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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一样的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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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一阵急奔,到了山下,才觉出脚下粘滞,如系重物,便任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没了意识,如堕地的风筝,一步一晃。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濡湿的裙衫被吹冷了,红叶才逐渐清醒过来,眼中的景物也一点点地变的真切。自己不知不觉,已奔出好远。
红叶瘫软无力的在一棵榕树下坐下,树冠成阴,裙摆在脚边拥成一团透明的蓝云。叶尖上的露珠沾着裸露的双脚,凉凉的。这儿好静。只有不时地,在头顶看不见的地方,密叶层层的深处,洒下几串脆利的鸟鸣,重复着一个调调。不远处好像有一条小溪,咕咕的流着,像鸽子的声音。
红叶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香囊;解开,把香囊倒于手心。顿时清香袭人,原来是一堆磨碎的百合花茉。瞧着它,红叶怔了半晌,温柔的把脸深深的埋进了掌心。好香啊……红叶闭起双眼,只愿沉醉不醒,却不知眼角已滑落了一滴泪,沾湿了花茉……
许久,红叶终于抬起头。她一扬手,掌心的花茉顿时翩跹摇落,一片,一片,在叶间隐没不见……红叶倏的起身,乘着风,轻轻离去。那棵树下,独留下一枚空空的白香囊,随风颤栗……
心上略有些松脱,脚下便也轻快许多。日光毫无疑虑的倾泻着,水蓝的天蒙了一层薄薄的金缕衣。泥土温软柔绵,吸饱了草叶的晨露,偎在脚底下,冰冰凉凉的。一枚硕大的紫蝶落在草梗上,仿佛中了魔法,一动不动,翅膀上蜿蜒的蝶纹像极了裙摆上的刺绣;却被红叶的裙角惊动,扑拉拉的跃走。红叶知道,再往前便是一片小湖;这么想着,心上也似乎溜过了一 脉清凉,便掀起裙摆,小跑了过去。
湖面不大而开阔,呈葫芦状,大概原是两汪互不相干的积水,渐渐融汇贯通。滁村多水,除去滁水外,大小的湖泊溪流,也为滁女们心喜不已。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但或许,说男子乐山,女子乐水也是大致不错的。水面鳞波涟涟,细看,睡莲之下竟有一尾尾红身小鱼自如穿梭,在水下把湖面划出一道道透明的褶皱。不只是谁家的姑娘,往湖上撒了一把茉莉花瓣;水依风而走,原本聚集的花瓣便也四散漂流,或依偎在莲叶边,或停靠在水草间。淡泊的水面也凭添了些柔意。
红叶撩起裙摆,在岸边蹲下,双手作叶,捧起了一掌心的水,然后将脸慢慢的埋入。水顺着指缝流下,滴在红叶的脚背上。红叶满面清凉,连头发也沾湿了不少,犹不满足,又连连掬水濯面,直到睫毛上闪亮的水珠儿迷了眼,才停下来,长长的舒了口气。阳光下的红叶,简直成了缀满碎钻的水晶人儿,在小湖边山折光。就在这狂欢的水珠间,忘掉适才树下的凭吊吧。红叶呆呆的望着被自己搅动的水面一圈圈的翻着涟漪;那涟漪越来越浅,终于渐渐无痕,显出一个长发的人儿。红叶用指尖一捣,那人影儿碎了,可没一会儿,却有一片片的聚拢来,形成一个痴痴的人儿。
红叶朝水里望了一会儿,忽然起了淘气之心。听人说,湖里面住着水妖,那水妖如果觊觎洗面少女的容颜,便会把她抢去当作新妇。见水上迟迟没有动静,红叶只得作罢。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粗陋的村姑,不致引动神怪显灵吧;红叶暗笑自己痴妄。这时,阳光已吻干了红叶肌肤和衣襟上的水气。红叶精神一凛,提步向前,盈盈的离开了湖塘。
小湖再往北,绕过一片草地,几户人家,便是离滁村的贸易中心近了。街衢间,行人渐攘,却多为妇孺。此时正是一天中最清新活跃的时分,家中男子多在田间劳作。滁村家家分有田地,四季蔬果,皆从己出;若嫌种样不够丰富,邻里间可自由交换。像红家这样没有青年壮丁的人家,也自有一套桓旋的法子:只需将份田租出,等女儿们出嫁,或赘入了女婿,再将田地交与夫婿经营即可。可是也有这样的情形:一些男子们为讨心上人的欢心,宁愿多出些劳力,把自家田收拾完毕后,再上姑娘的田里流上半天汗,虽不计薪酬,却换得一天的充实畅快;姑娘们有时也会赠以一二件女红,聊表谢意。所以有时竟会出现几名少年挣抢一亩田的怪景。那些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们,这时,便会若有所思的拈着胡须,眯起眼,笑吟吟的望着那些在心上人的田里挥汗如雨的汉子们,回想当年为自家老婆子痴憨的经历。
当壮年的男子们正在田间挥舞锄犁的时候,滁村的女子们便会聚集在坊间,游戏闲谈。长长的街巷堆满了女儿们的玩意儿,自然是滁女们最爱流连的地方。绫罗绸缎,珠玉美器,翠鸟八哥,甚至是面人儿零嘴儿,都应有尽有,在店铺前一溜儿排开,引得姑娘们半天挪不动地儿。店铺主人与本村姑娘又往往熟识,所以一来一往的招呼间,语气里,分外透着一股子熟稔和柔绵。“五姑娘,您瞧瞧这料儿,水青天香色,裁去做件褂儿,保准衬得您天仙一般。”“哟,林妈妈,瞧您说的,原来我本只是个土丫头啊……”“咳,我这笨嘴,这料子能上姑娘的身,小店就耀光了……”“青儿妹妹,这是罗记新到的辟兮坠子;昨个儿眉姑娘看中了说好,我扣着说青儿妹妹给订下了,心里想着这个只能称上那位姑娘,便私自给您留着……”“连婶婶真会说话……果然是极好,颗颗通透……”还有些姑娘,拿自家调的胭脂水粉来卖,虽非上品,但仔细觅一番,还颇有可收的货色。卖脂粉的,一般并不兼卖脂粉盒;只因两者性质大异,后者只可去古玩玉器店淘寻了。这时的滁村,简直就与女儿国无异。
只是今儿却有些奇异。只见在店铺前停驻的女儿们,较往日减了许多。偶有眼馋的想稍作停留的姑娘,拿起货摊上的拨浪鼓刚转了三两圈,便被身旁的姐妹们扯着衣袖,嘴里仍旧嚷嚷的不甘心的离去了。她们大多裙角飘飘,明丽非常,三五结伴,迎着红叶,说笑的走过,似乎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红叶在她们中间,逆着人流而行,却并不局促。她清新的仪态,引得擦身而过的姑娘频频回转注目;街边的店铺老板娘们也凝望着她的背影,目送良久。只因红叶一向深居简出,所以这张鲜艳的脸孔竟无人识得,路人只是称奇。红叶自顾自轻柔的走着,对自己惹起的小小骚动浑然不觉。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仿佛有一堆出笼的莺儿雀儿在兴奋的扑扇着翅膀,机灵的炫耀着碎嘴儿。近了,原是一众半大少年拥着一对仙女般的人儿。少年们或抱着鸟笼,或举着糖葫芦串儿,或挑着伞儿,或扛着木剑,想必都是刚刚采集的新鲜玩意儿,替仙女们背着,殷勤一二。那对仙女粉面朱唇,稚气未脱。其中一名长发鬈鬈的小仙女正手舞足蹈间,忽然如壁画上的乐师,突然凝住,瞪圆了双眼,瞧着人群中的红叶,“啊”的一声,便迈动小脚,鼓着腮帮子嚷起来:“姐……”正是珠萼姐妹。红叶正看的眼花,那群人已把红叶围了个遍。
珠儿的发辨,自从上回趁着头发还湿的时候让白果编起了以后,再散开,便是鬈鬈的了。小妮子在鬈发间缀上一串串的白色铃兰,走起路来,铃兰嘟噜儿摇摇的,衬的那张娇憨的小脸生动异常。萼儿在一边摇着扇面儿,绢面上画了一株白牡丹。那些个轻狂少年,一见红叶,都喏喏的收敛起娇气。他们瞧瞧珠萼姐妹,又望望红叶沉静的脸,呆呆的屏住了呼吸。
“你们……去哪啊?”红叶正问着,忽然发现萼儿身后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由望的呆了。
萼儿顺着红叶的眼神向后一瞥:“他是白果的侄儿……我们要去……”
“七月祭!”珠儿抢着作答,脑门上却已被萼儿的扇面儿轻轻一磕。“姐,萼儿欺负珠儿……”珠儿嘟着小嘴,搂着红叶的胳臂便要撒娇。“姐,你和我们一块玩去吧。听说今年选出的月女很美呢。我白果哥哥说的。”
“你们去吧……我回去陪爹爹。”
“爹爹也去啊!”
红叶一惊,爹爹去干嘛呢。而且,他们也会去吧;红叶又不经心的往萼儿身后瞟了一瞟。哎,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可人儿,少我一个又何妨呢。想毕,红叶摇摇头:“不了,你们去吧,我有些累了。”红萼用扇面儿掩着嘴,盯着红叶的眼睛瞧了一会儿,摇摇头,便拉上珠儿走了。
人群渐渐稀了,滁村的男女都去瞧热闹了吧。红叶想着家中无人,脚下便也越发懒怠。走在空空的街巷里,不觉有一点点落寞。为何要拒绝快乐呢?红叶啊红叶,难道你已经心如止水了?红叶心中烦闷,几乎要转身追出去,却又觉得这样一来甚是无聊,所以虽是踌躇,脚下却是不停。
空气中飘来一径百合香,远远的,驾着香气走来一对玉人。那不是……红叶低下头,腕上却已搭上了一只纤纤玉手。“红叶妹妹,早上儿在山下叫你,你倒像风一般的飘走了……我正纳闷,亏得果儿想起今儿是七月祭,说你可能去瞧祭礼了吧,他便一个劲的撺掇我也来瞧瞧……我回了趟家,取了点解暑的花露,却偏巧又遇见妹妹……妹妹不去瞧热闹吗?一道儿走吧。”白熏的发髻中插着一大朵白百合,百合颤巍巍的,香气熏人。
“我……”红叶迟疑着,心里那点雪眼看就要融解。
“一起走吧。”另一个声音说。
红叶没抬眼,她知道,她对自己毫无办法,那个自己只想迎合,忘了耻辱,也忘了决心。她柔顺的走在他们俩身边,三个人便朝着七月祭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