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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遣返 ...

  •   半个时辰后,沈潋从早已凉透的水中站起身来,随手穿上袁行之送来的衣服,眼神坚定地走了出去。
      正值晌午,三月的阳光热辣辣地刺在身上,沈潋浑然不觉,抬头望了望,约莫是百姓都回家吃饭睡觉去了,街道上少见得有些清静。微微的风拂过,她发丝湿润,便觉得寒冷,大步走回客栈。
      沈潋从包袱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怀里,先去了一家成衣店,店主正趴在柜台上一下一下地打瞌睡,看到有人进来立刻惊醒,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打起精神来招待她。
      沈潋估摸着岳护的身形,在男装中细细挑选。
      掌柜看到沈潋身上的衣服料子上佳,便十分热情地向她介绍着店里的好东西。沈潋不想让岳护太惹人注意,只在颜色低调材质舒适的棉布衣服里落眼,挑挑拣拣的,也买了四五件。而后脸色微红,让掌柜照着大小取了几套贴身的丝绸里衣,捏起来比了比大小,这才令掌柜一并包起来,付了银票。走出门去,又想到什么,反身回来买了几尺的白绸子,让掌柜帮忙裁得方方正正。
      惦记着母亲喜欢吃甜食,便提着衣服,又到稻香村买了些糕点,各样儿的都取了些,嘱咐掌柜细细地包了,想象着娘亲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转头又为爹爹和岳叔叔添了两根烟枪和几包烟叶,为娘亲和岳婶婶各买了几只簪子、几方手帕,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
      先将带给爹娘和叔叔婶婶的东西分开装好,沈潋跑到楼下朝着老板娘借了针线,坐到窗边细细地将白绸布缝到方才买的里衣胸口内,权作是个安全的小口袋。一连炮制了四件,沈潋伸个懒腰,正将最后一件里衣拿起来,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岳护定然以为自己还在迎客楼,敲门的又是谁?
      沈潋疑惑地上前开门。
      冯化吉正在门外施施然地看着她。
      沈潋又惊又喜,连忙把他迎了进来。
      冯化吉打量她几眼,问道:“沈贤弟这是刚刚沐浴?怎的也不把头发擦一擦?女子体弱,贤弟小心感染风寒才是。”
      沈潋心间温暖,柔声回道:“不碍事的。”
      冯化吉大惊:“贤弟的嗓子怎么哑成这般?”
      沈潋不愿他多想,便简单道:“昨日饮酒多了些,又吐了一阵,有些伤了嗓子。不要紧,已经找大夫看过了。”
      冯化吉责备道:“贤弟一介女子,饮酒伤身还是其次,若是被人占了便宜可如何是好?以后定然要格外注意。”
      沈潋乖巧地点点头。
      冯化吉这才放心,上前几步,却见沈潋窗前放着一个装线的笸箩,桌上又摊着几件雪白的里衣,便笑着打趣:“想不到贤弟还有这样的手艺。看衣服的大小,该是做给岳贤弟的。”他拿起一件已经缝好的衣服,上下端详一番,看着那个藏在里面的小口袋,笑着说道:“贤弟好针黹啊。岳贤弟真是好大的福气。”
      沈潋给他臊得双颊绯红,慌忙一边收衣服,一边问道:“内阁的文书该是到了,冯兄此番又要到何处走马上任?”
      冯化吉从容地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眼含笑意地说道:“正是江西南昌。愚兄新任南昌府同知。”
      沈潋喜出望外:“当真?”
      冯化吉点头:“自然当真。”
      沈潋眼中放光:“‘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冯兄到此,真可谓是顺心如意。”
      冯化吉喜上眉梢,话语却仍然谦虚:“愚兄一介小官,只要避开战区,哪里不都是一样。”
      沈潋揶揄他:“那样好的地方,冯兄却只道是‘一样’,小弟可要为南昌一哭。”
      冯化吉被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而后好奇问道:“贤弟此番又是去哪里理政?”
      沈潋想了想,仍然笑着对冯化吉说道:“尚且不知。不过有小阁老照管,冯兄无需担心。不知冯兄何日启程?”
      冯化吉看她的样子,只当是一切顺利,便放下了心,坦然道:“愚兄正是要向贤弟告别的,车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沈潋微微有些难过,但仍然坚持给冯化吉留下笑脸,认真地说道:“小弟祝冯兄一路顺风,大展宏图。冯兄路上千万小心。”
      冯化吉站起来,朝她作了个揖:“贤弟保重。”
      沈潋知道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将来总也会有分离的一天。但几日的相处,冯化吉成熟透彻,对她帮助颇多,沈潋心怀感激,实在是舍不得。躬身还礼,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
      冯化吉也红了眼眶,大步迈了出去。
      沈潋从窗户向外望去,目送着冯化吉登上马车,渐渐远去,这才坐了下来,擦净眼泪,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拿起绸衣缝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沈潋咬断线头,提起绸衣轻轻拍平整,而后整理针线送还原处。外面已是黄昏时候,鸟雀成群地绕着天空自在飞翔。北京城里到处都起了白色的炊烟,短短地升起来,还没到天上,便被微风吹散了,一片朦胧。
      沈潋看了看,便转身走上楼梯。
      岳护实在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想着她再冷言冷语也好,定要把她带回来。于是匆匆自楼上赶下来,与她在拐角处撞了个满怀。
      沈潋摸着鼻子一脸懵懂,不明白他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这么着急。
      岳护见她头发柔柔地铺了满肩,仍然带着微微的潮气,双眼略红,表情懵懂,说不出的柔软可怜,原本的郁结之气渐渐散去。
      看着沈潋疑惑的眼神,岳护有些扭捏,二人方才还剑拔弩张,如今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专程寻她的。
      现在是既不能解释,又不好回去,沈潋还刻意让了位置出来,岳护便尴尬着朝前迈了一步。
      “等等。”沈潋从背后叫他。
      岳护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确是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急切地希望沈潋说些什么,道歉也好责备也好,总好过现在相对无言的窘况。
      可惜只有他一个人觉得窘迫。沈潋虽然不忍,但已经铁了心要赶他回济南,因此打起精神勉强自己对岳护冷下脸来。
      岳护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潋走上前,取出一块碎银子,放进他手里,平静道:“一笼香菇包子。”接着目不斜视地踏上楼梯。
      岳护石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了愣,他才木然道:“一笼包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
      沈潋也愣住了,上楼梯的步子一顿,转头疑惑道:“你不吃?”
      岳护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吃什么?”
      沈潋实在憋不住笑意,趴在栏杆上看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反正银子够你花。记得帮我带包子回来。”
      她浅浅一笑,岳护心下一松,觉得今日之事大概是过去了,步子都轻了三分。
      沈潋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发笑。
      真是个呆子。
      然后蹬蹬蹬爬上楼梯。
      岳护敲门的时候,沈潋已经将衣服折得平平整整,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等他。
      沈潋三步做两步地从床上跳下来,去给他开门。
      岳护将包子递给她,沈潋接过,眼尖地发现他手上还有一个纸包,便问道:“你怎么不先吃好了再回来?”
      岳护本来是想同她一起吃的,可是沈潋直撅撅地立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便有些窘迫。
      沈潋人精似的,一看这副表情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然而微微苦涩地想到,之后必然还要再伤他一次,还是让他先吃个安稳饭吧。
      最后一次伤他。
      最后一次。
      摆摆手,也不等岳护作答,直接关上门,声音瓮瓮地传出去:“两刻钟之后过来。”
      岳护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草草地吃了饭,便煎熬地等着沈潋说的时间。
      沈潋一开门,看到的就是岳护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萎靡样子,心疼得简直想要抱住他。
      然而再心疼也要做下去。
      沈潋将岳护带进来,指着床上一套衣物说道:“你去试试。”
      岳护懵懵地走过去,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买给自己的,顿时有些雀跃,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亮光。
      那神情刺得沈潋直想落泪,慌忙避开他的视线,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这才冷静道:“换上试试。就在这里。”
      岳护有些不好意思,见着沈潋转过身去,才将衣服脱下。
      沈潋背朝着他,说道:“你奔波在外,衣着不能太过惹眼,安全起见,我只挑了些舒服的料子。”
      岳护摸着雪白的绸衣,有些喜悦又有些酸涩。喜悦沈潋将他放在心上,酸涩则是因为沈潋自己却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平心而论,沈潋当真是个相当简朴的人,并非是由于穷困——几千两银子在手,也没见她买过什么新的衣物。可她对自己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
      岳护有些躁动的心被这股暖流滋润得熨熨帖帖。
      沈潋听动静,知道岳护已经穿好了,便转过身,细细地打量着他,直将岳护盯得手足都无措起来。
      沈潋上前替他把衣物拉平整,接着抓着他的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岳护蓦地一僵,但没有躲闪。沈潋引着他的手伸进那个小小的口袋,岳护便摸到了一张纸。
      准确说来是一张银票。
      沈潋缩回手,平静地说道:“五套衣服,每一件里衣都有这样的小口袋,里面都放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岳护仿佛被一桶冷水兜头淋下,颤抖着问:“你什么意思?”
      沈潋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只是沉稳说道:“爹爹留不住钱,我娘亲二百两,岳叔叔二百两,婶婶一百两。不是给你的,也轮不到你来拒绝。”
      岳护说不出话。
      沈潋将包袱打开,衣服上面是四个小包裹。沈潋分别指了指:“这是爹爹的、娘亲的、岳叔叔的、婶婶的。下面四件衣服是你的。”
      她又把包袱系起来,从枕头下取出一个不起眼的荷包,俯身系在岳护的腰带上,末了拍了一拍,说道:“这里是几两碎银子。包袱里额外还有二十多两的散银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一个小荷包里。你打开就能看见,莫要被人偷去了。”
      她轻柔地折着岳护换下来的旧衣服,耐心地叠好,说道:“以前的衣服扔了,不要丢我爹爹的脸。”
      听到这里岳护居然笑了笑,想到沈之期那件缝补过无数次的便服。
      沈潋将包袱往他身上一挂,将他推了出去,说道:“本来应该帮你买双鞋子的。可是鞋子一定要是知心人做的,才能穿得舒服。你回去找人帮你做一双。明日就启程,不要来打扰我。”
      岳护僵着身体,被她推了出去。
      沈潋关上门,转身靠在门板上滑落下来,再也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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