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灵魂她不务正业》杨云水

2、淮北（一）

　　“这九年里，我走过了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人间的景色。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最后，我来到了这里。”

　　“当，当——”

　　每天上午十点，盛夏大学里悠扬的钟声就会响起。这座位于沿海岛屿的全国著名高校，仍然采用人工敲钟这种低级的计时方式。这被这座大学的前任校长称之为“回忆上个世纪的古风古韵”。

　　校长嘛，做什么事情都有理由。前些年他把校园里好好的水泥路都换成了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穿高跟鞋的同学们不得不屈尊换上平底，骑车的同学们也不得不升级装备换上了山地自行车，就连校园里卖行李箱的商店店主也因为频繁磨损的行李箱轮胎而小赚一笔。

　　对此，校长大人的解释是：“为了让同学们在石板路上能够驻足思考。”

　　不知道相信的人有多少，反正向阳没信。不过，向阳还是挺不喜欢每天十点钟准时响起的古董铃声的，因为这意味着上班的时间到了。

　　向阳是一只鬼，标准的鬼，会飘动会吓人的那种。但是当然，为了照顾小孩子、心脏病人和孕妇的情绪，向阳还是很体贴地把自己设定成了“仅部分好友可见”。向阳打工的咖啡店老板娘夸她乖巧，一转眼就利用她在咖啡店里开设了“占卜咖啡”项目。大概意思就是，顾客在纸上写下自己想喝的咖啡，不用把咖啡名字告诉老板娘，坐在座位上等一会儿，顾客想要的咖啡就会马上送过来。当然，这项服务加收百分之二十五的“占卜费”。

　　每个顾客都夸这家咖啡店猜人心思有如神助，谁也没想到当他们撅着屁股写自己想要的咖啡名字的时候，向阳就在天花板上飘着偷看呢。

　　每天干这种偷窥的活儿，任是死了九年的向阳，也不由得感到良心发痛。她以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向老板娘孟别提出请假，孟别还没说什么呢，一旁的店员舒成早就接到：“得了吧，死了多少年了，心都不知道烂在哪儿了。”

　　……很好，今天偷懒的计划又失败了。

　　向阳无可奈何地倒吊着挂在咖啡店门口的风铃上，一边挂着荡秋千一边没骨气地朝老板娘撒娇卖萌：“人家想要放假嘛，放假嘛。来到这所学校一个月了，我还不知道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老板娘，您得照顾一下员工情绪嘛。”

　　“我照顾你的情绪，谁来照顾我的钱。”老板娘孟别趴在桌子上，慵懒地把手指交叉。她是一个看不出多少岁的女人，显得过于成熟的大波浪卷发，职业装，妩媚的声线。很多校园里的男孩子就吃老板娘这一款御姐范，明里暗里情书不知道递过多少。可惜他们都想不到，孟别的岁数比他们想象的，足足要大个几十倍，“我这边的生意好久没开张了，不趁着非人种族和人类种族的身份差异，多赚点人类的钱，哪里能挽救得了我低落的心情。”

　　“话是这么没错，可老板娘，营业额上去了，您给我们的工资呢？”后台后面的小厨房里，穿着围裙的男孩子探出头来。他是这座咖啡店唯一的店员，舒成。一米八的高个，面庞清爽阳光。在店里的等级大概高于木头的桌椅，低于那台进口咖啡机。

　　“红茶泡好了吗？这都几点了。”老板娘踩着她十厘米的小细跟款款站起来，在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她靠在吧台上，仰起头面对着舒成，浓妆艳抹的脸上诡异地浮现出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还是说，你不想干了？”

　　“我错了老板娘！”舒成一溜烟钻进小厨房里面，半天都没出来。

　　该。向阳美滋滋地看着舒成被呛，心情大好。

　　孟别的眼光瞟向了向阳。

　　“刚刚你想说，想放假来着？”

　　“老板娘我什么都没说我错了——”向阳赶忙从风铃上跳下来，立正，“我会好好干的，请求别炒我鱿鱼——”

　　“真的？我还想说，今天就让你出去玩一天呢。”孟别似笑非笑地看向阳。

　　“不不不我说了我说了！老板娘你最好我走了！”向阳一秒钟穿墙而过，生怕对方反悔。

　　“哎。”孟别叹了口气，隔着玻璃门望着门口的“湖畔咖啡厅”招牌，“怎么就没生意上门呢。”

　　如果有不是普通人的人类，或是妖魔鬼怪来到这里，可以看到招牌上缠绕着的丝丝妖气。那妖气并不浑浊，相反却意外干净，昭示着它的主人并不是靠吞食生灵来修行。妖气盘绕扭曲着组成了一句话：

　　“湖畔咖啡厅：让您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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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大学，是全国以美著称的高校之一。并不有愧于这所大学出名的美丽，学校内的教学楼白瓦红顶绿窗户，仿古的飞檐上绘着彩色的花朵。校园内一泓湖水之上，有栽满了榕树和紫薇的人工岛，还有一对黑天鹅尽情游曳。湖畔有少年吹彻陶笛，悠扬律动。尽管是初春，由于这所学校地处南方，校园里依然生机盎然，大片的四时春尽情开放。

　　向阳是站在学校二十楼的主楼上面饱览这副人间美景的。主楼也是继承了这所学校的风格，红瓦绿窗。由于正对着湖面，湖面便多了这座主楼的倒影，倒影在湖里随着风和笛声摇动，偶有人声喧嚣，人影摇晃。

　　很美好的时刻。

　　如果不是她的脚下有一个在窗前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的话。

　　向阳此刻在学校主楼的楼顶上坐着晒太阳，偶尔俯身往下望，便看到了那小姑娘。起先她以为是有人和她一样欣赏这安静的景色，谁知不一会儿，一双脚就从窗户里伸了出来。向阳好奇地飘下去看，然后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惊恐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

　　那小姑娘尖叫着，向窗户里面倒了进去，在地板上摔了一个大屁股蹲。

　　然后向阳就反应过来她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们鬼魂，是人的执念在世界上遗留下来的存在，只要他们愿意，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们。

　　——除了三种人。赤子，有阴阳眼的人，和将死之人。

　　所谓赤子，就是念头通透，心思纯净的人类，比如婴儿，天地万物在他们眼里都不能躲藏。阴阳眼自不必多说，这群人大多数时候具有家族传承，以除魔卫道为职业，是向阳最不想遇到的一类人。而将死之人嘛，阴气重，也容易看到鬼神。

　　看这小姑娘身上缠绕的阴气，应该是最后一种人没错了。再联想一下她刚才的举动，这是，要跳楼？

　　这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瞪着她可爱的眼睛，嘴里却发出令向阳心烦无比的尖叫。平心而论，这姑娘眼睛不大，鼻子有点塌，只是那张薄唇，细腻得刚刚好。瓜子脸，整张脸的五官算不得太出彩，组合到她脸上，却意外地和谐。

　　嗯，东方美。

　　这不挺好的姑娘么，干啥想不开呀？

　　而且现在的人都怎么回事，死都不怕，怕鬼吗？

　　于是向阳就清清嗓子，依着脑海里对10086客服的记忆，调整语调，摆出了一副专业传销人员的姿态：“人类您好，请问是有什么心愿想要达成吗？”

　　“啊啊啊别过来，鬼啊——”小姑娘都快吓哭了，拼命往后躲。这是一间办公室，她缩在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下，瑟瑟发抖。

　　“别怕，我不吃人。”

　　这是什么哄小孩的语气？向阳嫌弃了自己一把。

　　“真，真的？”女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眼泪汪汪。

　　说了不吃就不吃，你是嫌弃我们幽灵一族的整体诚信度吗？

　　“是的。你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真，真的？”小姑娘继续眼泪汪汪。

　　“真的。而且，学生打折哦。”向阳学着电视里的专业客服人员鞠了一躬，“所以，在你决定死之前，要不要来我们小店看看呢？”

　　……

　　十分钟后。

　　“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小姑娘一边抽泣着一边跟在向阳身后探头探脑。拜托动作别那么奇怪，你没看见路边的小哥哥小姐姐们都看你了吗？

　　“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向阳说。

　　“你怎么知道？”

　　废话，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哪里会选择在这个学校跳楼。总不可能是别的学校派来抹黑盛夏大学的吧。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南淮北。”向阳继续装。

　　“鬼都这么厉害的吗——你要带我去哪儿？”小姑娘跟着向阳来到了盛夏大学的学生活动中心，走到了湖畔咖啡厅门口。

　　“这座咖啡厅的主人是个老妖怪，她可以帮助人们实现愿望。而愿望的代价是你的寿命。”

　　“哎？我在这里都读了半年书了，你别骗我。”小姑娘看着人来人往的咖啡厅，竟有些不敢推门进去。

　　“你说谁是老妖怪？”向阳一抬头，便对上了笑眯眯的孟别，孟别一手拉开咖啡厅的门，“进来坐吧姑娘。”

　　小姑娘怯怯地走进门。现在是营业时间，咖啡馆里坐了不少客人。有来盛夏大学慕名参观的游客，更多的是来这里学习、讨论的大学生。虽然校内别的咖啡馆也有，但是因为湖畔咖啡馆的老板娘一向比较佛系，没有设定什么最低消费，也从不赶客，更不会在你就座之后递上去一本菜单。所以时间长了，大学生们都学会什么都不点来蹭座位和WIFI了，湖畔咖啡馆也就显得人流量特别大。

　　向阳知道，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咖啡馆的人有钱，所以随便浪。

　　佛系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懒。

　　“看来放你出去是有必要的。”孟别红指甲朝向阳一扬，笑眯眯，绕过木质吧台把人引到了后厨。本来就有的咖啡香味一下子剧烈起来，在后厨的金属长桌子上忙着搅拌奶盖的舒成抬头：“哟，向阳同学，才出门就拐带人家小女孩回来。”

　　“是客人。”向阳纠正。

　　“拿杯喝的吧。”孟别拉了两把凳子在不宽裕的后厨里，靠着放茶叶和咖啡豆的木头柜子，“姑娘你要什么？咖啡？奶茶？奶盖还是花茶？”

　　“我都好。”淮北拘谨道。

　　“那来杯花茶吧，省事。”孟别是个爽快人，直接从白色的大计量桶中倒了两杯加了冰糖的玫瑰洛神，用他们湖畔的灰色纸杯子盛了，放到咖啡机那儿用蒸汽加热，然后端回来坐到凳子上，把花茶放到木柜子的平台上面去，“坐吧，随意点。”

　　淮北慢慢坐下，她的双手微微颤抖，捧着杯子缩在那里不出声。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上一次见你，忘了问你的名字。”孟别端着花茶拉家常。

　　“淮北，南淮北。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的，你忘记了？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的淮北吗？”

　　“不，是‘今宵相望长淮北，只有星河共一天’的淮北。名字是我爷爷起的，我出生那会儿有个舅舅，当武警的，在外面牺牲了。”淮北没有多问别的，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好。

　　大约真的是忘记了吧。

　　“我就觉得奇怪，想着没有用‘枳’来为孩子起名的。”

　　“无所谓了，名字这种东西。”淮北抿了一口热茶。

　　“刚刚向阳对你说了多少？我们这里是公平交易的小店，只要你许愿望，我们就尽量完成。不过代价是你的寿命，你想好了。”舒成在一旁探着脑袋说。

　　“都快要死的人要什么寿命。要是你们真的有本事解决我的麻烦，我今天死在这儿也值得。”淮北笑，向阳硬生生从她那皮笑肉不笑里品出凉透了的、没有加糖的美式咖啡的滋味。自从她变成幽灵来，食物对她的刺激早就不大了。但是她看到淮北，便又想起来她当人的日子。她那时不懂事，只一味觉得人间苦啊。但是很多事的妙处，竟是当了鬼以后才慢慢品出来。只不过，这时很多事情都已经成为了窗前的白月光，看得见，够不着，只能就着水一般的夜色生生怀念着。

　　说起来，她是记得南淮北的。以前当人的时候，她似乎很熟悉这个女孩子。

　　不过这种熟悉到底是什么，她也记不真切了。

　　“那说说你的情况？”孟别语调放缓。她的卷发蓬松，几缕遮挡了她微眯的桃花眼，显得里面流出来的光柔和了不少。那边舒成打完奶盖，麻溜地往塑料杯子里倒绿茶，取冰块，然后给顾客送出去了。

　　淮北张嘴，然后又闭嘴。想了半天她说：“没什么可说的，抑郁症，家暴，还有告白失败而已。”女孩的小碎发有些凌乱，被花茶蒸腾的热气熏出了油腻腻的感觉。

　　“你觉得不是大事？”孟别笑眼盈盈。

　　“换一个人可能不是大事，偏偏我要死要活的。”淮北自嘲。

　　向阳有些心疼，便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向阳是幽灵，没有实体，所以她所谓的拉手，也无非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知道自己的手凉，可女孩子抬起头来看她，分明有些感激。

　　“你们年轻人就是想不开。”孟别教训淮北，“换一个人，那是说换就换的吗？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程度不同，说什么‘如果是别人就会怎么样’，都是废话。既然是你，就按着你的感受来。你要死要活，那说明事情就是难倒你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淮北抬起头来，眼睛亮起光，然后烟花一样迅速熄灭了，“可是他们都说我矫情。”

　　“那就让那些人滚。”舒成这时候端着棕色的大咖啡盘子回到了后厨，评价道：“罔顾每人生活的不同，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别人的人，都没有资格评价别人。”

　　“很经典啊舒成。”向阳称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见识。”

　　“都是老板娘教的好。”舒成放下盘子，朝老板娘抛了个媚眼。

　　“迟早我要被你恶心死。”孟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