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几多愁的猫

3、梦中人

　　临海市公安局，已是凌晨一点，依然灯火通明。
　　审讯室内，解东来与宁晴对鲁军的审讯接近尾声，被审的和审人的都疲惫不堪，审讯结果跟预想的差不多，本来众目睽睽之下抢劫运钞车，又接着上演慌不择路、狗急跳墙大戏，也是一目了然的。曲恒让他俩问的重点却是鲁军头脑一热抢劫运钞车之前，用过哪路神仙的灵丹妙药，让他的胆子瞬间暴涨的？
　　但鲁军颠来倒去就一个回答，就是跟战友喝了几杯，酒意上头就行动了。秦小川按照他说的联系了那名叫李丰年的战友，大晚上把人请到公安局，把李丰年吓得不轻，一见到秦小川，还没等秦小川问什么，就神经质地抖着嘴唇说：“警官，俺退伍后一直遵纪守法，老老西西为银明服务，今晚俺揍西喝了点酒开小三轮滴西候不小心撞翻了老王的白菜摊子，俺道歉列，也赔钱列……”
　　秦小川叫他一嘴夹缠不清的唐山话还是河南话的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截住话头直入主题：“认识鲁军吧？他抢劫运钞车，请你来了解点情况。”
　　李丰年：“啥子？！”一路上脑补的各种大戏都瞬间被老战友的壮举全部碾压到土渣渣里了。
　　了解完情况也没什么特别发现，李丰年说得跟鲁军交代的情况基本一致，鲁军走投无路想从战友这借点钱以解燃眉之急，两人退伍后日子过得都不太富裕，就一起喝酒发了顿牢骚。
　　曲恒守在检验科门口等报告，鲁军的审讯结果跟他预想的大差不差。他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鲁军飞身撞进运钞车的视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暮春巷乍见鲁军时候的情形，这的确不是正常人的表现。
　　想到景行临走前说的“那东西”，他浓眉皱了皱，五年了，这东西还阴魂未散吗？研发者已然家破人亡，生产和研发的企业大楼也变成一家果汁加工厂了，是谁还在继续跟魔鬼交易？
　　想到景行说的“小鱼”，他叹了口气，今晚的案子跟十五年前小鱼的爸爸当街抢劫又劫持人质的案子，还真是有点像。小鱼大名叫作徐鲲，目睹父亲徐太生犯案当场被击毙时，年仅十岁，比鲁树鹏还小了三岁。虽然后来被景国安夫妇收养，但这孩子最后还是走了邪路，六年前卷入一起连环奸杀案，判刑十五年，却在入狱一年后从临城监狱越狱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安洁奉命陪着韩树鹏，这孩子自从亲眼目睹父亲被带走就哭了一路，从暮春巷哭到市局，嗓子都哑了。曲恒把孩子交给安洁，交待带他去吃点东西，先回安洁家睡一晚，至于以后怎么安顿再说。
　　曲恒有点后悔没接到景行微信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通知去接孩子的同事终止行动，这场面任谁都是一辈子的梦魇。不过看韩树鹏哭成那样，他倒是放下心来。当年徐鲲那不哭不闹的样子更吓人，事实证明那孩子当时的平静下表面下着实是暗潮涌动。
　　曲恒看了看表，凌晨一点，报告终于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向检验科同事投去询问的目光，对方戴着口罩只露了藏在镜片的一双眼睛，摇了摇头。
　　曲恒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没检测到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推断有误，鲁军没有服用药物；二是这药又升级了，分解得比以前还快些，目前的检验手段完全检测不到。第一种可能值得欣慰，但与鲁军秒变超人的事实不符，第二种令人抓狂，还是得从鲁军身上找突破口。如果他服用了这种药物，必然是有人提供给他的。
　　曲恒边往审讯室走边掏出手机给景行打电话，想告诉他一下检测结果，谁知这家伙死活不接电话。这小子今晚是有些反常，不，是他的不正常常态下偶然出现的正常，反而让他不适应了。
　　曲恒发了条微信：你小子死哪去了？
　　没有回复。
　　曲恒已经走到审讯室门口，隔着单面玻璃看去，鲁军作案时白的如同死人一般的脸色和缓了不少，整个人的亢奋状态似乎也过去了，消瘦的脸上满是疲惫和绝望。解东来跟宁晴也明显精神头儿不够用了，他通过内部耳麦告诉解东来重点盘问鲁军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五点作案期间服用过什么，吃的喝的事无巨细都要记录在案。
　　然后他第五次将电话拨了过去。
　　林奈已经处理完伤口回到公寓，避开脖子上的刀伤简单洗了个淋浴。景行的大衣挂在门后衣帽钩上，兜里的手机是静音状态，显示屏的光亮也没能透出羊毛大衣的口袋，像个一肚子话想倒又倒不出来的哑巴死命的眨巴眼睛。
　　林奈鼓起勇气探出双手顺着衣帽钩上景行的大衣领子一路摩挲下来，似乎她手中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景行本人。
　　右边衣袋里是打火机和半包烟，还有三枚光滑坚实的铁弹子。她一时恍惚，想起很多个日子之前，有个男孩拿着弹弓打鸟，却打中了一个坐在树上唱歌的小妖精。
　　左边衣袋里是手机和钥匙，那手机正显示有人来电：曲姥姥。
　　这是曲恒的第八通电话，终于通了，曲恒的耐心已经降到了负一千点，张口便吼：“臭小子，你死哪儿去了？你是继续绑匪未竟的事业去了吗？*#*###……”
　　林奈被这与慈祥和蔼的“曲姥姥”形象反差巨大的狮子吼以及超出想象范围的一连串重口味骂娘震得手机差点掉地上，刚才刀架在脖子上都没这么惊悚，待那位曲姥姥终于发完邪火了，她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很像刚才市局的曲恒队长啊。
　　队长对待人民群众和自己战友这冰火两重天的画风还真是……
　　曲恒，以前总和景行混在一起查案的江北市刑警，如今也到临海市来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林奈轻轻笑了一下，曲恒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停止了机关枪扫射。
　　林奈说：“抱歉，曲队长，我是林奈。那位警官半路走了，衣服落在我这。”
　　曲恒：……。
　　他怎么会相信这小子会规规矩矩地领任务呢，相信他还不如相信共产主义。
　　曲恒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已近凌晨三点了，鲁军已经被问得快崩溃了，记录的东西等天亮上班后再逐一核实确认。
　　曲恒住在一栋八十年代开发的老居民楼上，五楼，没电梯，楼道里昏黄的灯泡儿总是处于半死不活即将咽气儿又心有不甘的状态，给这老楼平添了几分鬼气。作为一名在一线与穷凶极恶之徒们战斗了一辈子的光荣的人民警察，他工作十几年的积蓄都砸出去，也只够付这风烛残年一肚子故事的老楼的首付。
　　还差半个月供暖，正是楼里甚至比户外更冷的时候，整栋楼像一座大冰库。他一口气爬上五楼将将把一身的寒气儿跑去一点儿，见忽明忽暗的昏黄灯光下，景行蜷成一团坐在冰凉的地上，不知道是没听到曲恒上来还是已经冻傻了，冰雕一般动也没动，那模样儿可怜极了。
　　曲恒一肚子火气瞬间散得无影无踪，赶紧开门将他拖进屋里，一碰到景行那冰凉的爪子禁不住一个激灵，火气又上来了，“你是三岁小孩儿啊，还是没脑子的智障？中途撂挑子走人好歹也拿着手机和钥匙啊！饭也没吃呢吧？姥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我是你爹还是你娘啊？”
　　他恨铁不成钢地把失魂落魄的景行丢在沙发上，拉过沙发上破破烂烂的毯子把他裹了一圈，然后开了空调，去厨房倒了杯热水愤愤地磕在玻璃茶几上，然后以拆房子的动静在厨房里翻出两袋方便面煮上。
　　说起来，忙活大半晚上，他也还没吃晚饭呢。
　　面煮出来热腾腾地端到面前，景行还在毯子里发呆，那杯热水已经没热气儿了，看起来是没有动过。
　　曲队长一番颇为精湛专业加到位的愤怒表演遭到唯一的观众的无视，心里的不爽快把肺顶破了。
　　再看景行那傻愣愣的样子，心道这孩子不是又犯病了吧？
　　这时景行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话：“是她！”然后神魂归位一般猛地掀开毯子就往门外跑。
　　曲恒气死了，泡面丢桌上，使出抓杀人犯的速度和力气，将已经冲到大门口的景行扭了回来，扔回沙发上，憋了俩月的气任是老领导的重托还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情，统统压不住了！
　　他按住景行略显单薄的肩头，以扰民的分贝吼道：“景行，醒醒吧！焦阳死了，她死了！死得透透的了！投胎快的话都上幼儿园了！你亲眼看着她坠楼的，十八层啊！你亲眼看着她火化的，骨灰盒你都捧过？五年了，少林寺你也闯了，尼泊尔那什么他妈太急你也去找了，印度那什么菩提树你也去了，他们的有轮回转世吗？有灵魂附体吗？你姥姥的，死一回不就知道她有没有在奈何桥头等你了吗？”
　　景行的神色无悲无喜，布娃娃一般任曲恒一番咆哮蹂躏，喃喃地说：“刚才，她在夜风里微笑的样子，真像啊。”
　　曲恒愣了愣，瞬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松开了握紧景行肩头的双手，一屁股跌坐在茶几上，仰面望着墙皮四散脱落快成一张世界地图的天花板，很想来个金毛狮王的狮子吼，但现在他出了骂一句“你姥姥的”，也没劲折腾了。
　　景行忽然轻轻地笑了：“是啊，我就是没有勇气去死，她坠楼前说变鬼都不会原谅我了。”
　　姥姥啊，救救我吧！
　　曲恒不能跟着他一起发疯，迅速镇定下来，闷头扒面条，含混不清地说：“被劫持的女孩叫林奈，林枫的妹妹，林氏集团的千金。你哪只眼睛觉得她跟焦阳像了？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没有一点像。”
　　景行点头：“是啊，她减肥最刻苦的时候也没那么瘦，也从来不会那么安静。但是，那个脖子上架着刀还会笑的样子，还有那时候的眼神，是像的。”
　　曲恒心里一动，要是景行能把对焦阳的执念移情到林奈身上，也是件天大的好事啊！
　　区队长秒变曲媒婆，顺着竿子道：“虽然不如焦阳美得那么出众，林小姐也是位美女啊，颇有那什么清水出芙蓉的感觉，跟你也算门当户对，喜欢就快追啊。先吃饭睡觉，明天好好收拾收拾，不能仗着长得帅就这么不修边幅，幸好林小姐今晚掉了眼镜等同半瞎，不然你这个鲁迅先生一般出离愤怒的造型第一眼就见光死了。”
　　姥姥保佑，奇迹出现，景行好像听进去了，捧起另一碗泡面胡撸胡撸吃完主动奔浴室洗澡去了。
　　曲恒心累无比地倒头歪在沙发上，寻思景行洗完自己也洗吧洗吧，结果一阖眼就睡过去了，直到手机不依不饶地单曲循环着一首轻远悠长、意境空灵的曲子。
　　这曲子名叫：归来。其实超级不适合用来叫醒，倒是十分合适用来催眠。是景行的钢琴家妈妈为景行专门谱写，主要功能是通过音乐的熏陶安抚狂躁不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