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几多愁的猫

2、故人来

　　曲恒他们在路上不断收到最新消息，从劫匪弃车逃窜一路听到劫匪挟持人质，急得恨不得来一把飞天扫帚飞赴现场，偏偏赶上下班高峰，一路鸣笛也是快得有限，反而引得一群不把警车放在眼里的司机们开窗探头出来骂骂咧咧。
　　解胖子气得降下车窗想叫车水马龙的大街领教一下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被曲恒一嗓子吼住了。秦小川趁势摸摸解胖子手感上好的肚子，笑嘻嘻道：“佛爷息怒，快念念初心经、宗旨经、公仆经，喊喊为人民服务，那都是可亲可爱伟大的人民群众啊！”
　　曲恒被这小子的“三字经”雷到，方向盘差点滑走，骂道：“就你小子觉悟高，这月张局的中心组学习材料就交给你了。”
　　秦小川：……。
　　能把自己舌头炖炖吃了吗？
　　早有形形色色的目击者将各种现场视频传到网上，代市长、分管市长和局长大人统统被惊动了。命令层层传下来：非常时期，顶好不要出人命，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最好兵不血刃拿下劫匪！
　　曲恒心道，去你妈的非常时期！
　　所谓非常时期，指的是代市长向市长的过渡期。代市长张钦英，临海市委副书记，刚当上代市长不到一个月，下一届人大会一开就可以把“代”字去掉。这时候发生这种迅速传千里的抢劫案，可真是要了张书记的老命了。
　　曲恒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双方正在僵持中。
　　劫匪身份已确认，鲁军，男，现年四十三岁，2013年自主择业退伍，在临海市平乐区匪石影视文化园区外自营一家火锅店。妻子刘云，四十二岁，与丈夫一起经营鲁家火锅，三个月前体检查出乳腺恶性肿瘤，术后肿瘤多处恶化转移，目前正在临海市人民医院化疗。儿子鲁树鹏，十三岁，临海市第二中学就读。
　　鲁军家火锅店靠着临海市最大的石材加工和石头艺术创意园匪石文化园，本来生意红火。今年年初，匪石因环保督察不合格被查封整顿，鲁家火锅店也冷清下来。医院那边钱流水一般地花，这边收入来源却没了，难怪鲁军铤而走险了。
　　被劫持者身份也已确认，林奈，二十四岁，复兴研究院研究员，林氏集团千金。
　　林奈身份确认的时候，上头又千叮万嘱，务必保证人质安全，做好保密工作，著名企业家的女儿，身份太敏感。
　　考虑到刘云身体情况，市局和区分局到场的刑警们商量着把鲁军的儿子鲁树鹏请过来安抚一下情绪，曲恒认为可行，同时也派人去接谈判专家到场。
　　那被劫持的姑娘倒是很冷静，乖乖地站着，裹在围巾里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甚至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瞧着前方，丝毫不见慌乱。
　　鲁军右手持刀架在林奈脖子上，左手还舍不得松开装钱的麻袋，一张瘦得凹陷的脸苍白如雪，心里明白如今这形势肯定不能全身而退了，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有点窒息的感觉。
　　他有些头晕，胸前被电棍撞击的地方后知后觉地疼得厉害。冷风吹来，一时又有几分茫然，自己明明是去找老战友借钱顺便借酒浇愁了几杯，怎么就抢上运钞车了？
　　警察们并不喧闹，只是平静地通知他:“有什么事好商量，别伤害人质。”那声音到了他耳中，是那么冷漠，比这穿堂的北风还冷几分。
　　倒是刀下的小姑娘，不仅不害怕。还温柔体贴地提醒他：“大侠，要不咱俩往外走几步？越等警察越多啊！”
　　鲁军一个激灵，仿佛看见不知名处一管黑洞洞的狙击枪正瞄准他的脑袋。他倒是不怕死，但是他死了，孩子和孩子他妈怎么办？小鹏……小鹏知道爸爸成了抢劫犯，以后可怎么做人？
　　想到妻子儿子，他情绪激动起来。
　　已经有刑警去接鲁树鹏了，曲恒手机一震，见景行的微信跳出来：不要找家属！！！
　　曲恒心里震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抬头找景行的身影，同时快速回了一句：为什么？
　　景行没回。
　　曲恒已找到景行，这小子不知何时上了巷子里一棵大梧桐树，正伴着不太结实的树枝随风摆动。
　　景行什么时候来的？上树意欲何为？当他自己是轻功盖世的玉娇龙吗？刚跟老领导那夸他的话啪啪都打在自己脸上，曲恒有种要吐血的感觉。
　　景行仿佛化作了一根树枝，与风中摇摆的大树融为一体。他右手握着一把特制的弹弓，正扣着一枚铁弹子，神情少见地凝重，黑沉的眸子专注地观察着斜前方的劫匪与人质。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恰好是劫匪的后脑勺，他算了算打太阳穴将劫匪击晕的几率，觉得胜算不大。如果，他能稍微转过来一点……
　　正想着，那劫匪真的听到他的心声一般挟着人质缓缓转身。
　　景行本来掐着时间出手，但看见被挟持的人时，有一瞬间的神魂出窍。
　　此时一道尖锐的呼声划破黑沉夜空：“爸爸！”
　　林奈瞬时感到刀上压力抖增，颈间冰凉地一阵刺痛。
　　景行手中弹子凌厉弹出，正中鲁军太阳穴，后者身子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民警迅速围上去将鲁军控制住，戴安康几乎与警察同时冲上去扶住了林奈。
　　林奈如有感应一般冲着大树笑了笑，眯紧了眼睛才模糊看清戴安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手抹上脖子湿湿凉凉的，挂彩了。
　　曲恒点了下秦小川，“小秦，陪林女士去下医院，包扎完后请到局里做个笔录。”
　　秦小川刚想应声领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景行不知何时从梧桐树上飘下来了，主动请缨道：“队长，我去。”
　　林奈周边的世界混沌一片，隐约觉得这个修长的人影便是刚才出手救他的那位，刚想道个谢，却在听到景行声音的时候顿住了。
　　扶着林奈右臂的戴安康敏锐地察觉到林奈整个身子抖了一下，低声问道：“林小姐，疼吗？”
　　曲恒愣了愣，解胖子和秦小川也是一副遭雷劈的神情，这以睡觉为己任的大少爷不是鬼上身了吧，居然出现在现场，还主动领任务？
　　景行凑到曲恒身旁，以只有曲恒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想起小鱼。那玩意儿分解快，你还是快些带人回去检查吧。那孩子，”他神色暗了暗，往吓得哭个不停的鲁树鹏那瞧了瞧，“要好好安抚”。
　　曲恒又一次震惊了，短暂地走了个神儿，一大堆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又随风散去。
　　景行说完这句利落地回身，不由分说地扯下林奈的围巾三下两下缠在她伤处，又脱下大衣将林奈裹住，冲戴安康挑挑眉，说：“走吧！”
　　曲恒眼见景行带着林奈走了，这边一堆活儿等着，也顾不得景行了，先带人回市局。
　　景行拦了辆车，仍是不由分说地把戴安康塞进了副驾驶，自己和林奈在后座坐了。即便景行刚救了林奈，戴安康仍是很不喜欢这名不太像警察的警察，是心底里喜欢不起来的直觉。林奈丢了眼镜视野模糊也许看不出来，他的眼睛可是雪亮的，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警察看林奈的眼神里侵犯性过于强了些，仿佛饿久了的狼狗虎视眈眈地瞪着一块肉骨头。
　　事实上，林奈可没有戴安康看到的那么平静，正相反，自从景行一开口，她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地沸腾起来，都快把她烧成汩汩的岩浆了。裹在身上的大衣变成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若有如无的烟草味变成缭绕的毒气，直往五脏六腑所有的毛孔里钻。身边的人只是安静地坐着，连呼吸都是轻浅的，让她觉得身边这个才是借尸还魂的野鬼。
　　景行已然陷入云山雾罩的迷幻阵，那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女孩神出鬼没地引着他在迷雾里越走越深，她穿着骄阳一般热烈的红衣，一忽儿娇笑着向他招手喊着：“景行，来呀来呀！”一忽儿又高高跃上枝头，坐在阳光斑驳的绿树间唱歌，两条白的耀眼的小腿在树枝上垂下来，不安分地颤啊颤啊。一忽儿又小鹿一般在绿草地上蹦蹦跳跳，冷不防地一头向他撞过来，看他一脸狼狈地跌在草里，女孩笑得前仰后合。
　　景行知道他再走下去又会从阳光明媚的天堂跌入冰寒刺骨的地狱里去，那里女孩安安静静地躺着，大眼睛直直地望天，身下是地狱里的血池，看一眼就能化成锋刃活活将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或者，她燃烧在熊熊烈焰里，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喊叫，慢慢地化作一抔白灰，漫天飞去，再也无迹可寻。
　　景行明知最后会变成噩梦，仍然忍不住沉沦下去，无力逃离。
　　耳边蓦地炸起一声惊雷，“景……”
　　这是不同于焦阳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声音，有些生涩、低弱，但是真真实实的，将他从那迷雾重重的环境里叫了回来。
　　景行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蓦地转身眸光灼灼地盯着身旁的女孩，黑眸中瞬间亮起千盏长明灯，仿佛燃起一条熠熠生辉的璀璨星河。
　　他期待着，女孩再喊出一个“行”字儿，那么他便弃了所有的信仰，信了所谓的轮回转世、灵魂附体，从此将自己莫须有的三魂七魄心甘情愿地献祭，管他是普度众生的佛祖收了，还是无恶不作的幽冥收了。
　　“……官”，女孩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景行的耳中。
　　如果林奈看得见，会觉得景行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本就略显苍白的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潮水般迅疾退去。
　　可惜她眼前一片模糊，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也看不见景行心里的天涯。她只是讶异地听到景行粗暴地吼了一声：“停车！”
　　然后，那人甚至等不及车子停稳便跳下去，投入猎猎寒风中了。
　　“景……行……”，副驾驶上正莫名其妙的戴安康似乎听到林奈很轻很轻地喊了这个名字，他回头，见路灯明明暗暗的光下，女孩秀气的小脸苍白如雪，微侧了身子定定地瞧着那疯子警察离去的方向，似乎要一眼看到地老天荒里去。戴安康觉得这时的林奈，让他有一点莫名的害怕。
　　“警官？这是个警察吗？怎么这么奇怪！神经病一样的。”出租车司机率先开口打破死寂。
　　林奈已经坐正了，微微笑道：“是啊，还真是奇怪的警察，我刚想问他贵姓呢。”
　　戴安康几乎以为自己方才是看错了，这才是林奈，总是微微的笑，春风一般。他“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看前方的道路，再拐个弯就到临海市人民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