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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5章 ...

  •   伍迪从小最会讨长辈欢心,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从小到大面对的长辈不仅多,还个个有头有脸,习惯了叫人捧着,也自然练就了儿孙辈乖顺的功夫。伍迪的这份功夫在儿孙子侄中间又格外出挑,从他能够在身为同性恋的父亲和身为同妻的母亲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这点就足以证明。
      郑浩然的母亲和姐姐刚见到伍迪时还不怎么待见他,可过了两个多小时,病房里的氛围就完全不同了。伍迪说起自己小时候,看到父母冷淡疏远得连陌生人都不如时心中有多难过时,郑浩然的母亲已然紧握着伍迪的手,眼含着泪花说:“孩子啊,你也是不容易啊……”
      然而好好的氛围却被一声厉喝彻底打翻。郑浩然的父亲站在病房门口气得直发抖:“你们这是要把我气死啊!”
      一屋子的人都不知所措,最后还是郑浩然大姐鼓起勇气说了句:“爸,你怎么来了?”
      郑父根本不理她,一把抄起病房门口的扫把冲向郑浩然。
      郑母哭叫了一声就来拦他,郑浩然的两个姐姐也抱着他不住地劝着。伍迪则站起来挡在病床前,宁愿自己挨两下,也不愿让郑浩然再受伤。
      “你干什么呀!你还能打死他呀?”郑母哭道。
      “我就是要打死他,我老了老了还要丢这个人,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他犯了多大的罪你要打死他?他是杀人了还是防火了?”郑母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那架势与之前的温言细语大不相同,实在有些吓人。
      郑父被唬得一愣,郑家大姐趁机夺下了他手里的扫把。
      郑母又哭道:“上次你打他我没拦着,全由着你把这口火气撒出去,可是你也太狠了,把孩子打成这样子。你宁愿没有这个儿子是吧?那你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吧!我是不嫌儿子丢脸,丢脸也是我亲儿子!”
      “你还有脸说,都是你惯的,要不是你从小惯着,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哪个样子?他是坑谁了?害谁了?他碍着谁了?他犯什么罪了?”郑母回嘴极快,这些话都是这两天儿女们和司念、伍迪灌输给她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刻进了心里,这会儿不经大脑就说了出来。
      这样超前的观念显然把郑父镇住了,他嘴巴开合了好几下,才说:“在过去,这可是要批斗、要游街的,被人家抓住了,打也要打死!”
      司念一听他这话,再看他的年龄,就知道他是经历过□□的人。果然,郑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伍迪一眼,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我现在就来讲给你们听听。”
      司念直觉这个故事会让人感到不适,但此情此景下,她必须陪着伍迪一起面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那是六几年的事情了,当时我才十一二岁,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是个娘娘腔,我们都烦他,我也很膈应他那股劲儿,但我那时候不懂,没往那里想。后来他跟其他老师一样被停职在家里,忽然有一天有打点的学生把他揪出来批斗,说他搞破鞋。我去了批斗的地方才知道,他搞破鞋是跟男人,那男人结过婚,老婆死的早,儿子都跟我们差不多大了。听说他搞破鞋,他儿子带头揍他,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直不起身了。我后来才听说,他死在那个舞台子上了,因为批斗结束之后他儿子不肯领他回去,也没有别人来管他,他身上有伤,一直在流血,活活流死了。”
      病房里一时无言,静得连稍稍粗重一点的呼吸都能听到。只是这会儿,大家都心绪难平,也分不清那夹杂着痛苦的呼吸声究竟是从谁的身上传来了。
      郑父的故事却没有适时地结尾,他带着一种半是凄凉半是冷酷的表情问郑浩然和伍迪:“你们以为那个老师的命比他好?哼,他更惨!那会儿,除非在批斗中受了重伤的,其他‘黑五类’都得集中关押,就关在学校的仓库里,那会儿看守仓库的是我们学校最刺头的几个高年级男生,他们闲来无事就折磨人,我听说过好多折腾人的花样,可都没有折腾那个老师来得狠。他们把点着的烟插在地上,让他脱了裤子,用肛/门去按熄;把他的裤口都扎死了,放老鼠进去乱咬。那老师的惨叫,我们隔着仓库又隔了层围墙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简直不是人的动静……”
      “别说了!”司念先忍不住了,比起自己胃里的阵阵恶心,她更看不得伍迪头上流下的冷汗。
      郑父冷冷看了司念一眼,无动于衷地说:“那个老师最后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
      司念不甚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伯父,你也知道那是过去了,现在打死人是犯法的,就连批斗、游街都是犯法的,但两个男人在一起可不违法。”
      “风水轮流转,你怎么知道再不会有那一天?”
      司念还想反驳,想告诉他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那样的狂乱和扭曲不会重现。但她稍一张口,牙齿就抖着打颤。她才发现自己是这样怕,怕这个世界。她虽然写过很多苦难重重的故事,到头来却发现现实永远更加荒诞肮脏。
      最终还是郑浩然开了口,他说:“爸,我不相信会有那一天,但是真有那一天,无论是被亲人打死,还是一根裤腰带吊死,我不怕。”
      伍迪没有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他把右手搭在自己左肩上,把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司念终于镇定下来,看伍迪这样子,只能替他据理力争,“伯父,我听您讲那个故事也感到很恶心,但让我恶心的不是那个老师,是那些冷血无情的人。您扪心自问,那些当事人里面,谁才是变态?”
      郑父没有作答,眼神却流露出些许不忍。
      “伯父,我再请问您。这几十年来,您有没有想象过回到当时当地,偷偷帮帮那位老师,放他一条生路?您有没有后悔过,哪怕一次?”
      郑父转开了脸,不愿作答,但这毋庸置疑。任何有良知的人在远离时代洪流的裹挟,褪去那些疯狂和无知后,都会产生或深或浅的愧疚和遗憾。
      “您对那位老师尚且存着放他一条生路的善念,为什么又口口声声地说要打死自己的亲儿子呢?”司念又说,“您应该知道伍迪和郑浩然是拍电视剧时认识的。但你可能不知道伍迪为什么拍那部《薄雾微光》,为什么一直在拍同性恋题材的作品。我们就是要让世人明白,这世上就是有同性恋这个群体,这不是否认、憎恶或者暴力能改变的事情。以后我们还会做更多努力,我们会让更多人知道,性向不是罪恶,自以为是的伤害才是。”
      “你们年纪轻轻,大好的时光,要文化有文化,要家世有家世,干点什么不好?为了这个事情努力很光荣吗?有意义吗?”
      “有意义,”司念说,“因为深受其害,不堪其扰,所以这对我们有意义,对所有当事人、相关者都有意义。如果过去您觉得没意义,或许应该感谢命运垂青,不过我的父亲、我的朋友还有您的儿子显然都没那份幸运。”
      “嘴巴真厉害,等到你们被唾沫淹死的时候,我看你嘴巴还硬不硬。”郑父冷哼一声,又指了指郑浩然,“还有你那句‘不怕’。两个大男人,没有孩子,没有家人支持,连张结婚证都没有。早晚有一天,你得把这句话就着打落的牙齿和血吞,我就等着看!”
      郑父转身走了,郑浩然的两个姐姐连忙追了上去。伍迪已经把脸露出来了,哭得花猫一样,可平时话痨一样的人这会儿一句话都没有,只是看着郑浩然,好像已经忘了司念和郑妈妈的存在。
      “阿姨,要不,咱们出去坐会儿?”司念对郑母说。两个出去后刚刚关上房门,就听到伍迪扑进郑浩然怀里大哭的声音。
      “这孩子,怎么了?”郑母一脸担忧,“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娇气的孩子,怎么被浩然他爸说了几句就哭得像个女孩似的?”
      “他不是为这个哭。”
      “啊?那是为什么啊。”
      “是为了浩然那句,就算一根裤腰带吊死也要跟他在一起。”
      “啊?”郑母愣了一下,忽然眼中起了雾气,“这孩子,小孩儿一样。”
      “您以后就知道了,伍迪这个人,心思真的很单纯,别人对他有一分好,他都感动的不得了。他跟浩然,真的是有情有义的一对儿。”
      “其实……他真是个好孩子,可怎么……”郑母欲言又止,忽而自顾自地点点头,“有情有义好,有情有义好啊……”

      司念和伍迪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露天停车场很远,楼宇之间风很大,吹得司念裹紧了风衣都还抵不住那寒意。伍迪伸手过来搂住她,怀抱不算宽厚,却也非常温暖。
      “谢谢。”司念微笑道。
      “是我要谢谢你。”
      “其实,浩然的父母都还算通情达理。”
      “嗯,我不讨厌他们,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司念,我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好多年了,我慌过,也乱过,但从来没有讨厌过自己。但是今天,我忽然希望自己不是这个自己。如果我是个异性恋就好了,或者是个女生该多好?”
      司念停下脚步端详他,好像要用目光测评他这份胡思乱想到了什么程度。末了,她伸手环抱住他,“你很好,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我喜欢的就是这样子的朋友,郑浩然爱的就是这样子的男人。”
      伍迪背对着风口,把司念圈在怀里,“原来当一个男人的男朋友,比当一个孤单的gay难多了。”
      “我会帮你的,”司念安慰他,“我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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