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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悠悠我思,清明寒食 ...

  •   未出正月,任好便指了一路人马,由杨孙领兵,公子絷为使臣,护送公子重耳入晋。
      在任好的授意之下,这半个月以来,重耳与世子罃二人交流颇多,一方面任好想叫儿子跟重耳多学一学,另一方面也是为着已故的尚格。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重耳多次提及儿时与尚格关系不错,几个小孩在一处玩耍,长兄申生性格温和,姊妹们都很听他的;夷吾性子阴鸷些,尚格不爱搭理他;重耳憨憨的,除了申生之外,尚格最喜欢跟他一处玩耍。
      每每罃儿从重耳处回来,任好除了过问重耳的动态,还总叫他挑一些尚格儿时的故事转述给自己听。有了这一层关系在,重耳在秦国的待遇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好。
      这段日子跟重耳聊得多了,罃儿总想起自己的母亲,在重耳面前便如寻常人家的舅甥一般,此番更是亲送重耳出雍城。
      “舅父,这是父侯托我转达的驷乘车马。”
      历来只有君主才能享用驷乘车马,重耳的用意已经很直白了。
      重耳也不遮掩,痛快地收下:“罃儿,替舅父谢过你父侯,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还有这个。”罃儿掏出一块玉珏递给他,“这块玉珏是母亲陪嫁之物,罃儿想着,既然舅父与母亲自幼亲善,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重耳接过玉珏,确是晋宫里的东西,世子罃如此费心收着,一番孝心难得。
      “舅父会好好收着的,他日归国,将其供在晋宫祠堂,权当你母亲的一缕芳魂回了母国。”
      想起母亲,罃儿的眼眶有些泛红,重耳将他被风吹乱的冠带捋了捋,又将他的披风紧了紧:“罃儿,舅父这就回去了,今后你要勤奋刻苦,文武皆要有所长,也请转告你父侯,承蒙厚望,定不辜负。”
      罃儿朝舅父拜别,重耳翻身上马,大队启程。
      望着队伍远去的背影,罃儿脚踏着节拍,轻声唱道:“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重耳好像听到了这歌声,回头望着罃儿,冲他微微一笑。
      苍茫的雪地上留下的不是脚印,是公子重耳图谋大位一步一步的算计。

      八方馆事件后,杞子不再黑衣黑袍隐在暗处,成了任好同进同出的殿前将军,私底下还是兼着间机阁的情报传递,只不过有了这层身份在,他有事不用再爬窗子,倒也方便了许多。
      公子絷助重耳回晋国夺大位,杞子成了他与任好之间的联络人。
      “君侯,宗伯来信。”杞子到了任好身边,对公子絷不再称“阁主”,随着朝臣们唤他“宗伯”。
      任好刚用完饭,本来想出去溜达一圈,见他进来便收了腿,仔细阅看公子絷信笺。
      “不过才大半月,渡黄河、围令狐、攻桑泉、占臼衰,速度够快的。”
      任好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这样的功绩实在是值得称赞的,可他开心不起来。说好听些,重耳是得了秦国的帮助,可实际上他只派了五千兵士,远不够他攻城掠地所用,且出发前他嘱咐过杨孙,秦兵以护公子性命为主,遇敌只守不攻。重耳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也许是他还藏有别的力量,也许是这些城池的守将根本不愿抵抗。不论是哪一种,足以得见重耳的势力不容小觑。更何况,他如今还未入绛城,真待入主晋宫,绝不会逊色于姬圉。既如此,他为何还要寻求其他诸侯国相助?为何甘于对秦国俯首称臣?有了这样的“属臣”,对秦国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任好将书信丢到一旁,踱步走出书房,左手在垂下的袖子中握成了拳,大拇指在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来回摩擦着,神色凝重地看着天空,心情已经不如之前那般轻松了。
      当初拥立姬夷吾为晋侯,一是因为初结秦晋之好,二是想着夷吾不仁,为君晋国不安,如此有利于秦国大政。
      这一回,秦国拥立重耳,一来同样是为着再结秦晋之好,二来实在是厌弃了姬夷吾和姬圉;三来,秦晋到底互为表里,边境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另一个国家的安定,上次是他失算,这些年跟夷吾斗累了,任好实在想图一份清静。
      姬夷吾、姬圉父子不得人心,重耳回国乃民之所向,只是于秦国而言,无疑是前进道路上的一个劲敌。重耳返晋夺权胜算不小,他日继位晋侯,总归还要念着秦国的好,开弓没有回头箭,重耳不退,秦国也不能退。
      公子絷在信中说,晋军驻扎在庐柳,企图阻碍重耳更进一步。晋军领将郤毂有勇有谋,虽是郤氏,但跟郤芮、郤称兄弟二人并非一路,或有转圜的余地。
      任好召杞子,吩咐道:“你去告诉子显,孤允他代表秦国与晋军谈判,秦兵在晋,不动干戈是最好,他能把握好分寸的。”
      杞子领命出去回信,任好觉得屋里凉,披了件斗篷准备出去透透气。方离开书房,只觉得天色暗了不少,一大片云朵从西边飘向东边,暂且遮住了照耀在雍城上空的冬日暖阳。
      任好踩着地板上被云朵遮出来的阴影,踏上大殿前的青石板,一步,两步。
      “要变天了。”

      自从赢支不在以后,冢宰之位一直空缺,看上去任好并无意任命他人,冢宰之职全落在了左相百里奚身上,连带着教导几位公子的任务也由他一并承担。
      任好每月都会查验孩子们的功课,从小到大,从不缺席。这日,他顺腿走到了无止斋,没有知会任何人,悄悄来到了孩子们做功课的地方,却看见他们几个嬉笑打闹,并未认真研习。
      “胡闹!”任好一拍门框,孩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原以为这个月父侯已经查过他们的功课,一定不会再来,没想到他悄无声息地又来了一趟。
      方才还乱糟糟的无止斋一下子安静了,大家杵在原地没敢动,还是世子罃带头行礼,几个小的才陆续反应过来:“孩儿见过父侯。”
      任好厉声责问:“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孩子犯了错,怯怯地不敢抬头。
      任好将目光转向世子罃:“赢罃,你最大,你说。”
      除非正式场合或者特别生气,父侯一般情况下并不会直呼其名,世子罃心里发毛,偷懒被父侯抓了个正着,怎么解释都不是。
      “父侯容禀,先生方才有急事出去了,叫孩儿教弟弟们温书,孩儿看弟弟们累了,让大家休息片刻,因为才学过《兵战》篇,弟弟们对排兵布阵颇有兴趣,孩儿,孩儿便带着他们演练一番……”世子罃声音越来越小,偷偷地去看任好的脸色。
      任好环顾一周,书简全都堆在一起,桌案被他们几个拖到一旁,摆成了不知道什么“阵形”,软垫也乱七八糟地排着,根本不像间读书习字的学馆。
      任好斥责道:“休息便休息,这里是无止斋,不是演武场,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
      世子罃连忙认错:“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带头吵闹。”
      任好还是铁青着脸:“仅此而已?”
      世子罃理亏,硬着头皮道:“先生将教习弟弟的任务交给孩儿,孩儿没有完成,有负先生信任。”
      “孤一向教导你们,信义为先,信义为先,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你身为孤的长子,如今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怎还如此不知长进?实在太叫孤失望了。”
      世子罃让父侯说得惭愧不已,脸红红的,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地眨眼。长兄挨训,其他几个人也都低着头不说话。
      任好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问道:“子沛呢?”
      见他转了话题,世子罃松了口气,连忙回禀:“沛兄生病了,这几日跟学馆告了假。”
      公子絷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弱了些,隔三差五地病,这几年跟着针虎习武还好了许多,可一到换季的时节,还是要成药罐子。
      任好叹了口气:“若是子沛在,你们也不至于闹成这样,他性子沉稳,你们也该多学着些,做事情多一些分寸,不要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听到父侯夸赞公子沛,世子罃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但眼下到底是自己犯了错,只得应和:“父侯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任好摇摇头,眼前这几个都是自己的孩子,若不能成器,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你们几个,赶紧把学馆打扫干净,做完今日的功课以后,把《周礼》和《兵战》抄一遍,罃儿抄两遍,抄完送到孤的书房来。”
      父侯布置了惩罚任务,几个孩子嘟囔着嘴,饶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认罚,悻悻地拖桌子磨墨去了。

      这段时间左相百里奚可真是忙坏了,冢宰之位出缺,公子絷出使晋国,刚处理完司徒那边的事务,就听闻了无止斋之事,顾不上各地八方馆整理上来的一整箱谏书,连忙去书房找君侯请罪。
      “君侯,公子们在无止斋演练兵法是臣默许的,臣失职,还请君侯治罪。”
      任好眼睛不眨地读着手中的奏报,略一抬手:“无妨。”
      百里奚见任好在思考,不敢再打搅,安静地站在那里等他。
      任好看完奏报,抬头发现百里奚还在,以为他还在自责,宽慰道:“孤只是小惩大诫,教他们认真守信罢了,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左相不要放在心上。”
      百里奚笑笑:“君侯宽宥,是臣的福气,只是臣今日前来不止为着公子们之事。”百里奚掏出一份书简呈上,“这是今年各方的银钱筹算,臣和司徒商议后所做,还请君侯定夺。”
      任好随意翻了翻,只看了几个大数字就放下了:“左相经手的,孤很放心。”任好说着,将方才阅看的奏报递给他,“左相瞧瞧这个。”
      百里奚接过来一读,是晋国的最新情况。
      “辛丑,退晋军于郇地,签订盟约;壬寅,重耳入晋军,收兵符;丙午,领晋军,入曲沃;丁未,朝拜祖父武公;戊申,杀姬圉于高梁;尔后直入绛城,将领倒戈,大开城门迎公子重耳,继晋侯位。”
      任好一字一句地复述,言语中有钦佩、有惊叹、更含了几分敬畏。
      百里奚道:“迅速、准确,重耳几乎兵不血刃地推翻了姬圉的政权,拿下了晋国。一方面说明姬圉不得人心,另一方面,想必重耳早有部署。”
      “走国十九载,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心思缜密,重耳今日能成大业,难保他日不成霸业。”
      为图霸业,任好谋划多年,依旧底气不够,先前觉得自己不如姜小白,如今觉得自己比不上姬重耳。
      百里奚知他心急,劝道:“君侯勿扰,我秦国兵强马壮,也是列国之间的佼佼者,霸主是谁看的不是前面几个,而是最后一个。您瞧瞧齐桓公,再看看宋襄公,他们哪个不是曾经威震大周之国君,到底来下场如何?一个为亲信所害,饿死宫中;一个为仁义之名所扰,死于战伤。霸主之位从来不是一朝一夕可图的,非稳打稳扎不得可,若要得长久,需得培植后继之人,饶是晋国一时得势,难保百年之后仍主中原。臣以为,君侯所图大业不单是只在朝夕,而是千秋万代,流芳百世。好在重耳不是夷吾和姬圉,即便他一时能成霸业,多少还是会顾及秦国,两国之间有盟约在,不至于太难看。待时机成熟,逐鹿中原,逐一取之,也为时不晚。”
      这话不错,任好摸着手上的扳指,没有说话。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重耳能忍十九年,才能成他人所不能成之事。可说到底,晋国是秦国问兵中原最大的阻碍,饶是有助力之恩,又有姻亲之情,晋国也绝不会不防备秦国。从今后,晋国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站在秦国的对立面。而秦国,正如百里奚所言,为了万载功业,忍一时又有何妨?

      晋侯姬重耳继位,祭祀天地宗亲,告慰阵亡将士,行赏有功之臣。
      走国从者,狐偃、赵衰居功至伟,封狐偃为相,赵衰为辅;先轸、胥臣、狐毛、贾佗、魏犫、颠颉等居其次,封胥臣、狐毛、贾佗为上大夫,先轸、魏犫、颠颉为将军;再者,栾枝、郤缺等立国有功,皆按等赏赐土地、官爵、金银等物。
      一时间,晋国上下热闹非凡,街市上满是人,都想一睹有功之臣的风采。唯有一人,自重耳继位之后,便默默地回到家中,仍旧做着十九年前编草鞋的营生,隐于闹市,不慕荣华,不图富贵,不求封赏。重耳琐事繁多,还真就忘了这位割股啖肉的介之推。
      介之推的母亲听闻外头的热闹景象,想起自己儿子十九年的辛苦,鼓励他去觐见晋侯。
      介之推编着草鞋,对母亲道:“献公九子,惟余君侯,惠公夷吾、怀公姬圉失德无亲,内外皆弃之,天不绝晋国则必赐明主,君侯贤德,主晋国大业祭祀之事者,非君而谁?此乃天命所归,而非走国或立国二三人之功,举功者无非贪慕名利,儿不才,难以与之为伍,更不孝,去家十九载未尽子道,惟愿结草奉母终生为盼。”
      介母感怀:“我儿淡泊名利,为娘不能扰儿高志,愿与儿一道归隐,布衣粗食安享余生。”
      介之推带着母亲去往绵山,邻居得知他的身份,连忙跑去晋宫报信,重耳方知遗漏了介子这位舍命相救的大恩人,急忙着赵衰等人去追。奈何绵山巍巍,峰峦叠嶂,及至晨间夜幕更是迷雾缭绕,方圆几百里寻遍,哪里能找到介之推母子的身影?
      重耳守在绵山下,自责万分,立誓不找到介子同归便不离绵山。诸臣犯难,晋侯新立,国务繁忙,君侯岂能长久徘徊于此?
      颠颉出主意道:“既然介子不出来,咱们便想办法逼他出来,有什么话见面再说,总好过这样僵持下去。”
      赵衰问:“你有办法?”
      颠颉瞧了瞧满山的树木,转了转眼珠子道:“群山最怕烈火,若放火烧山,介子乃孝子,一定会带着他的母亲逃出来,届时君侯自能与介子相见。”
      且不说介子是否在山中,是否会以颠颉之言背母出逃,放火烧山是大事,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重耳犹豫了一下,想想也没别的办法,拖延了一日,下令放火烧山。
      天阴沉得可怕,可就是不下雨,狂风四起,将火苗吹得到处都是,肆无忌惮地往深处蔓延,不多会,绵山便成了一片火海。重耳有些后悔,烧成这样,饶是介子想逃,只怕也是难了。更何况,介子向来心意坚定,他所谋之事无人能改变。火势愈大,重耳愈发觉得此举不妥,连忙叫人扑灭山火,上山寻人。
      重耳在绵山下守了几日,寻找的兵士回来,说是在一株大柳树底下,有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一男一女,已被大火烧焦,辨不清面容,周身无一物可证身份。颠颉听罢,悻悻地不说话,默默退到了重耳看不到的地方。
      听闻此语,重耳眼中似有泪花:“那便是介子与他的母亲了,介子一生清廉,从不佩戴珠宝玉石,甚少使用金银,更别提饰品一类,烈火焚身而不改其志,坚毅而大义。”
      从者无不感慨,重耳亲自拜过,向着绵山道:“传令下去,以后每年四月不得生火,以寒食插柳以祭介子之魂。”
      回到宫中,重耳诏告天下,追加介子的荫赏,封为清廉之士。又召来史官,吩咐道:“介子高洁,失之乃孤之过错,着史册记载,以志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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