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鸢记》林雅

1、胭脂节

　　红鸢记

　　第一章胭脂节

　　四川嘉州眉山脚下，有村名“滁”。眉山傍泯水；泯水支流纵横，延至滁村的便是其中一脉，名滁水。滁水与滁村，究竟何者附丽何者而生，已湮灭难考；但滁村土地肥润，四季匀移，滁水微甜，汩汩不绝，却是值得滁村老者每每焚香祭祖口中呢喃望天弥拜时惶恐感德的。而他们跪拜的方向，便是眉山上的趾峰。

　　趾峰，又名止峰。传说月女玉央临经眉山，忽见林中恶虎俯身于一朱红囊物，正茫然踌躇。囊物微动，末端绳系松脱，露出一双白嫩的藕。月女一惊，从天而降，叱退恶虎。朱囊原是件绛红缎袄，上绣鸢尾花；那双白藕犹自调皮踹蹬。竟是一女婴。月女心喜这女婴与自己有缘，有意收纳，但一时身系他务，只得将婴孩撂于当地。为他日易于寻踪，于是便在眉山上凭空立起一座山峰，化一清幽住处；又从身边拨出一干女侍，照应女婴。月女见女婴犹痴笑绵绵，且一手扳脚趾，一副娇憨；脚趾玲珑如白果，不染一尘。月女叹道，世间尘皆先由趾生，趾尚洁净如此，心必无尘。便唤此峰为趾峰，唤此婴为月鸢。滁村百姓皆知此峰为月女停驻之地，且遗下神女婴，便又称其为止峰。

　　自月女遗月鸢于趾峰，滁村便宁和渐如世外之境。老人说，是趾峰的小月女守住了滁村的安宁，所以拜天之时尤要叩拜月女玉央，望其不要收回小月女；这是世代传下的规矩。滁村人还有赤脚之习。滁水将滁人的双足洗濯得玉石般白嫩光洁，而趾峰玉女的传说，更在滁村人心中植下了赤脚为美的信念。滁村女柔绵的步态得益于赤脚之习良多。在滁村，夏冬之别，不过增减几件纱衣，对于赤脚之习，并无妨碍。裸露的脚踝，配上环佩叮珰，透明的趾片抹上凤仙红汁，若是脚底再在软软的土里踩一层皂角黑泥，白玉浸墨汁，那黑，那白，那红，着实莹润可爱。

　　滁人皆知，滁村的黑泥除却护苗，尚有浸润肌肤之功用。所以滁村女闲来无事，便喜欢将黑泥敷于手足脸面之上；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恰恰心里也该犯腻了，便用从滁水里舀出的清水将泥洗净，涂抹之处便似婴孩般明艳如新，且散发出淡淡天然香。这是孩童也晓得的粗技。有村中巧女掌有秘技：取眉山中最柔最乌的黑泥一二钱，滤净，用银调羹采集清晨花露若干，和以合宜植物花瓣，再用织得极细密轻软的薄纱束成一握香囊；搁置恰当时刻，揭开香囊，便成天然胭脂。看似极易，但最难就在各色质料的拿捏和剂量的合宜。眉山哪处的黑泥最养人，要用黑泥几分，哪个时辰的花露，哪种时令的植物，什么性气的花种，喜阴或是喜阳，薄纱的质地，密度，揭香囊的时刻。。寥寥几个步骤，细究起来却又极深且奥。想炮制出上乘胭脂，需极细密灵秀的心思；一旦有成，又断断不肯轻易外传。所以在滁村，每户的女儿都有自己胭脂秘方。秘方在平日里往往秘而不宣，直守到来年农历开春的三月七。

　　三月七是滁村女的胭脂节，又称花节。在那一天，各家女儿研磨了一年的胭脂新方才会齐集登场。清晨，当花叶就要扶不住花露的那一刻，滁女们便赤着脚，轻轻袅袅的摇着柔夷的腰肢，朝旧年的花主家走去。花主家外扶篱的敞院里必早早的备下了几案。滁女们走至近前，或羞涩或雀跃的从贴身香囊里取出一枚小小的胭脂盒，轻巧的搁在案上。一炷香的功夫，几案上的胭脂盒便如落英缤纷。光瞧这些水粉盒，便不枉了胭脂节的名号。白玉的，青花瓷的，珐琅的，紫银的，嵌金的，兽骨的，八角的，荷叶的，满月的，白描的，工笔的，素色的，水青的，落霞的，碧云的。。勿论简奢，都显出滁女们暗下的的心意。胭脂盒的颜色往往与内藏胭脂的色泽相称，盒子的质地更是必须镇得住胭脂，若有盈润之效为上，断不得与胭脂品质相冲，若相冲，便为败品。所谓败品，胭脂必不能存久；再好的胭脂若放进了相克的胭脂盒，便前功尽舍了。

　　滁村的胭脂节持续七天。在这七天内，滁女们会挑出自己闻之心喜的胭脂涂抹校验。用兰寇甲瓣轻挑出胭脂若干，拭于肌肤；片刻，略略沉吟，提起水粉盒旁的羊毫，用蝇头小楷在判纸上注明甲乙丙等及判者名氏。到第七天，收齐判纸，选甲等最多者为花主。

　　而所有这些，只为在三月十五的月圆之日登临趾峰，向小月女进献胭脂。作为酬谢，花主可以在小月女一年一度的飨香宴上，尝尽百花香，让容颜多停驻七年。问天下女子，谁不悠然而怅往之呢？胜出的花主，既得延颜，便需蛰伏一年，只主持来年花会，及至后年方可复出；若有心怀嫉妒的女子阴地里作弊，在花主呈上后，便由小月女降下诣旨将容颜衰老之期提前七载以示惩罚。所以滁村女均不敢犯。

　　滁女们为之熙攘的胭脂节，也是滁村男子们的节日。男子们或扶犁，或牵黄，远远的望着，心儿便如撑开的蒲公英，要飞开去。有妻室的，为妻子默默祷念；有意中人的，暗暗幻想一尝恋人的胭脂；无妻无念的，则探首窥觑赤足女子，在心中先排出容颜优劣几等；更有好事者，竟妄评起谁人有花主之相，竞相下注。无论如何，男子虽有种种姿态，但往往多以爱溺之心看待自己的妻子儿女。所谓“胭脂节”，也不过是女人玩意儿中的一种而已。

　　红家老父便常常撇着嘴，在红家姐妹挑胭弄脂的时候，在她们身后背着手晃一阵脑袋；看没人搭理，又咕哝一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