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依崖》若晤于西

10、十.咫尺听来无寻处

　　卫牧衣以为她与元书涯再也无法相见。
　　她以为他们可以在各自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交集，她以为故事早就划上句号。
　　从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天开始，从知道他决定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刻，她就势必要与他划分界限，恩断义绝。
　　可是她从未想到这么快他们就又相遇，只差一点点，元书涯就要再次看见她。
　　元书涯，现已改名原睚，魔界新的首领，多年以前他们合力击败魔界首领寅艮之后，魔界残余寻回了走失的少主，原睚。
　　其实她一直都不知原睚为何一百多年前出走魔界，不知他又为何会来到他们身边，不知他为何会忘记过去，又为何忽然不告而别……
　　她只知现在的他是人们眼中的大魔头，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野心勃勃的对手。
　　总之现在的他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他可能隐忍，残暴，冷酷，嗜血，所有的历任魔君该有的标签，都能贴在他身上。
　　记忆中的他青涩的脸，憨笑着看着她，单纯呆滞；和她一起在枫林练剑，爬上树顶吹着风；一起乘着翼鸟，守护着芊欢谷。
　　元书涯说他不记得他是哪里人，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他说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一起捣乱，一起仗剑行侠，他说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所谓的是非与对错，没有责任与欲望。
　　十岁出头的年纪，他也不知为何他会有如此惊为天人的想法。
　　对卫牧衣而言，终究是孩童间的稚语，却不想在往后几年的乱世里，这成了他们多么奢侈的梦想。
　　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身世，在他受伤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芊欢谷的怪老头把他从荒山里救回来时，在他身上找到刻有元字的狼牙链，从此唤他元书涯。
　　一月之后卫牧衣去芊欢谷学徒，修习基础药理，发现了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玩伴，同龄的孩子，很容易就成为了朋友。
　　后来他又相继结识了她最好的朋友龙女萸栀，卫牧衣的长兄卫南初，师兄延尘，挚友苍祁，以及后来的唐印阁主宣于念。
　　七人相辅相成，最是默契合拍，而卫南初与元书涯关系更是亲密无间，一见如故，视为知己。
　　辗转百年过去，很多人与事物都化作烟尘，就连回忆都变得虚无缥缈。
　　墨灵六仙殒命的殒命，失踪的失踪，闭关的闭关，早已瓦解不复从前。
　　那时的记忆越是美好，于今，就越是沉重。
　　……
　　“书涯！”
　　年少时两人追赶着，一前一后，卫牧衣提着裙摆，呼喊着元书涯名字，奋力朝那个身影跑去。
　　他们闯过花团锦簇的芊欢谷底，在老头的吹胡子瞪眼中逃得无影无踪。
　　“现在还没有到下学时间，你们怎么就溜了……药单都背熟了？让你们研制的药丸呢……”怪老头儿在栅栏恨上不成钢的敲着竹棍。
　　“唉哟我的花儿~”
　　最后还是捋着胡须摇着头气急败坏的对着他们的背影，笑意不明，“活了这么些年，还没有人敢这样欺负老头子……”
　　但其实芊欢谷里变得热闹了，孤独了近千年的怪老头子，比谁都要开心。
　　二人顺着湖边就跑进山林，不远处南初将溪水炸开数十丈高，水珠四溅凝聚在半空，形成一道不完整的彩虹。
　　而萸栀坐在那道彩虹上面向地上奔跑着的人们招手。
　　元书涯更是欣喜，他大笑着继续往前跑，不回头，喊着：“阿牧！快点！南初他们在前面等我们呢！”
　　越跑越快……
　　“快点！阿牧！”
　　卫牧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一次不愿意回头，却依旧沉浸在这兴奋当中，“你等等我~”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跑进浓郁的树林里，依旧没有回头。
　　后来她就再追赶不上他的脚步，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树林深处的雾气蒙蒙中。
　　他应该会在前面等着她的，卫牧衣想着，就像从前一样，他躲在某棵树的背后，等她到了便忽然一下跳出来。
　　“书涯！”卫牧衣继续跑着，却不再有回音。
　　林子里不再响起少年俊逸的笑声和音色，再往前，周遭都是一片死寂。
　　她慌张的四处找寻，边跑边喊，喂！元书涯，你在哪里啊！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走了！”
　　“小涯――”
　　几年的时光白驹过隙，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青涩的孩子们，长大了。
　　雾越来越浓，卫牧衣闯入树林深处。
　　她终于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她只好停下来，在林子内徒步而行，再加上愈浓的雾气，她迷了路，在林子内彷徨摸索。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惶恐，她强装镇定，越往前走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越是未知就想要寻得答案。
　　仿佛有什么东西指引着她，一步步的踏进恐怖诡异的地方。
　　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
　　玄色的背影赫然跳入她的瞳孔，纤瘦的腰身像极了原涯，缭绕的雾使她看不清周围。
　　“书涯。”她细声呼唤。
　　没有回应。
　　“书涯，是你吗？”她提高了声音，许是他没有听见。
　　她却看见他的身体微微颤动。
　　“ 阿牧，你终于来了。”
　　他转过身，脸上戴着鬼怪的面具，声音阴冷躁动，卫牧衣立时后脑发凉，四肢一阵麻痛。
　　“我，等你很久了！”他慢慢走向卫牧衣。
　　卫牧衣看清楚了，他的身后，站着埋伏已久的魔兽，她的周围也出现了魔兵。
　　中计了！
　　她正要施法，却发现根本施展不开。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你不是在找我吗？现在我就在你眼前，怎么，又不欢迎我了？”元书涯的声音透着刺骨的冷。
　　卫牧衣也是硬脾气，怒目圆睁，要她服软，没有那个可能！
　　“拿下她！”原涯显然十分恼怒，厉声令下，魔兵朝她扑来――
　　卫牧衣当即吓得摔倒在地。
　　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卫牧衣猛然从床榻上坐起，心悸不已，惊出一身冷汗，只觉浑身无力，胸闷气短，头脑昏胀。
　　这一场噩梦，当真要吞噬她的心魄。
　　四处张望了几眼，许久才想起这里是青城。
　　她站起身，走至窗台，推开窗，，面前一片赤红，阳光刺痛她的眼，迷迷糊糊的她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夕阳还是朝阳。
　　等她头脑稍稍清醒，方醒悟，这山头停留的正是落霞。
　　群山在夕阳下映开红晕，阵阵鹤鸣由远及近，如此美的景色，却让她心神不宁。
　　她换上从前的衣服，浅色黄的便衣，没有拖地的裙摆，宽大的衣袖，华丽的装饰，明黄色长布靴，轻巧简易而麻利。
　　将两侧披下的长发向后捞去，绑上丝带。像从前一样。
　　小道童敲门后进来，放下晚膳。
　　“前辈不点灯吗？”
　　卫牧衣借着窗外的光线，看着这个不足四尺半高的小童，笑道：“点吧！”
　　“是。”小道童应声点起了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卫牧衣上下打量着小道童，十岁模样，一脸稚嫩，那小道童也正十分好奇的看着她的脸。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我有哪里不妥吗？”看着这小道童虎头虎脑的，卫牧衣甚是喜爱，偏要逗逗他。
　　“啊？没有！”那道童害羞的低下头，脸颊绯红，不再说话。
　　“这里是不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卫牧衣望着屋内一成不变的摆设。
　　“听师叔说，柯茗厢一直空着，百年来从不曾有外人来住。”
　　卫牧衣自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确实多余，除了她暂时在此地落脚外，其他两人怕是也不会来的。
　　百余年没有人入住，这里却依旧一尘不染，摆设陈列还在原地，瓷器用具崭新洁净。
　　看来延尘这百年来对这里十分上心，前尘往事，他大抵一直都牢记于心，也不枉当年某人付诸的一片真心。
　　自是有心人才会感伤，从故事里面走过，最终还是成了看客。
　　“前辈你不用膳吗？饭菜要凉了！”小道童一句话将卫牧衣的思绪拉回。
　　“吃啊！”这么一说，她真觉饥肠辘辘。
　　“你叫什么名字？”她吃着，一边问。
　　“弟子常宁。”
　　“常宁，你多大了？”
　　“回前辈，十岁了。”果然。
　　“来青城多久了？”
　　“四年了。”
　　“你们‘常’辈的弟子可是最新招收的一批？”
　　百年间，青城改制，招收弟子十年一届，“常”是最晚的字辈，像“延”，“辞”这样的字辈，几乎算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了。
　　“是的，前辈。”
　　“坐到我身边来。”
　　“是，前辈。”常宁点头应声坐到她身边。
　　“你为何一直称我为前辈？我有那么老么？”卫牧衣又调皮了，轻捏着他红扑扑的脸。
　　“前辈不老，只是辞临师叔说前辈与师父是一个辈分的，所以都让我们叫前辈。”那小道童倒是一本正经的回答，还不忘摇着头躲避卫牧衣的手。
　　辞临怎带坏小孩，叫人怎么跟这小屁孩解释？
　　“我不过比你大个七八岁，你叫我前辈不是要我折寿吗？”卫牧衣将多出来的一百岁和着米饭吃进了腹中，一脸的无辜。
　　“可是我记得前辈你明明跟师父一般辈分啊？我师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常宁挠头甚是不解 。
　　“谁告诉你的？”卫牧衣哭笑不得，这小孩真实诚，天真无邪的模样，分明是个人精，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延尘派来治她的。
　　“耹雲塔里的《青城纪史》中有青城很多名士的画像，我在那里见过前辈的画像。还有师父和卫岛主的呢！”他说着，兴奋了起来，“据说前辈们都是鼎鼎大名的神尊，与我们青城关系密切！”
　　耹云塔里倒确实有这么一个东西。
　　竟忘了还有耹雲塔这个地方，卫牧衣才想起有大事要办，心想，看来我得去你们耹雲塔逛逛了！
　　他收起心思，随口一问，“看起来你很崇拜你师父。”
　　“那当然，我师父他可厉害了！”他一脸骄傲，提起延尘就像是作为他新收的小弟一般尊敬。
　　他对延尘的崇拜让卫牧衣想起当年的自己，虽对彦清真人几人没有十分的敬意，甚至一度认为他泥古不化，不可理喻，但是七八分的崇拜还是有的。
　　可如今物是人非，她也到了俯瞰小辈的年纪，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前辈，才愈发怀念和理解他当年的宠溺和护短。
　　卫牧衣放下碗筷，又捏着他的脸，“好了，小孩儿，我吃完了，你现在可以回去完成你的晚课了！记住以后见到我要叫姐姐哦！”
　　“是，前辈……那，那弟子告退了！”常宁脸再度羞红，收拾餐具。
　　“你叫我什么？”卫牧衣眼神一道犀利的光。
　　“姐姐！” 落荒而逃。
　　卫牧衣一个人在房里肆意捧腹大笑，虽然这样调戏小孩子不大好……不过青城的道士怎么都这样好玩，跟他们的掌门一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