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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那个透明的少年是在一个灿烂的午后走进良叔书店的。

      起初他只敢出现在良叔书店的对面,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让罗莎终于感觉到了他是个可溶解于空气的人类,他带来的低气压,让天地都变得狭窄了,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

      后来他站在书架的尾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罗莎从书架间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地盯视他。少年身体的线条像一只风筝,她莫名地觉得那是拖着两条长尾巴的风筝。他微微含着的胸背,修长雪白的后脖颈覆着缕缕黑丝,被风扇吹散又合拢。他把头埋在一本黄色封面的书里,那个区域,她记得是现当代名家的专区,如果他是从他站的地方抽出来的话,刚好就是白先勇的作品集,要不就是王小波,再不就是汪曾祺?

      “黄色暴雨。”良叔呼啦呼啦的声音在罗莎后方响起,嗓眼里似乎永远堵着一口痰。

      罗莎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乌云翻滚,草叶翻飞,确是有大雨袭来的模样。她明白良叔的意思,必须把几个杂志架都搬进来,在大雨来临时都要把窗户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不料他跟她说,今天还是先打烊吧。

      她看看墙上的钟,五点三十分,正是学生们放学的钟点,周三,假设这是一场持续一个小时的雨,等雨停了,基本就鲜有光顾的学生了。
      “哦。”她同意他的决定,正准备出去收拾东西,发现良叔也在盯着那少年看。

      良叔眯起眼睛看了一阵,说,这孩子,怎么不去上学。
      良久他又加了一句,但是,爱看书的孩子,都不坏到哪里去。

      她悄咪咪地笑,目送良叔离开了书店。在搬动外面的杂志架的时候,她的心突然有点小鹿乱撞。

      就是今天,他将会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

      少年的他,是久违几年了?九年了,相隔九年,她又与17岁的他再会。
      在这之前,他跟踪了她一个礼拜,像幽灵一样吊在她身后,跟她去晨跑,去买菜,去上班,去闲逛。上一辈子,她又怕又慌,更多的是好奇。而这次,她享受着。

      发现罗莎正时不时地看向他,少年把脸深深地埋在书里。

      只露出他透红透红的耳朵根。

      风把窗门吹得啪啪作响。
      再不打烊,她就要被困在这雨里了。

      “那个……”罗莎拎起长长的闸门铁钩,冲少年脆脆地喊道,“店要关了。”

      少年头也不抬,顺从地把书塞回原来的位置,便低头朝门口走去,松松垮垮的白色T恤在胯前摆来摆去。经过她身边时,稍显迟疑,却又不敢停下,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罗莎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她回到收银台随随便便做了些收尾工作,便抓起包包准备打道回府。果不出其然,那少年还没走,正躲在屋檐下,风卷起街上的落叶呼啸着,把他吹得像只拍打着翅膀的蝴蝶。她没有多加理会,转身举起铁钩将闸门拉下来,风把她的裙子掀起,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毕竟对于十几岁的孩子而言,她不过是个老阿姨。

      刚关好铁闸,她迟疑了一下。看看乌云快压倒地面的天空,再看看被风吹得扑零零的少年,拿不准要不要冲出去受这场暴风雨。

      她一辈子过完,其实也没有真正淋过几场雨,没有得过几回畅酣淋漓。

      就像某场盛大的仪式一般,她大步走进了暴风里,骤然间,她就感觉到了风雨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哗啦啦,哗啦啦,她想起了她上高中时妈妈曾经用自行车载着她送她上学,路上也有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妈妈疯了一般踩着脚踏,徒劳地被风雨追上了,淋了个透心凉,母女二人在雨中肆意尖叫着。

      此刻她也被豆大的雨砸得喘不过气来,自疏变密,滴滴答答地转眼间变成了瓢泼大雨,风把它吹得舞来舞去,奏出惊心动魄的立体环绕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雨点打矮了,但是她并没有躲雨,而是突然停下脚步,差点和后面猛追着的少年撞了个满怀。在雨幕里,少年彻底濡湿了,水让他的额发聚到了一起,露出了那神秘的右眼。眼窝稍深,眉眼却很浅,一深一浅秀得慌,透露出不可言喻的哀愁。

      她紧紧地盯着他,听到他啰嗦着念着:“罗莎,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呢……”

      罗莎眼眶热辣辣的,在心里默念着:“是的,我回来了,逝去九年后的今天,我又追回来了。”
      但是她知道少年的意思,他是说他等了十年,十年后她终于回来了。

      不是从18岁等到28岁,而是从7岁等到17岁。

      时光倒退了十年。十年前,只有聒噪的蝉鸣,不分昼夜的应试压力,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而十年前,少年才7岁。

      那是个初冬的周日,蜗居的小屋四处漏风,罗莎没有回家,因为起的太晚了,加之天气恶劣。从十点起,阴冷的雨就潇潇下,她早餐没有吃,十一点出门时已经饿得肚皮贴后背。她打着摇摇欲坠的小伞,从“建设2楼”下来,往东南方向走,经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到更密集的居民区的便利店去买面包和水。为了挡风,她穿了一件军色的风衣,可惜九分裤露着脚踝,牛津鞋也很快被打湿了,她瑟瑟发抖。

      她想着便利店里弹牙的鱼蛋,里嫩外脆的热狗,实实在在的饭团,把雨伞顶在头上,弯腰驼背地跑向便利店。

      经过公园时,只见一个孩子低头坐在花圃边,身上毫无遮拦,受尽雨水侵袭而看上去沉甸甸的。他被豆大的雨点打得东歪西倒。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斜睨他,那是个长着深眼窝,极不讨喜的灰色孩子。他忽然抬头看着她,眼神是7岁小孩不该有的复杂。

      她赶紧移开目光,匆匆向便利店走去。可是这个小孩居然跟了上来,贴着她的脚步一路跟到便利店。她不敢看他,生怕惹麻烦,飞快地选好食物,在付账的时候,她看见那小孩站在玻璃门外,身板子小得很。
      也许是女性特有的恻隐之心,她的心里极不好受。

      但在回去的路上,她仍然生硬地疾步逃离暴风雨,和这个不详又不幸的小孩。
      小孩艰难地迈着短小的步子,一直执着地追着她,然后扑通一声,扑倒在泥潭里。

      她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回头看着那孩子笨拙地爬起来,脸上满是泥巴,却没有丝毫的娇气,只是用那双黑森森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她。她熬不住了,把橙汁掏出来,蹲下来把饮料抛给他。易拉罐咕噜咕噜地滚出去,撞到他脚边。
      “不要再跟着我。”她大声警告道。

      他难过地看着她,难过,但是没有哭。
      她怎么知道他没有哭呢?雨水那样浸湿了他整张脸。

      并没有理会那罐橙汁,孩子扯住了她的衣角,久久不放。她抓过他的手想甩开他,却被那冰冷而柔软的手紧紧拽住了,就像刚满月的孩子本能地抓住一切他所能抓住的。她心软了,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孩留着毛躁的长发,衣服又脏又旧,她蹲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妈妈呢?
      他没有吭声,只是那样瘆人地看着她。

      大概是迷路的孩子。她环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便把他带回了出租屋,等雨停了再说。这孩子乖巧地跑去把橙汁捡回来,屁颠屁颠地跟在邋里邋遢的她身后。她用大毛巾往孩子身上擦了又擦,一边不住地问他在哪里不见了妈妈,家住在哪里。
      他还是不肯吭声。

      她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反正待会雨停了,我带你找找回家的路吧。
      他们分吃了饭团,雨也随之收敛了起来。她拉着他小小的手,踏上了寻家之路。那个杂乱的公园,经过风雨的打击之后,耷拉在那儿。孩子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而她,只能一股脑儿地跟着他的指示走——
      东歪西倒的民宅,一地芒果花,还有幽幽玉兰香。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范围地搜索过这个小镇,那天的小镇,以前所未有的静谧美丽的姿态,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黄昏的时候,夕阳终于是露了面。

      她实在扛不住这长途跋涉,便一屁股坐在了路基上,茫然地发起呆来。那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小小的他早已了然自己的处境,安然又怅然地接受一切。他的老成,让她无法用幼稚的语气和他对话。她想起她爸爸说,上一年级那年爷爷不给他五毛钱交书杂费,他就自己想办法种菜和烧碳来卖,来换取书杂费。
      而现在的一年级小孩,还要爷爷奶奶拿着饭菜在后面追着喂。

      她想,她遇到了跟她爸爸一样的小孩。
      “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带你去离家里这么远的公园?”她问道。

      “她……不回去也没关系的。”他问非所答,眼神坚定。
      “你说什么呢?不回去你要到哪里去?”她嗔怪道。

      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说:“天啊,你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孩子倔强地搓着衣角,一言不发。在他的身后,是蜿蜒的小道,和铺洒得洋洋洒洒的猩红色。

      她看着他身上的陈旧、灰败、怯懦,说不出一句教训的话,离家出走也好,被妈妈扔掉也好,她只能帮他现在,帮不到他未来。她拿着残枝在湿漉漉的地上划着什么,说:“7岁也难,17岁也难,人生也离不开一个难字,你别7岁就在这唧唧歪歪的。”

      他依然低头保持着缄默。
      毕竟是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小脑袋说:“没关系的,等你长大了就好了。”她说得那样诚恳,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他冲她扬起小脸,深幽幽的双眼闪着光芒,眼眶渐渐便红了。在他那澄澈的双眸里,她瞧见了他单纯的愿望。
      她不再试图跟他对话,只把钱包找出来,掏出几张十元钞票给他看,说,我是有钱的,我请你吃晚饭吧。

      他立马恢复了小孩子应有的生气,说,那我也请你吃东西。
      “你能请我吃什么?”她觉得好笑。
      他在路边摘下了小小的白色花朵,说,你尝尝吧,很甜的。那是一种形状与喇叭花有点儿相似的手指头大小的花儿,花心是浅紫色的。她从没尝过花蜜,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口,果真,甜丝丝的。孩子因为她脸上的惊喜和若有若无的笑,一下子忘了忧愁,卖力地给她摘起花儿来。

      他们一路杀过去,摘光了路边的所有花儿。
      他俩真是残忍的“小蜜蜂”。

      后来他们吃了路边的煎饼果子,还有又香又软的煎豆腐。天黑的时候,她把他送到了派出所里。老式风扇嘎啦嘎啦孜孜不倦地吹拂着,吹得她心烦意乱,也把孩子吹得满脸通红。他发烧了,夜也越来越深了。
      民警说她可以走了,她说再等等吧。

      从黑暗中走来的女人有婀娜的身姿,面容不苍老,却满脸倦容。她穿着老式的衬衫,蹬着水鞋,没有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满眼疏离。

      罗莎想到那些带着毒瘾,或者赌瘾的人,眼里大概也是跟这个女人似的有些痴。她显得很烦躁,抱着双臂盯着那小孩。她和民警都知道,孩子将要回到怎样的生活去,却没有止住手上的动作——把小孩推向那个女人,说:“来,快回到妈妈身边吧,以后再也别要乱跑了哦。”

      那小孩回头看罗莎,紧紧地盯着她。那眼神是什么呢?也许是就义前的一瞥,也许仅仅只是道别。

      那天罗莎将那小孩推回到他母亲身边,目睹他的母亲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然后粗暴地扯着他的衣领,将他半拎半拖地走进了夜色里。

      罗莎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建设2楼”,胡乱收拾了散在桌子上的饭团包装纸,洗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了。

      她不知道那小孩被他妈妈关了两个月,再放出来时,她已经结束了高考,跟同学们一起到城里打暑假工体验生活。那小孩满镇子跑,天天去寻那个17岁的她,他不知道自己要寻来干嘛,也许就是想见上一眼,也许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比寻找更有意思。

      这十年间,她经常回家,却很少常住,为了能在毕业后站得住脚,每逢假期她就争取实习。这小孩一天一天地找,他的寻找成了习惯,也成了他离群、逃学、游荡的理由,他一年年地长大,终于长成了17岁,功课很糟,跟任何人都合不来。

      现在,他们的身体终于长得一样大了。

      就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十年给了他什么。

      他没有白白长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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