。
      “女公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棠叶惊喜地一回头,果真是他。
      “沛兄。”棠叶让到一侧,与他微微一福。
      “女公子好兴致,踏月而行。”
      棠叶脸上又浮现出欢快的神情,笑道:“方才席间吃多了东西,想走一走。”
      赢沛与她并肩而行,说几句闲话:“女公子平日里不言不语,方才一曲《蒹葭》,可是惊艳了不少人呢。”
      “棠叶哪里担得起大家的称誉,都是沛兄教得好。”
      赢沛笑笑:“女公子不必过谦,是子沛要感激女公子救场才是。”
      想起席间众人的对话,棠叶又不免有些遗憾:“可是我好像并没有帮到什么。”
      赢沛宽慰道:“无妨,这些事本就不是一次两次能成的,女公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君侯会高兴的。”
      “真的吗?”
      赢沛点点头,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棠叶羞涩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秦宫一角,赢沛拱手道:“子沛要出宫了,女公子留步。”
      棠叶有些不舍,找话道:“那《蒹葭》的曲谱我今日没带,沛兄明日来拿吗?”
      “不了,就留给女公子吧。”
      棠叶有些失望,低下头道:“那,沛兄慢走。”
      “等等。”
      “怎么?”
      “其实《蒹葭》还有一套曲谱,咱们今日所奏是我为着接待使臣改编的,原曲偏近江南小调的风格,更适合此诗的意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几句都是羽调而非商调,听起来更加悠远绵长,女公子若是想听,子沛明日送来供女公子闲时赏玩可好?”
      棠叶脸上顿时绯红,连点三四下头:“好。”
      “那咱们就说定了。”
      赢沛拱手一揖,转身消失在宫墙外。棠叶摸摸袖子,里头藏着那套《蒹葭》的曲谱,满心欢喜地朝自己的宫室走去。

      由余不肯表态,任好只能继续留着他,秦宫逛完了就逛雍城,绵诸使团在秦国一呆就是两个月。
      众臣议事毕,任好留下内史寥彦,问道:“绵诸使团如何?”
      寥彦道:“回君侯,这段日子使团将雍城逛得差不多了,这两日天寒,他们在驿站歇息,没有出去。”
      “由余呢?”
      “也在驿站,听说在收拾行李了。”寥彦说完抬头,正巧看到任好眉头一紧,问道,“臣请奏,若是使臣提出要走,君侯打算如何?”
      任好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半晌方才叹道:“就这么放他们走,孤总是不甘心啊。”
      寥彦向前走了几步,谏言道:“臣斗胆,君侯此法终非长久,若是真想留住贤才,需得另下功夫了。”
      任好停下手指的动作,看向他道:“此话怎讲?”
      寥彦的手端在身前,握紧了手指,想清楚了方才回话:“臣以为,如今君侯不过是单方面将由余留在秦国,他不言,君侯亦不语,纵使由余能猜到君侯之意,有其他使臣在,他也不会当即表态,时间一到,自是还要回绵诸的,君侯若是想长久留下由余,还得有些别的打算。”
      “比如?”
      “断了他的后路。”
      这个想法叫任好一惊,他原来怎么没想到呢?由余不肯留在秦国,便是因为绵诸的缘故,若是绵诸回不去了,他再极力相邀,由余来秦的可能性不久大大增加了吗?
      任好招手道:“你坐过来,说详细些。”
      寥彦撩起衣摆走上台阶,跪坐在任好对面,微颔首道:“君侯,臣见识浅陋,不知戎族各部实力如何,对绵诸一部也是知之甚少,何以近几年突然崛起称王,成为戎族之首?臣以为,由余功不可没。”
      “这些孤都知道。”
      “臣的意思是绵诸王。”寥彦稍微直立起身子道,使自己的声音更加靠近任好,“若绵诸的兴起是因为由余,那绵诸王此人本事如何呢?”
      不用细想任好便知,他这话的意思,绵诸王本身才能并非上乘,不足以叫他们忌惮,绵诸是因为由余在,若没有由余,绵诸王将会如何?绵诸又将如何?
      寥彦直接点破意图:“离间,以离间之法剥离他们的君臣关系,由余失了绵诸王的信任,在戎族一定呆不下去,绵诸王失了由余,绵诸部一定不会长久。”
      任好摩擦着手上的扳指,心里有了盘算。绵诸部风头正盛,得到由余固然是好,若是能趁机拿下绵诸部,秦国在西边的威望定能更上一层。
      “你的意思孤明白了,由余不能走,同样,那边也要行动起来。”
      见自己的建议为君侯采纳,寥彦兴奋不已,继续说道:“眼下已至年关,留下由余的法子很多,只是绵诸那边,最好也能一击而中。”
      “说说你的想法?”
      “臣听闻,戎族之人多好酒肉美色,若是以此诱之,绵诸王会抵挡得住吗?”
      任好眼皮一动:“那咱们就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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