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雪中炭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今夜飘着细雨，进来的这两个人都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脸上还蒙着遮雨面巾，冯岚疑心顿起，手按剑柄，沉下脸来，正色道：“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轻笑应道：“冯将军莫慌，这里有晋王殿下的亲笔书信一封，请将军过目。”

　　冯岚半信半疑地接过书信，谨慎打开，才扫了一眼，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眼睛陡然睁大，磕磕巴巴地道：“英王殿、殿下…是您…”

　　来人抬手往下扯了扯面巾，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冯岚，认得我吗？”

　　那能不认识吗？

　　冯岚扑过来抱住他胳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哎哟我的小王爷，您怎么来啦？我的天，我这是在做梦呢吧……”

　　穆野一拍他脑门：“做什么梦？怎么就不能是我？”

　　小英王殿下一向与晋王交好，冯岚则是晋王心腹，两人虽有过交集，见到几次，其实也并无特别深交，但此时此地能在这里看到穆野，冯岚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能见到个熟脸那比见了亲人还亲，又知他与自家主子交情非浅，这颗悬了好久的心，咕咚一声算是落了地，一下子各种委屈都涌上来，鼻子酸酸的，差点把鼻涕蹭在穆野身上，一时又想起这位小王爷年纪尚轻，比自己还小了好几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倒让他见笑了，不免珊珊的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人家说不出话来。

　　穆野并不在意他的失态，只道：“冯将军，辛苦你了。”

　　冯岚心口一热，哽咽道：“末将失职，请王爷处罚。”

　　“错不在你，朝廷已经都知道了，放心。”穆野安慰他道：“晋王哥哥也是怕你多想，才让我带信给你，说你保全了军中力量，做得很好。”

　　冯岚不成想自己还能听到褒奖，一阵激动，平复了半天心情才道：“小王爷，您一人前来，太危险了，没人保护吗？”

　　穆野用手一指：“还有他呢，不妨事。”

　　冯岚迟疑道：“这位是…”

　　韩啸取下斗笠，抱拳道：“见过将军。”

　　“是你？”冯岚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虽然只在校场见过一面，但记忆深刻，穆小王爷到哪儿都带着他，看来对他很是信任啊，冯岚想，这年轻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只他们两个人，就敢深入前线，胆子真不小。

　　“说说你这边的情况。”性急的穆小王爷并不耽搁时间。

　　“请坐。”冯岚招呼他们脱了蓑衣，喝了热茶，穆野叫他不要惊动别人，冯岚会意，韩啸在穆野身后站定，两个人一起听冯岚讲了整个经过。

　　兵士折损了三成，伤者不计其数，可以说，伤亡相当惨重了。

　　“大理应该无此国力。”穆野沉吟道：“民风也不彪悍，这次居然这么能打，而且下手够狠，之前杀了守将，如今又杀了朝廷派来的讨伐之将，真的不怕大难临头吗？”

　　冯岚道：“王爷刚才说，是北僚人在京城裹乱，末将也是这么认为，北僚人凶悍泼辣，作战英勇，必是他们和大理联手，只是不知道事出何因，又出于什么目的，末将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穆野低头沉思片刻：“我今夜到此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末将明白。”冯岚问道：“王爷是要……”

　　“我修顿一晚，明天出发，夜探一下大理城内的虚实。”

　　“小王爷您…自己去？”冯岚吃惊不小，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爷平日里绣花枕头的样子大半都是装出来的，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忽然这么大胆。

　　要打探好像也应该是别人去吧？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夜探敌营算怎么回事？小英王殿下的胆儿有这么肥？

　　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拦一拦？冯将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只需按兵不动，一切照常，城内我熟悉，去去就回，放心，大军在后，不日便到。”穆野给他吃颗定心丸，安抚安抚心惊肉跳了好多天的冯将军。

　　“是。”答应归答应，冯岚心里可没底，小王爷身份尊贵，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儿，自己担待不起啊，项上人头还想不想要啦？

　　不过，看这位小爷胸有成竹跃跃欲试的样子，怕是也拦不住吧？穆野的脾气冯岚可是清楚的，京城里都出了名儿的。

　　穆韩二人在军中停留休息过后，第二天黄昏时分出发，天黑后赶到了大理城外，放了马儿自己去山脚下吃草，两人夜行人打扮，连脸上都蒙了黑巾，只露出眼睛，大理城门紧闭，城楼上重兵把守，防范森严，不过这对于从小就爬过这城楼无数次的穆小王爷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绳索与钢钩并用，再配上绝妙的轻功身法，高大的城墙仿佛如履平地，韩啸看着身轻如燕，明明干着偷偷摸摸的事情，却一副披荆斩棘理直气壮模样的小英王，很是怀疑他天生就是做个圣手神偷的料，这要是改个行啥的，肯定能成为个中翘楚，业界王者吧。

　　他那天坚决要跟穆野一起出征时就非常认真地想过，虽然爷爷是有遗训不许后人为官，但他不为官就是，这辈子就当个马前走卒，不是也挺好，如果穆小王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就不遗余力，如果没有，他就安安静静待在穆野身边，暂时不想远行，哪怕待一辈子，只要人家不赶他走，他应该不会随便离开，具体为什么他其实自己也说不好，反正他就是喜欢待在这小毛孩子身边，看他风风火火，看他喜怒哀乐，看自己和他之间的时光流逝，莺飞草长。

　　而穆野回头一看，韩啸不仅半步不落的跟在自己身后，动作敏捷迅疾，内息绵长，而且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发出半点声响，这份功力，自己都自叹不如，不禁又佩服又欣慰，忍不住就想：“娘的，韩桐音这小子，就没有他不会的。”

　　两人顺利潜进城中，之前就已经商议好了，入了城，先直奔从前的穆王府，如今叫作总领云南将军府。

　　虽然五年未归，穆野却是轻车熟路，两人从大街小巷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掠过，避开几队夜巡的士兵，一柱香的功夫，已经在穆王府外。

　　大概是近乡情怯，少年的脚步顿了一下。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他的整个童年，都在这里度过。

　　而那一战过后，他还是第一次回到这个过去的家。

　　韩啸察觉到他的停顿，侧目看了一眼，因为离得很近，所以非常清晰地在身边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缕忧伤，忽然就有点明白他的心情了，于是伸手过去，将他微凉的手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轻轻一握。

　　穆野回过神来看向他，韩啸极轻地点了下头，虽没说话，那意思已经很清楚：“有我在，不用害怕。”

　　些许的笑意在穆野眼睛里晕开，说真的，他从未想过怕，他只是被回忆阻挡了一下脚步，今晚夜黑风高，重回故地，胸中难免有些异样的情绪，他回应韩啸的眼神是：“我很好，不用担心。”然后长吸一口气，挪开回忆，换个心情，敏捷地朝韩啸一招手，那意思是告诉他：“跟我来。”

　　昨夜虽然阴雨绵绵，今天晚上却是月明星稀，夜风嗖嗖，微有凉意，两人谨慎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

　　穆王府灯火通明，之前听冯岚说过，探子曾经来报，自从上一任守将殷笛声被杀之后，这座总领云南将军府，就变成了叛军的指挥部，大理的兵马大元帅段建成的驻军就在这里，那他本人应该也在。

　　穆野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这个人，四十出头年纪，脾气温和，虽是武将，却无甚杀伐之气，甚至有些懦弱，那样一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性格的人，要说他也敢杀朝廷守将，还真的让人并不十分相信。

　　意外的是，从高处望去，府内的兵士似乎不多，非但不多，简直就是很少，稀稀拉拉地守着几处门口进出处，与外面森严的戒备相比，实在松散，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护卫不多，难道是因为主将不在里面么？

　　穆野带着韩啸跃下屋檐，飞快地绕过几处假山，穿过回廊，这里的一草一木和以前没有丝毫变化，穆野闭着眼睛都认得路，很快两个人就到了后院，才发现里面几乎无人把守，空空荡荡。

　　穆野轻手轻脚推开一扇门，那是他从前住的屋子，虽然不能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还是能看清里面的摆设，果然按原来的样子好好的放着，看得穆小王爷自己心里都一阵心酸，好像他是个已死之人，现在还魂回来看到前世的自己，那种感觉，有些微妙。

　　韩啸一看就明白了，不用问，他家小主子心里肯定很难过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等待，穆野站了良久，终究什么东西都没有触碰，只道：“走，去我哥那边看看。”

　　两兄弟的房间相隔不远，两个人一溜烟的进去，看着熟悉的一切，穆野想起哥哥的好，胸口钝痛无法挥去。

　　凡尘俗世，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过时间来释怀的。

　　站了好一会儿，穆野强忍着想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的冲动，正想招呼韩啸离开，两人就几乎同时听见了正在向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

　　声音轻微，看来来人亦十分谨慎，转眼就到了门口，被堵在屋里的两人极快地在黑暗中对望一眼，韩啸暗暗运气于掌心，做好一掌劈翻来人的打算，穆野却灵机一动，拉过韩啸的手，迅速躲入暗处。

　　穆家二公子小时候调皮之极，又特别喜欢缠着穆煜，有一次在他哥房间里玩过了头，弄倒烛台差点烧了半个屋子，朝东这面墙被他生生烧穿个落地大窟窿，为此挨了他爹一顿胖揍，不过哥哥穆煜不介意，不但自己动手修修补补，还把烧坏的那面墙上干脆做了个落地暗橱，正好一人多高的地方，还笑着说可以藏些私房宝贝在里面，穆野在里面躲过几次吓唬他哥，所以此刻就近躲进去，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里面空间狭小，他小时候一个人躲起来是绰绰有余，可是现在他和韩啸两个大人，实在是有点挤，只能前心贴着后背，幸好两人都挺瘦，这要是有一个胖的，就得露馅，两人屏住呼吸，透过暗橱上的格子向外张望。

　　一人推门而入，四下寻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来人也是偷偷摸摸，未曾点灯，借着月光到处摸索，穆野皱起了眉，哥哥这里难道有什么秘密的东西，让人这般惦记吗？

　　会是什么东西？

　　他父兄为国捐躯，于国家是有大功之人，皇帝亦曾允诺，等穆家小少爷长大，便可重回云南袭他父亲的爵位，所以这穆王府虽然暂时改了名，里面穆家的东西却原封不动，原来的守将殷笛声都不可擅入后院随便进出，今夜这人好大的胆子不说，他到底想找什么呢？

　　那人尽捡书本信件翻看，穆野随着他动作在心中暗想：“他难道是在找一本书，又或者，是一封信？”

　　这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但身型高大，望之十分孔武有力，只是蹑手蹑脚的样子有些滑稽可笑，穆野后背靠在韩啸胸口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那不速之客看了半天，隐隐约约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偏又黑漆漆的看不太清。

　　那人摸索一阵，似乎未找到所需之物，慢慢的往暗橱方向摸过来，这边两个人立刻紧张起来，不约而同都想：“要不要放倒他？”

　　转眼那人离得近了，五官在黑暗中清晰起来，穆野的眼睛陡然睁大，忽然想起：“这…这家伙不就是那个什么大王吗？叫阿戈的那个…”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而且那时候自己年纪还小，不过这个阿戈大王的样子好像没怎么变，事隔七、八年，看起来比其少年时更高大威猛，魁梧霸气了些而已。

　　这样霸气十足的男人，居然在做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到底要干嘛？穆野本来已经摸到乌金小刀的手犹豫了一下，一刀割翻他，还是……

　　目前看来，殷笛声之死，卢国信之死，南山上的老虎，死士行刺皇帝，所有的事情，这个阿戈大王都脱不了干系，穆野耳边想起了那刺客死前说的那句：“大王说你认贼作父，所以，你必须死…”

　　认贼作父！这家伙到底知道了什么？

　　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多说多错，有些人说错了话，代价就是一条命！

　　冷不丁的在这里碰到他，这个意外让穆野手心有些冒汗，背后的韩啸大概感觉到了他的异样，默默地用一只胳膊环住了他的腰，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本来两个人就贴得极紧，韩啸的长手长腿在他身后都快没地方安放，这么一搂，感觉要把身前的人揉到自己身体里去了，穆野思绪乱舞之中，竟未察觉。

　　当年这个阿戈大王还是世子之时，就对他哥哥穆煜十分上心，各种示好，连小小的穆野都觉得此人别有用心，如今他做了大王，弄出这许多事情来，黑灯瞎火的又在这里做贼，到底是要干嘛？

　　穆野的念头转得快，阿戈摸索着也快到他们面前，再靠近些，肯定要被发现，穆野一咬牙，管他意欲何为呢，就冲他放虎咬自己，这人就该挨几刀，自己还是穆煜的亲弟弟呢，你都敢下这种毒手，姥姥的，小爷今天就弄死你，看你还拽个毛线。

　　当年他们差点就打起来，只是拖到了今天而已。

　　打定主意的穆小王爷心一横，决定那家伙再往前走三步就动手，黄泉路近，好走不送，你自己撞上来的，活该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