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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他年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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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他年雪
雅衷饿扁了,翻遍工作室,只有茶几上几个脱水的苹果。正削着,刘益彰敲门进来,手里一个硕大的袋子,装了五人份的早饭。雅衷笑嘻嘻接过来,顺便把刚削的苹果塞给他。
刘益彰笑笑,拿在手里咬一口。
雅衷把吃的一样样拿出来,招呼大家过来吃。訾曰不用叫就欢呼着扑了上来,连怎么叫都不醒的筑涛曾导都挣扎着爬起来要吃。訾言却拿起外套,说:“我先走了,今天还有工作。”
訾言走后,訾曰就拉着刘益彰看她的得意作品,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昨天拍了未及整理的婚纱照就放在最前面。刘益彰看见之后,脸色相当不好看。
訾曰起初还以为自己技术太差让他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哪里不对,于是马上拐弯抹角地极力把他俩就是临时模特完全没有什么异常动向这个意思抽象地表达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后来,那照片版权卖是卖了。可雅衷连买了八期那本杂志,也没见那照片被采用。等她辗转得知刘益彰插手这件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小年过了,也该收拾回家了。
走之前,和筑涛一起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逛累了,就在商场的快餐厅休息。
筑涛去洗手间,剩雅衷一个人看着两个人的包。
因为都在忙着办年货,这天商场里的人特别多。洗手间那边都排起了长队,筑涛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雅衷抱着包,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游戏。忽然,一双水红的立跟皮鞋进入视线,定住了,好久不动。抬头一看,却是好久不见的杨怡。裹在一件白色及膝羊毛外套里,一样精致的妆容,一样客套的笑容。
“好巧。”那人说。
雅衷笑笑,心里却道,是不巧才对。
也许是看见了她怀里的男式包,杨怡忽然问:“你在等他吗?”
雅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说的是筑涛,就被动地答应了一声:“哦。”
乍见她点头,一向鲜少表现出情绪波动的杨怡,脸上突然袭上一种非常落寞的神情。她慌忙用笑容去掩饰,可是这种沾染着落寞的笑容,愈发显得颓丧。
“他说想冷静一段时间,原来是为了和你重修旧好……”她话说一半,脸上表情又是一改,换回了一贯的自信。“像你这样清纯得像个小修女的女人,怎么可能拴住他的心。不是谁都够条件去爱他。你最好现在就准备好失去他。”
雅衷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误会跟她一起的人是訾言。刚要开口解释,却听一个声音抢在她前面说:“的确,没人能拴住他,除非他自己愿意——Shirley,好久不见。”
是筑涛回来了。杨怡本来已经转身欲走,听了他这话,又转过身来。
“是你。”
“是我。”筑涛笑眯眯地拿过自己的包,抓起雅衷的手。“他们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不过,你的结局早就被写好了不是吗——三、振、出、局~!”
筑涛拉着雅衷扬长而去。杨怡却不甘就此罢休,抢前一步抓住雅衷,盯着她的眼睛狠狠说:“如果我得不到,你也休想……”
雅衷反手打掉杨怡的手,淡淡打断她的话:“你们之间的事少来烦我。跟我有关系吗?”
挽了筑涛,径自走开。
訾言这家伙是要欲擒故纵吗?冷静一段时间?这么烂的借口亏他拿得出手。难怪杨怡急了。都知道没人能拴住他的心了,等他冷静完了还是不是她的就难说了。
訾曰今年要领曾导回家。两个人特意抢在雅衷前面回家,因为这样就可以省下打出租去机场的钱。抠死了。
接着筑涛也走了,雅衷又送了一回。
因为春运的火车站实在太恐怖,所以雅衷也决定坐飞机。
刘益彰听说,主动请缨来送她。让她小小感动加惶恐了一下。
路上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到道别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本来嘛,不长时间的分别,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走了。来年见。”
然后来?挥手?太生分;握手?太客套。这……A还是B?
刘益彰选了C。他上来给雅衷一个拥抱。
很舒服的那种,恰到好处的力道,不生硬,也不过分热情。所以就算突然,却也不让人不自在。
雅衷甚至还有心情想:连香水都用三“宅”一生,这人也算宅到家了。
刘益彰轻轻拍拍她后背,说:“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措辞恰切,没有太多不舍,也不会显得没有人情味。连声音语调的感情都控制得如此恰如其分。
雅衷松开放在他腰上的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太惊讶,然后努力平静下声音:“嗯。那我走了。”然后转身走开,再不敢回头。
刘益彰点点头,看她走远,才让笑容浮上来。
声音和表情可以伪装,但脸红,怎么藏得住?
熙攘的机场,两个人背道而行。
他是在日本上学然后开始工作,没道理突然用这么西化的礼节啊……
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做了呢?我平时形象可是偏冷漠的吧……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消失在拥挤的人流。
到家后几乎马上就回爷爷奶奶家了。这些年老人家身体越来越不好,五个儿女除了雅衷这一家在市里,其他几个女儿都住在附近,所以没有搬到城里去。
和往年一样,年夜里还要爬到屋顶找信号。
因为打电话要用很久,这意味着她要在屋顶吹很久冷风,所以她一向都是提前在家里打电话拜完早年,然后年夜里群发短信了事。
发完信息,刚要下去,訾言打了过来。
“你在哪儿呢?”
“屋顶?那你呢?”
“呵呵,屋里。”
“废话。我问你回家没有?”
“没。”
到底是没回去。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拧上了就不回头。
“那……谁给你包水饺?谁陪你吃年夜饭?……”一个人的屋子该有多冷,想想都心寒。“訾言,别把自己弄得这么……孤单。”她本来想说“悲惨”,可是临时又改了口。
“孤单什么呀,我这不跟你打电话呢。待会去煮水饺,吃完了继续给别人打电话。嘿嘿。我本来想去欧洲的,可是有事耽误了没买到票。”
在没有春节的地方,他的孤单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衬。雅衷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不喜欢被同情,她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说:“雅衷,这里下雪了。”
“哦。”雅衷眼眶突然就湿热起来。“这边预报说初三才下。”
“在美国的时候,一到冬天,我就狂想这边的雪,发疯地想。”那个冷得要死的冬天里,有最温暖的回忆。
“訾言,如果你不想回家,那么至少也去看看妈妈,好吗?算我求你。”
“……看什么呀,她过得比谁都好。人家那一家子我去干什么。”
“訾言!”雅衷语气焦急起来,“不要用你的思维去猜测她的想法。我爸说,没做父母的人,永远也不明白那份滋味。所以,就算打个招呼,拜个年,或者就当旅游,去看看她,好吗?”
“……哦。”敷衍的回答,一听就知道他不会去。“屋顶上冷,你下去吧,别又感冒了。挂了。”
“……好。挂了。我说的你再想想。”
挂了电话,雅衷又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山里的空气好,所以星星很多,要不是因为过年特意点了路灯,应该能看到更多。
铃声又响起来,是刘益彰。
“喂,总编,新年好~!”
“嗯,你也好~。”
“我这种级别的员工还要您亲自漫游慰问,哇 ~真的好感动!”
那端笑起来。“知道就好,下年要再卖力点~!”
两个人贫了一阵,又聊了一会儿家常。雅衷鼻涕都快流出来了。全村的人都能看见,老温家屋顶坐着一傻妞儿,吹着冷风吸着鼻涕笑得东倒西歪。聊到后来,刘益彰连雅衷二姑家的土狗下了几只崽儿都知道了。
温妈妈在院子里吆喝雅衷下来吃饺子。雅衷如蒙大赦,立刻要说再见。
说完再见,刘益彰突然又说:“刚给你打电话时占线了,那是跟谁打呢?”
“啊?”雅衷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訾言吗?”
“哎?哦……你怎么知道?”这人神机妙算不成?
“因为我就在爸妈家里阳台上。刚占线的时候,楼上有烟灰吹进来。而我家往上,只有楼上是有灯光的。”
“哦。”雅衷犹豫一会儿,说,“那个,他一个人在那儿过年,挺冷清的,你没事儿就找他玩儿吧。”
“嗯。那我待会儿今晚叫他下来一起吃饭吧。老头子正嫌老大不回来不热闹呢。”
雅衷笑了。“谢谢你。”
他这个人,就算帮忙也会尽力让你觉得不欠他人情。
“谢我做什么。那,我挂了,赶紧下去擦擦鼻涕;你腿别僵了,小心点。”
“嗯~~!您跟我妈怎么这么心有灵犀,嘿嘿我走了拜~!”
在他反驳之前赶紧挂了。
天气预报不太准,初二下午雪就下下来了。
初三一大早,天还细细碎碎地下着雪。雅衷独自拎着一大袋熬好的中药,吸着鼻涕,努力把脸缩进臃肿的羽绒服里。
多亏跟巷里的老中医刘伯伯是老交情,不然这时候,药店也不开门,家里人又常年不感冒,连片药都没处寻。
雅衷父母还留在乡下,想多陪陪老人。这时候,亲戚间应该在摆酒请客,家家扶得醉人归。可城里就不一样了,只有寥寥几个邻居互相串门,一点都不热闹。
雅衷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家楼下。
空空的院子里,只孤零零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抬头看着楼上某家的窗子,不时从手里的大雪球上捏下一块,团一团,扔到楼上的窗玻璃上。
雅衷本来病得没心思搭理人,不过当她注意到那孩子扔的是谁家玻璃时,登时就炸了,蹭蹭跑过去,边跑边喊“你你你干嘛……”
本来要问“干嘛砸我家玻璃”的,不过她看清那人的脸,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訾言扔了雪球,笑着说:“听说这儿下雪,我就过来了。你不欢迎啊?”
“说什么呢!我病了,爸妈又不在家,正缺个人伺候呢,赶紧上来吧!”边拉着他往楼上走,边问他:“你打个电话不成吗,用得着砸人家玻璃吗?”
“没找到弹弓,只好用雪球代替啦。”
“你还有理了是吧!”雅衷回身给他一个栗子。
回到老地方,连感觉好像都回去了。
雅衷吃了药,休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快中午了,訾言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站在床头轻轻唤她。
“雅衷,雪又下大了,我想出去看雪。”
雅衷挣扎着起来,穿衣服,收拾东西。“我陪你吧。”
借了老同学的车,訾言开车,雅衷继续睡觉。
两个小时后再睁开眼,车窗外蚕茧大的雪花落得纷纷扬扬。车厢里很暖,驾驶座上那家伙笑得更暖:“我们到了。”
“这是哪儿?”
“下去看看。”
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到只露出两只眼。包子样滚下车,才发现原来是到了海边。
雪下得又密又大,几乎看不见灰色的海平面。訾言拖着她从沙滩一路跑到水边。雅衷差点收不住脚踩到水里。
“喂!你疯了吗?!”
雅衷一边撑住膝盖大口喘息,一边大声喊。
“啊!差不多!”訾言大笑着回答。
下雪时候的海边,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雪把外面妥帖地整个隔离了,偌大天地间只剩下两个小小的人影,影影绰绰地隔着雪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存在。这里不需要伪装,不需要顾忌,随你哭随你笑,随你不顾形象疯跑尖叫。
跑累了,停下来,嗓子里灌了冷风,呼吸都疼。
一转身,却不见了他。
訾言,别玩了,我们回去吧!
声音仿佛被风卷走,被雪覆盖,被吞噬在这雪白的世界。
看不见他,更看不见沿海公路上的车,也看不见什么标志性的参照物。不知道哪里是海,哪里是岸,哪里走才是回去的路。
四下里落雪茫茫,风声过耳,让人无端泪流。
有人重重拍在她肩上,紧紧揽住她肩膀,有些气恼地问,你都不会害怕吗?一点声音都不出,刚刚我真的差点找不到你哎!
你一定找得到的,我知道。
他的脾气突然就没了。顿了顿,说,回去吧。
雪丝毫不见减小,最多能看四五米远。訾言拉起她的手穿行在浓密的雪花中,费力地辨认着来时的方向。突然好希望,雪能再下得久一点,他们,能这样再走远一点。
有些东西,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可失去才知道离不开;有些东西,他以为自己藏得住,可心却越来越不听自己的话。生平第一次,惊觉他并没有做到谁也不需要不被任何人支配那么坚强那么独立。有些东西每天每天都在他心里蠢蠢欲动破土而出,爬过理智的藩篱,漫过欲望的堤坝,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伸展,叫嚣着要摧毁他冰冷的面具,每天每天在他的底线撞击,总有一天要把他辛苦经营的一切打碎打乱清洗归零。
看来,他真的需要一段时间一个人冷静一下了。
回到车上,雅衷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有五个未接电话了。全是家里打来的。应该是爸妈回家了,找不到人,急了。
打回去报平安,那头人民教师火烧火燎地吼:给老娘速度滚回来!!
要知道老师她老人家一年发几次火那可是有数的。这一声狮吼,雅衷心尖儿一颤,立马屁颠屁颠上路。
到了家,温妈妈一看訾言也在,就没好意思发作,冷着个脸说了句:病轻了是不是,外面蹿什么蹿~!转身进了厨房。
温爸爸倒一副大而化之的样子,拉着訾言下棋。
话说訾言这一手棋,最早还是温局给领进门的。之后訾言棋艺日见其长终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局却原地踏步,这是题外话。
但是老头子技不如人也就罢了,竟然还好意思悔棋,悔棋也勉强忍了,可硬逼着人装作看不见再接着来,您老好意思做女儿都不好意思看了!!
訾言倒好脾气,温言软语地劝,落棋无悔啊,师傅!
雅衷趁他俩兵来将往的当儿,跑到厨房帮妈妈做饭,顺便(其实是主要)交待了一下两个绝对不能跟訾言聊的话题:成家,回家。
桌上,果然没人提这两件事。饭菜虽然丰盛,气氛却不及往年。
这不难解释。当年的事,就算雅衷不明说,家里人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訾言虽然亲,但终究也是个外人,就算雅衷不计较了,父母心里的疙瘩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化解的。
饭后,訾言回饭店。雅衷送他。
先去还了车,然后慢悠悠地走回宾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看也快到了。
雅衷一边毫无形象地打着呵欠,一边翘着嘴嘟囔:“那啥,你到了,我不送了……”
訾言控制住扑上去捏她嘴的冲动,改作拉她的手套。“送佛送到西,都到这儿了,等我进去你再走吧。”
雅衷就看着他往里走,走到门口了,抬手要开门了。什么嘛,都没回头再看一眼我不白站了吗。跟个傻瓜似的。刚抬腿要走了,那人倒回头了。不但回头,还回身,不但回身,还回来了。
傻乎乎地笑着,小跑着过来,站在她面前,呵着白色的雾气,挺无辜地问:“我走了又回来,你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雅衷一下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过去抱抱他,可是却手脚却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动不了。
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呢,她可以拒绝他这样的要求,可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暗淡下去,而不必低下头,逃避自己的心。
“走就走了。落棋无悔。你说的。”
她笑笑,拍拍他胳膊。“走了。”
“晚安。”他在后面低低地说。
满街白雪皑皑,雪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