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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生黑白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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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世界都毁了你的一切.
你才明白珍惜 .
失去之后的珍惜.
1
梦里最多是故乡。
李慕冰六岁开始,扫累了地就会到道观的某个角落——巷道里好好呆着。是真的呆着,一言不发,神梦天涯。
潮湿的墙壁,各类绿色植物爬上墙,墙角里的青苔泛滥了起来,米粒一样大小淡色苔花展开。
每个英雄在曾经,都淹没在长久的寂寞中。
沉默,也是一种成长。
巷道里忽有一股胭脂水粉味儿弥漫,走近来一看,是个漂亮的、丰腴女人,注意了,丰腴不是臃肿,是适当的丰满。披着华贵的衣裳,以及各类首饰,作出雍容的姿态,轻轻的问:“小道士,一个人在此做甚?”
“今天李隆基来拜三清,师父叫我回避一下。”
李隆基,那时的天宝年间的皇帝。
“你连当今皇上的名字也敢叫?”那女子有些惊讶了。
“名字不就是用来喊的么?”
“真是怪人……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
“李慕冰,七岁。”
她像是见了鬼似的,惊问:“莫非是无父无母那个……”
“是的。”他复杂的笑了。
“那……你想你的娘么?”她问。
“不想!”
“为什么?”
“因为她也不想我啊。”
“你又不是她,你岂知她不想你?”
“哼,那她怎么会把我丢在门口?”他一脸阴沉的说:“你想想看啊,一个刚生来的婴儿,被放在篮子中的襁褓里。道观门口,任凭他哭喊到嗓子嘶哑,说不定被人没看见然后狠狠踩死……哗啦,血流出来了……”
“你……你别说了”女人惊恐的叫道。
“凭什么?别人都有娘疼爱,就老子没有!或许别人的娘超级漂亮,我呢,娘都没有!”
“我呢?漂亮吗?”
“是漂亮,你儿子肯定高兴,可是……关我什么事?”他吼道。
“你……”她说了一个字,口中便不再出话。
两人彼此不言。
“孩子,你饿不?”她连忙拿出一个肉夹馍,递给慕冰。
“饿啊!”李慕冰大口的啃着,眼中露出欢喜,又自问:“奇怪……我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乞讨了?”
“娘娘,皇上到处找您呢!”一个太监叫道。
“哦”那女人便应了一声“来了!”
李慕冰朝那女子望去,她回眸一笑,走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慕冰这才从梦中醒来,自己伏剑在马上,拖着几石粮食在茫茫大漠之中。
“那女人,不就是杨贵妃么?”他自言自语道。
每回想到这件事,本平静的心会波动起来。
不是愤怒的惊涛骇浪,不是忧伤的浪底旋涡。
是那种淡淡的伤感,像宣纸上轻轻涂抹过的一点儿清墨,淡到无痕,却又要很久才会变干。
2
夕阳如血,哀鸿一影往南飞。
风沙中,村庄在朦胧间矗立。木匣子楼梯稀薄零星的摆着,木头干巴巴的,残垣的土墙干燥的样子,似乎裂成蛛网,萧条的人烟,有很少的走于街市的人,以及摊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浓郁的淳朴味。
曾经李慕冰做过的蠢事,就是把桃木种子埋在这里。
无一例外,都死了。
“如果多一点雨水,这儿可能是草原,那么桃树就会长大。”他曾经不止一次如此想,“听说南方烟雨如梦,会发生洪涝灾害,如果分一点给我们不就好了吗?”
所以啊,上天是个神经病编剧。北方地广水少,南方水多地少,西北更是鸟不拉稀,没有一样是完美的,总会有缺憾,就像他后来明白,有钱人腰有万贯金,分期人身无分文金钱一个道理 。
“李慕冰回来了!”
村邑中人都来相迎,于是李慕冰都把粮食分了。
“慕冰啊,你义父李进身体差了,回去照顾一下吧!”一人道。
“好。”
“诶,新任的邹灵大人来过村里了。”
“他?”李慕冰想到自己劫了邹灵,又问:“他来此作甚?多久的事?”
“你走了不久,来此收税的。”
“哦。”他想了想,新官上任亲自收税是有可能的。
他把马喂了,天色黑沉沉的,万里长空竟有一层乌云,像一个旋涡拧成一股旋风,月亮渐渐收去,亦不见星辰。
“看来要下雨了。”
谁巴不得下雨,整个沙漠之灵都沸腾了。
木屋的门轻叩上,也会发出刺耳的响声,桌上的烛光使得小屋内显得黄晕无比,面食摆上,还有几坨山芋。
无非是馒头与干菜包子,以及破碗里不足一两的青稞面,还有一些芋泥,这已是有粮食回来的情况,还是犒劳慕冰用的。
再想想酒楼里的菜肉是什么?
“坐吧!”李瑶从厨房中走出,咳了几声,声音还有几丝沙哑。
“嗯,”慕冰把筷子分好,“父亲咋还没起床?”
“昏了很久了,或许是情绪不好的缘故吧。”她说着,有几分哽咽。
“没事,尽早会好的。”
“嗯……我去给他送食。”她端了一碗面,进了李进的卧房去。
“好。”
不久,房间里传来一声粗暴的厉喝:“你拿来作甚,我不吃!”
“砰!”
又一声碗儿破碎的音,以及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慕冰发觉有些不正常,在那房间内窗上穿了个小孔来窥着:
床上的白发老人面如枯槁,目光虽黯淡,又冒着一丝微弱的寒光,打翻了碗儿,正色道:“我虽穷苦,不受你这无义富人之救济,宁死于寒榻!”
“父亲,此乃女儿报孝之举,何称无义?”
“呸!你要嫁于邹灵,弃了慕冰,何称有义之人?”
“邹灵是陇州知府,又有万贯钱财,日后咱家再不用受分期,父亲的病也能救治了!”李瑶尽力劝告着,跪倒在地。
“生死乃天意,岂是富贵可改?”他闭目道:“你顽固不化,日后必悔矣!”
“既然父亲知慕冰之路,何不为他点明去路?”
“要说的,我的口中自会道出。”他缓缓地摇着道:“有些事,不可言,不可言。”
“纵然我心悦慕冰,只可惜邹灵强压,如何了得?”
“正因邹灵欺压民众,更不可当之!”
慕冰只觉得状况不妙,却也不想了,只道了声:“好了吗?”
李进不言,闭目睡去。只有李瑶沉默着走了出门,眼睛泪光映烛闪动,声音更有些沙哑,甚至有点沧桑味儿,“吃吧!”
“好!”他吃着不如酒楼中的吃食,却毫不嫌辛酸。
她像被放慢了动作,把丢在地上染了污垢的馒头往口中送去,猛然泪若雨下。
“咋了?”慕冰问:“记得今天是你生辰吧?”
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看,这簪子漂亮么?”他掏出一根金簪,两眼的光芒还一闪一闪的,不染一丝尘埃。
“漂亮……”
“送你了!”
“嗯。”她哭得更厉害,把簪子抓在手中。
李慕冰微笑着饮酒。
“我该去睡觉了,你早点睡!”
“好。”
李瑶背过身去,显得有几分佝偻,似乎抹了把泪,走了。
孤灯下,一切都静得出奇,无数尘埃纷纷落下,扑落在李慕冰的眼睛上。他吃饱了,却不知道又该做些什么。
“慕冰啊,慕冰,咳……”
认得是李进的声音,慕冰连忙去看望。
床上奄奄一息的李进,伸出枯枝一样孱弱的手,道:“你来了……”
“嗯,”他跪着。
“起来吧!”
“好。”
“若是有一天,你爱的人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我……我不知道。”
“活下去……明白吗?”他眸中光线逐渐灰暗,“你有多久没有经受过痛苦了?”
“很久了,”他饮了一口酒,“自从来了这里。”
是啊,即使你身无分文;即使你万劫不复。
“你还有无身世之惑?”
“有哇,我前日上城里去,遇一个姓吴的酒姬,知我身世,我却不知她是何人?”
“当年你与裴道人度潼关时,那守将放了你,记得么?”
“记得,守将可怜我,何况杨贵妃竟也为我求情。”
“嗯。后来,皇上因此把守将满门抄斩,只有杨贵妃悄悄把他家女儿救了,守将也是姓吴不错了。”
“这……倒是忘了去。”
“你仓促于途,难道还有闲心去管?”李进又道,“你一定要去寻她!”
“那……我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不可说。”他又道,“对了,你还喜欢李瑶么?”
“应该是吧,我才十六岁,却不是很明白这男女之事。”
“唉,”他闭眼,不经老泪纵横着,“把她忘了吧,把村庄也忘了吧,长安也忘了吧!”
“最爱的一切都忘了,就不会痛苦了!”
话虽如此,一个人如果忘却了爱恨痴狂,与石像,又有什么分别呢?
3
最后的安好在此,七年前与吴思的回忆。
“小姑娘,你又来了?”
“对啊。”
李慕冰的欢笑只有在吴思面前绽开,为她写诗。
就像吴思只愿意和他一个男子说话。
“天天画桃花,你不倦吗?”李慕冰问。
“有点,可我想画的花,这儿没有哇。”她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什么花,还是什么花连长安没有的?”
“长安确实有,就是牡丹。可是,世上只有一处的牡丹够美。”
“何处?”
“沉香亭,可惜在皇宫,你我之人,这辈子也别想去摘了。”她长叹着。
“什么破花,改天我就去摘。”
“别哄我了,皇宫禁地,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
“那道观为什么可以随便出入呢?就摘一朵花,还他便好了。”李慕冰望着那方美幻想的皇宫。目光中穿过一道尖锐,把一切戳破,“会有那样一天的。”
“那我等那一天来。”吴思很随性。
其实这似乎是一个玩笑。
是啊,每个孩子小时候把一切都想得简单而又偏向美好,后来他发现曾经所想的一切都非常的稚嫩之后,他才会知道要换一条路走。
会有一天,你成潇洒快意的剑客,身无分文的却久伴我。当一个银甲白袍的你,高高在上的俯视一切,眼中麻木冷漠的,还是你吗?
成功之后,你重生的同时,过去的你也死亡了。
李慕冰想不到,吴思想不到,天下苍生也想不到,可事实却如此,一个似乎早上还与你说话之人,暮时却早已遥遥在上,不可触及。
因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许多人都不会想到,他们看不见未来,也从未想过要顶天立地,与众不同。
起码此时的李慕冰没有。
后来事情大有转变。从那天开始,是李慕冰给了吴思几朵牡丹之后,他彻底不见了。
可是,关于他的新闻却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如果真的有什么可以超越光速,那就是谣言流传的速度。
他因闯入皇宫,打伤侍卫还去偷花,被全国通缉。
可全部的官兵都没有捉住他,一夜之间,被封为传说。
传说他武功极好。
传说他速度极快。
传说他一日万里。
总之,是一切九岁孩童没有的名号。
可在吴思看来,都是笑话,他与其他九岁孩子的不同,更有才与更沉郁些。
似乎他昨天都在这里扫地。
吴思惊愕的眼神,望见高耸的潼关,想不到下一个就是自己。
“满门抄斩啊……”
4
流浪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李瑶自梦中醒,睁眼与闭眼都一样,一样是黑漆漆的,仿佛望不到边际尽头,伸手去是一股冰凉,入眼即是一片浮空的尘埃。
有个事想了很久,但还是要告诉他。
走过阴暗的客厅,差点摔了一跤。打开木门,门外有个饮酒的剑客,是李慕冰。他一身酒气,眸子似明月一般,有点伤感。
“你醒了?”慕冰问。
“是,你一个人半夜出来饮酒做什么?”
“父亲……去世了。”他边说着,泪水哗的流了。
她的泪也夺眶而去,一下子跪在地上。
“哭吧,都哭吧!”
两个人大声哭着,此时的李慕冰,有多么无能。
须臾,李瑶收敛了本来的悲色,站了起来一脸严肃的说:“李慕冰,有个事我想了很久,现在不得不告诉你。”
“嗯?”李慕冰举杯要饮。
“我们……”她深吸了一口气“分了吧。”
“为什么?”李慕冰的姿态凝固在风中,动也不动。
“为了我,也为了你。”她强忍住泪,“我要嫁给一个更好的人,过更好的日子。你也要去做一个你想做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
“靠!”李慕冰从地上一跃而起,“那你不就在耍我?”
“我要的生活,你给不了我不是吗?”
“我……”
“你走吧!”她捂着嘴,泪水止不住的流,一转身,闭上了门。
“呸!”
走就走!
李慕冰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
薄情一些没有什么不好,是吧?
你终于该出去了。
你输了。
哈哈哈……
“哗啦啦。”
天上落下来雨珠,沙漠终于下雨了,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欣喜的点灯,探出窗外望去。
沙漠之灵,真的沸腾了。
“下雨啦,下雨啦。”
“是啊,好久没下雨了。”
“你看雨中有个影子,跑得飞快。”
“那好像是条狗找不到家了。”
“哈哈哈……”
李慕冰披着淋湿的衣服,骑马飞快的向东飞去。
身体晕沉沉的,喉咙中一股刺痛传来,滋泪不断涌去。
糟了,发烧了。
“为什么啊……”李慕冰的话沙哑悲愤,滚烫的泪落下,他完全昏了过去。
李慕冰的悲愤,他没有往来的仰头咆哮,可是似乎整个荒漠都听得见一声荡气回肠的长啸,仿佛沧海中的白龙的震怒,从皮肉中深深地扎入,浸透骨髓。
马儿却仍奋力的跑向东去,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
不能,背上的那个人,只剩我这一匹马了。
一个人要做到真正的无畏,是先要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是越来越不恐惧失去。
恐惧的源头,是失去。
5
梦中,时光不知翻到了哪年除夕。
木屋还矗立在那儿,天上星辰仍旧无效,呼啸的风仍使人睁不开眼,安静得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就像许多年后,从角落里找不到了幼年的玩物,拍拍灰,没有一点变化。
是的吧?
“吃饭了!”
仍然是黄晕的灯光,一个火炉子取暖,干柴堆里钻出两只瘦弱的老鼠,桌子上的粮食,还是辛酸而新鲜的。
李进柱着木杖进来,把酒放在桌上。慕冰刚从陇州回去,把马儿喂了草料,把一点麦子和一小块肉送进房。李瑶把菜端上来,准备开饭。
年夜的大餐,节省着吃个许多天。
“我记得,今天是慕冰的生辰啊!”李进含着菜说。
“是啊,”李瑶把慕冰倒上酒。
“今天真的是我生日么?”慕冰自发问,“十五年来,还会有人记得么?”他的生辰,只有他父母知道。
他的父母,暂时无人知道。
“一个孤单的人,过孤独的生活,不好,”李进捋了捋胡须,“需要有个人来陪你,是么?”
“嗯。”
“我把我女儿嫁给你,可好?”李进问。
“嗯?”李慕冰望了望李瑶。
“我把女儿嫁给你!”
“多久?”
“明年吧。”
“哈?”李慕冰这个硬汉居然笑出泪光。
时光总是骗你,好久是多久?应该在昨天。
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可看了一会儿就不自觉的哭了。
原来什么都变了,过路的人都变了。
6
吴思静静的坐在自己房间中,擦拭着花瓶子。
听着窗外的雨,饮着凉丝丝的浊酒。她学着诗人的神态,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长吐一口气。
她无法体会诗人的情怀,她能欣赏与羡慕。
拿出文房四宝与颜料,她的笔在空中悬着。
“今天要画些什么?”那个声音似乎还在问。
“画……画夕阳吧,你看它陪着晚霞,无比绚烂。”
也曾有人说,夕阳不会永远绚烂,之后便是漫长的黑夜了。
七年前,李慕冰出逃向西北,有裴道人护着,两个人戴斗笠,披斗篷与长袍,挂着黑面纱,所以无人认出。
晚霞还是如此美,变幻无极,某城中的一切显得卷黄,市上人密集如云。
两个人纵马疾骑,一路奔去,前方人越来越多,愈加密集,这才不得不放慢步子,来看看周边的街市。
“师父,你看!”慕冰指着那方人群围观着的,一个人贩子牵着一个红衣女孩,似乎还在叫卖。
“去,救她。”
人贩子用缰绳拴着那女孩的手腕,面容有几分奸邪,而那些围观的群,就看着热闹,抱着事不关己的心。
这就是群众本性,火不烧到自己是不会想去扑灭的。
人贩把吴思的手拴着,紧紧的栓在木桩子上。他在讲述这个女子有多么的娇贵,其实就是在说,在座的各位有多么的愚蠢与自己有多么卑贱。
“我出一百二十文。”有人高喊。
“便宜了,这么娇贵的女孩,做童养媳也好。”人贩子说,作出令人作呕的笑容,“起码三两银子。”
“五两!”
“十两!”
富人们为了这女孩竟争了起来,这女孩不是别人,是吴思。
十二岁的她被满门抄斩后,杨贵妃把她送出潼关,结果出去了不久就被人贩子给绑了,卖到市上,说是做童养媳或者青楼女子。
在吴思眼中,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每丝笑容都格外可怖狰狞。她从未如此深刻的体会到,群众怕事的本性。
人嘛,不要总指望别人能给自己什么,等有一天,你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拿来的,那才会长久。
有的大蠢货说,生活困苦就跳楼,那真是他对生活的了解。
“我出一百两!”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小剑客身上,他扬言一百两银子买了吴思。
“一百两?”人贩笑得眯成一条缝,这可真是个天文数字啊,“好啊,你先交钱。”
“好。”
斗篷披在外,不知他在搞什么。猛然,丢出一个酒壶砸在人贩头上,酒水四溅,说时迟,那时快,慕冰一剑切断僵绳,背上吴思,翻身上马就跑,裴道人一个手势,一溜烟人不见了。
“抢人了,捉贼啊!”人贩气急败坏。
“你不也是贼么?”
“就是!”
“贼喊捉贼!”
这人群这才开始骂来了。
“为什么刚刚我们不去救那女孩呢?”一个小孩子问。
没人回答他,熙熙攘攘的人群散了。
纵马疾驰的二人……
“李慕冰……”背后的吴思怯怯的说,不知道是不是问候,还是呼喊。
“嗯?”李慕冰发问,“我滴天,我打扮得如此隐秘,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的声音很不同。那种不同,不是像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叶子的那种,而是连相似也找不到。”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是知道你在夸我,哈哈哈……”李慕冰狂笑了,这个声音也很独特。
“别多聊了,”裴道人说,“吴姑娘,咱们三个到了一个地方就必须分成三路。”
“到哪儿?”她问。
“陇州。”
“为什么要去鸟不拉稀的陇州?”
“越偏僻,才越不易被发现。”
“啊?”
“你如果足够的平凡或者有足够的卑微的存在感,你还会那么引人注目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
是啊,只有金字塔顶尖的人才值得被引起注意,谁会不去关注强者呢?
身为边疆的陇州,凭着河西走廊乃敢与吐蕃和回纥分界。偶尔还会经受骚扰。
是啊,正如慕冰藏身的那个村庄,在赈灾济粮的册子上永远找不到名字。
没人愿意去茫茫大漠中送粮。
这个村庄唯一的存在感,就在收税纳粮的时候。
“呯!”
正值静中,一声破窗撞开的声音打破了回忆。
浑身湿漉漉的李慕冰撞进来,就好比一头四处乱撞、不知方向的野兽,一下子倒了下来。
他晕了。
7
在飘渺的云彩间
有最使人痛苦的炼狱
“唔!”
李慕冰惊醒,他的记忆慢慢开始组织。
我那夜很晕沉。
我意识告诉我来这个酒楼。
我看见这儿灯还亮就跳进来了。
我马上就晕了。
等一下,我在谁床上?
他慌忙的把衣裳穿上,往门外走去。
“你醒了?”吴思端着一杯羹进来。
“我怎么会躺在你床上?”
“我放上去的。”
“我靠!”李慕冰一脸扭曲。
“瞎想什么呢,我可是打地铺啊,况且我救了你一命诶,明白吗。”
“嗯?”
“你个蠢货,大半夜跑去淋雨,发烧了,我一口一口喂药的,你知不知道?”吴思很随意的用手指去戳他。
“哦,多谢了。”他坐下就吃羹。
“咳咳,”吴思也坐下为自己倒了杯酒,“李瑶是谁啊,你叫这个名字叫了五百二十声。”
“咣当!”
李慕冰手中刚刚举起的筷子突然掉到地上,姿势凝固在风中,像一块丰碑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回答道:“她欠我五百二十文钱。”
“哦。”
“我晕了有多久,几个时辰?”
“何止几个时辰,一天半了,现在是中午了。”她对着铜镜理了理云鬓与簪子。
“你很喜爱红色啊?”他摸了下吴思红色的长裙。
“红色,代表了什么啊?”
“红色……血啊!”
她不说话了。
李慕冰也不说话了,吃起了羹汤。
屋子静得出奇,酒味儿刺鼻而来。
忽然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的声音,市上变得更喧闹了些。在唐朝时,市是贸易市场,可设铺开店,到了一定时间必须关上。坊,则是居民群居之所,严禁市场交易与设铺开店。
吴思过去打开窗,风更大了,她的发髻稍乱。
“外边怎么了?”李慕冰问,声音病恹恹的。
“有人成亲了,看起来很气派。”
仆人穿上统一的布衣,排成长龙似的礼队。个个挂红花披赤练,礼器声连天,朱红桥上的人抬着轿子。
人群围观者甚多,也议论纷纷。
“好漂亮呢。”
“可不嘛,邹灵大人家娶亲,一倾千金啊。”
“那女子是个什么人?”
“城外一个小村子里的叫李什么瑶来着。”
“这么漂亮的,咱一辈子也别想了。”
吴思转过脸来,几缕青丝在眼前飘飞。阳光沐浴下,白皙的皮肤,朱红的嘴唇与灵秀的眼睛无不透亮。她道:“告诉你一个消息啊,这夫家是邹灵。”
“所以?”
“女的叫李瑶。”
慕冰睁开眼,抓起剑一跃而起。一个跟斗跳上了窗,眼看就是要冲了出去。
一双手有力的把他拉了回来,也许是不经意间,他一下子栽在屋里头,是重重的。
那双手不是别人的,是吴思的。
“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砍邹灵。”
“你说实话,李瑶是你的意中人吧?”
他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的点头。
“她......她漂亮吗?”吴思连忙整理起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自己衣服,明明没有灰尘。
“我靠,我靠!”他心里像有什么突然崩裂了一样,抱头大叫道:“老子是李慕冰,老子才不要受这种屈辱!”
一个人如果尊严与心血被狠狠地踩在脚下,却可以丝毫的不悲不喜,不忧不嗔,他是什么人?
是得道高人,是神。以麻木以漠然观望世界,心中却一点儿也涌不上情感来。
神是死人,是塑像。
“什么是屈辱,”吴思递给他一杯酒,“失败了,输了,又如何?你活了这么久,就必须胜利吗?”
“我不能输。”李慕冰咬牙道。
“什么叫输了?”
“第二都是失败。失败了,就是屈辱。”
“只有垃圾才会在意失败。”
李慕冰最终没有出去,他不说话了。
白云在天空中游过,几只鸿雁慢慢飞过去。树木与花叶早已失去了新鲜味儿,桌上的柑桔终于长出了霉菌。古老的土墙早已残破不堪了。风一吹来,轰然倒塌。
平静下来的他问:“你们女人都希望这样的婚礼?”
“以前是,长大了就未必了。”
“为什么?”
“或许你等来的,不是盖世英雄,而是盖世垃圾,可是,你还是会喜欢垃圾,不是吗?”
“哈,一个人要多么堕落才会喜欢垃圾,哈哈哈.......”他大笑道,笑出了泪光。
李慕冰的笑声除了音色,音调与节奏丝毫未变。仿佛七年的光阴对此没有任何威力。
“在别人眼中,我们都是垃圾。这世界本来就有很多垃圾。”
他的笑容立马冻住了,过了很久才道:“老子才不是垃圾,老子可是英雄。”
英雄,通常都经历过屈辱。
每个男人小时候,都以为自己是英雄,可以拯救世界。
后来才慢慢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各自平息下来。
“相信我,邹灵过几天就会来找我的。”
“为什么?”
“他纳了妾不久就会失去新鲜感,回来找我。”
“他不会强娶你么?”
“不是有你嘛?”
“懂,”李慕冰饮酒了,“我想我会砍他。”
“另外......老板娘说你若住在着这儿,隔壁有空房,但你得打扫打扫酒楼门口,一日三次。”
“哦,包酒包饭么?”
“嗯,那太好了。”
8
“你们读了这么多历史书,”裴老道问于诸弟子,“最擅长哪一段时期的历史?”
“隋朝史。”
“晋朝史。”
“汉朝史。”
这时候人群叫出了一声:
“未来史。”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与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九岁的白发小孩。
9
有时候,你都不知已入秋了,尤其是在南国。可是在西北,绿叶染上枯黄时,一夜风吹,黄的黄,落的落,连鸟都找不到一只。
陇州的秋永比不上长安的秋,华丽的楼阁间的秋色,很有诗意。
可陇州的朴素淡雅些,给李慕冰的第一反应是:
我去你妈的,全是枯枝败叶。
清晨,暖阳映入小窗,酒桌上有打翻的杯子,还有坐地靠墙睡去的李慕冰。
映着光的脸上,竟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李慕冰,起来扫地!”吴思撞开门,去拉他,“你来三天了,还起不了床?”
“起床干什么?”
“扫地啊。”吴思把扫帚丢给他。“昨夜风吹树木,叶落满地,霜寒至了,挺漂亮的。”
“落叶、黄云......”慕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好诗意啊。”
“那快点儿起来给我写诗啊。”
“写什么?”
“秋景啊,你自己说的诗意。”吴思用指尖戳他,“快点!”
“不会写。”李慕冰很怕痒。
“一个人连赖床的欲望都遏制不住,怎么干大事?”
“总得给我一个遏制的理由吧?”
“起床也要理由?”
“是啊,我需要一个伟大、神圣的理由,不然我连躺着这样一辈子的欲望也有了。”
门外又跑来一个与吴思要好的酒姬,她面色有几分仓惶,大口大口的喘气道:“吴思妹妹啊,邹大人来了!”
“什么!?”
说着这话的人不是吴思,是李慕冰。他一跃而起,拎着扫帚就冲了出去。竟连剑也忘了拿。
“这就是理由啊。”
日常的英雄救美片段。
邹灵带着两个衙役来酒楼,角落里一个白衣挂剑的小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姑娘.......”
那女的斜视了一眼他奸佞的笑,骂道:“滚!”
“哟呵?你还是个带刺的玫瑰?”
正值此刻,一声破门而出,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
“邹灵老子杀了你!”
“我去,”邹灵整个面部都僵硬着了,仿佛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气,“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个家伙出现。”
李慕冰像疯子似的冲了过来,准备出剑时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是扫帚。
其实当时包括老板娘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脸色煞白的。
不要慌,问题不大。
“啊,上次好像就是这货,放了他一马居然还来?”邹灵吓得后退几步,指挥衙役,“上,扁他!”
“来!”
慕冰举起扫把敲去,听见“啪”的一声,棍儿就断裂了。等那群衙役还没反应。猛然又是长凳砸到头上,然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砸过去。最终上去一顿猛扁。
整个酒楼的人都看得痴呆了,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我滴妈诶,”老板娘道,“老娘的东西......”
这个早上,酒楼注定不得安宁。
10
邹府。
小楼上西风缓缓,玉浆小缸中的红鲤孤独的游着,竹笼子里的白鸟唉声低鸣,那李瑶也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当孤独时,一切孤独都在身旁。
在唐时是不准捕捉鲤鱼的,因“鲤”与“李”同音。可李瑶从小没见过鱼,何况是漂亮的锦鲤。于是邹灵派人去江南偷偷捉了三只回来,运回来的路上死了一只,却又养死了一只。
现在,那条鲤鱼似乎面色抑郁的游来游去,每过去六秒它就会傻乎乎的去撞缸壁,然后才明白自己是撞不开的。
商纣王为了妲己筑摘星台,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
于是后来这些所谓的爱情都沦为了失败的因素,因为有人会说,成功是不需要爱情的。
所以李慕冰成功的失败了。
李瑶以深邃的眼瞳望着陇州城,初始的那种新奇感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莫非就是李慕冰所痛恨的物旧新欢。
时间会带走一切感情,不留下曾存在过的痕迹。
没有天长地久。
爱情是什么,给对方所爱的一切,就是爱情啊。可是能力永远小于贪婪。
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与此同时的酒楼中,还是不得安生。
“救命啊,有个疯子殴打朝廷命官啊!”
来往的人望着这一幕,都不由主的笑了。堂堂的邹灵,带着他不可一世的威严被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邹灵灰溜溜的爬了出去,厉声吼道:“你等着,老子派兵来捉你!叫你永世不敢入陇州!”
“来,你来!”李慕冰又抡拳,唬得邹灵及两个人跑了。
“还好,”老板娘叹了口气,“东西坏了不少,邹灵却不知慕冰是这儿的扫地的,不然咱就等着关门大吉吧。”
“拿着。”老板娘丢给他一小袋钱,“一会儿去买点扫帚与碗回来。”
“嗯。”李慕冰身上的火焰似乎才熄灭。
这儿的酒姬都是孤儿,被老板娘捡来养着。一直以来,都对酒姬很好,所以才会收下像李慕冰这种人。
而李慕冰的造反倾向也从未展露过。
“喂,”后头那白衣女拍了李慕冰,“多谢了。”
“无妨,又不是路见不平,只是顺便帮你。”
“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帮忙?以后再说吧。”李慕冰又问,“听口音,你是长安人吧”
“这位兄弟对长安很熟啊,”她叉着腰道,“小女子姓陈,单字一个萱。若来长安可报我名号,处事便不难了。”
“我一个大丈夫倚仗你一个小女子的威名,岂不为耻笑?”他冷笑道,“鄙人李慕冰。”
“李慕冰啊......不会真是他?”陈萱尽力回想,又摇了摇头苦笑道:“大抵是天下人总有同名者吧?”
李慕冰的斗笠边缘上挂了一层墨纱,看不见面貌与头发。忽然他脚一溜,斗笠落了,银白色的头发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虽然他手脚麻利,一顺手便把斗笠重新扣上。
“我去,这该死的吴思,”李慕冰暗骂,“非要往地上泼水让我拖,不知道水很贵的吗?”
可陈萱依然瞥见了,仿佛见了霹雳似的,惊愕道:“真是你?”
“什么?”
“李慕冰。”
“是啊,”他挠了挠头,“怎么这么多人觉得我奇怪,听了我的名字和见鬼了一样?”
“因为在长安,没有人不知道你。”
“是么?”他笑了,“今年太真观的桃花开得好么?”
“很漂亮。”
“甚好甚好。”
楼前的银杏枯黄飘落,李慕冰打扫好时,白天一块逝去了。新月升上夜幕,像仙人的玉镜,落在青云间。
写月亮的诗就太多了,大都是为了思念别人或家乡。
只有李慕冰的月,是写美人的。
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吃火锅。唐时没有辣椒,只有清汤。也与如今的火锅差得不多。
“为什么今天吃火锅?”一酒姬问。
“傻,今天是中秋。”又一答。
吴思拿着那柄团扇,仔细端详,问:“李慕冰呢?”
“在房间喝酒呢。”
“让他来写首诗吧。”
“好。”
于是半醉半醒被抬了出来的李慕冰,被一群眼睛注视着。
“干什么?”他问道,用筷子夹了一块肉,“真香。”
“写诗。”
“我诗写得很好吗?”
“是啊,偏要我夸你几句你才高兴啊?”
“哦?”他过分的夺走吴思的酒杯一饮而尽,“那你要写什么?”
“月亮。”
李慕冰望着天上的月牙,轻吟道:“天上秋月月中仙,瑶宫寂寞多朱颜。君且孤意求知己,何不见有眼前人。”
“不算不算,这首诗上回写月亮写过了。”众人说。
“谁告诉你我上回写得是月亮?”他颊上微红的,略有些笑道,“我写的......是吴思啊。”
“噫——怪不得。原来是吴思心爱的团扇,上头的诗是这么来的啊。”酒姬们这就八卦起来了。
吴思颔首,面上绯红。
和酒姬们吃饭时总有说不尽的话题。
吃到后来,所有人都洗漱了上床躺着。只有慢慢吃的吴思,以及醉得毫不顾及形象的李慕冰。
“你还在喝,”吴思说,“你倒是醉死了,怎么整?”
“嗯。”李慕冰把饮尽的酒壶一扔,“我明天要回村头一趟。”
“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说哪儿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吗?”
“是,没有了......都走了......”他的声音渐渐虚弱,“但是,那儿是养我之地,不能不辞而去吧?”
“那你回去是为了道别?”
“是,不辞而去总会带来意外。”
“七年前,我们离开长安,是不辞而别,可是现在长安一样不是好好的?”
“就是因为我们好好给长安道个别,所以我还很想回长安啊。”李慕冰低着头,“干脆我好好给村子道个别,就或许把那儿忘得干干净净也好!”
“我想你会有机会的。”
“哦……”
“她们说你话很少,为何我却觉得你话多?”吴思问趴在桌子上的李慕冰,他不说话。
“喂?说话!”她轻轻戳了一下他。
她已经睡着了。
吴思叹了口气,把他拖回了房间去。
其实,不辞而别的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