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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天道 ...

  •   秦王在自己大儿子的宫殿前徘徊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还在烛火中看着书简,便不忍心打扰,独自在儿子的书房外的大殿上等了会儿,实在是无聊的很而且自己也确实有些困倦了,便倒在殿内儿子用的座位上睡了起来。因为战事,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今天他接到了秦军攻下楚国的消息,终于松了口气,而对于这个消息他第一个反应是废后,王后很好,但他并不需要,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对自己命运的反抗,楚国没了,将来齐国也会没有,他再也不要受任何国家的钳制了,不止他不要,他也要让他的子子孙孙都不受外戚的制约,秦国本就应该是完完整整属于秦国的。但为何他要废后却要来找他儿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扶苏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座位上熟睡的父亲,吓了一跳,他觉得夜晚有些凉,便拿了自己的衣物给父亲盖上。熟睡中的秦王像是一头安静下来的虎,让人暂且忘记了他的獠牙,只关注到他无比迷人的温顺。不过再温顺的虎依然是虎,有些人一睁眼便注定让天下人为之匍匐。

      “父王,若是累了,便在我的卧榻上休息吧。”扶苏扶着刚刚苏醒的父亲。

      在梦中突然惊醒的秦王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问道:“这是几时了?”
      “刚过亥时。”

      “父王先回了,”秦王站在殿中看着儿子思索了片刻,“我儿早些休息,别累坏了身子。”说完他便向外走了,他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从不拖泥带水。

      “父王来找扶苏有何事?”大公子搞不懂,明明是自己父亲先找他的,怎么莫名其妙又走了呢。

      “哦,来看看你罢了!”他看了儿子一眼便离去了。

      王后终于等到了她的夫君,她听到了楚国灭亡的消息,便知道了秦王来这儿所谓何事了。

      “大王,你终于来了。”王后平静的端坐着,望着走进她宫殿的夫君。

      秦王没有说话,而是递给她一份诏书,她看完回应给秦王一个恬静的笑,“人们总觉得在天寒地冻中瑟缩的麻雀很是可怜,于是人们把它抓进温暖的房舍关在金丝的笼子里细心的喂养,但那只瘦弱的鸟儿不吃不喝他用头撞着笼壁,把自己撞到的鲜血淋漓,它望着外面冰冷的空气没日没夜的哀嚎,人只能把它放了,打开笼门的那一刻它迫不及待的冲向云霄,春天的时候,人们在一个树丛里发现了它冻僵的尸体。”

      “如果终要死去,寡人会死在一方自由的天地里,就像那只麻雀一样。寡人会一个人躺在棺木里,直到白骨化成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楚姬突然哭了,脸上布满了泪水。
      秦王盯着看了下楚姬的脸,下一刻他伸手去摸那张已经有些许皱纹的脸,“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说完秦王便要离开,楚姬抓住他的手,那双已不复当年风采的手,“大王今晚可否...不要离开...”

      秦王望了望窗外挂在天幕上的弯月,说了声,好。

      他拿到齐国的降书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阵喜悦的,他站在窗边看到咸阳城里的景象,比新年还热闹,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长叹了口气,自己暗自笑了一声,有时生命就是这么神奇,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九州的主人会是自己呢!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德高三皇,功盖五帝,是谓皇帝,他从大臣们上书的尊号中自己改出一个尊号,不仅如此,他还觉得皇帝的“皇”字颇为怪异,于是他把“王”字头上的“自”改为“白”,他觉得这下舒服多了。上古三皇五帝皆是神灵级别,那又如何,从今以后他亦是,而且他要做的比他们都要好,他要让万民们记着,他所做的事对得起这“皇、帝”二字。别人会以为他功成名就了就骄傲起来了,就自大起来了,其实他生来如此,他从来就是一头不服管教,桀骜不训,幻想着在这天地之间徜徉的猛兽。

      他在能普照整个九州的月光中斜倚着门边坐着,一手拿着笔一手握着杯酒,他在思索着未来,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未来。以前这片土地,像是被涂抹了五颜六色颜料的画板,以后这片土地是一片杂乱的岔路,他握着“现在”这支笔,他每写一个字,就会把这片土地推向一个他都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方向,他喝了口酒,又叹了口气。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典礼,皇帝的登基大殿,这是这片大陆从未有过的气象,恢宏盛大,伟岸庄重,气象万千,被这个崭新的帝国邀请居于博士宫的诸子百家的博士们创制出一套复杂,冗长又大气的礼仪,每个人必须神采奕奕的仪态端庄,这是古典的礼节,包括这个帝国的皇帝在内。

      皇帝着一身黑色富有金色暗纹的长到拖地的繁杂而厚重的礼服静候百官们的朝拜,他尽量隐去脸上的疲惫,但他真的很累了。

      耳边传来一串小孩子的吵闹声,灵雀还散着头发便跑了进来,她拉着自己父亲的衣摆硬要给他说一个秘密,她年龄还小,个子也不高,皇帝看了看自己脚边的女儿思索着要不要蹲下身去,但他并不想那么做,礼服刚刚弄好,不过看到女儿继续吵闹着,他只能蹲下身来,女儿于是附到他的耳边兴奋的告诉他父亲她长了对翅膀!

      皇帝惊异的看着自己女儿,女儿看到父亲的表情,便道:“爹爹,你若不信,灵雀给你变出来...”灵雀刚要伸出手来施法便被自己父亲抱住并握住了手,“爹爹当然信,不过这是个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谁都不能说!”

      灵雀刚想回答,自己的胡亥哥哥便跑了进来,拉着灵雀便走还让灵雀不要打扰父亲,灵雀牵着哥哥的手回头对父亲狂点着头,“好,谁都不能说!”

      皇帝看着自己这双儿女的身影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生活总是会越来越好的,不是么?

      帝国的第一次重大的廷议却并不是很愉快,他当然知道分封诸侯有利于这个帝国的稳定,他也知道,分封诸侯也可能带来数百年纠缠不休的战火,他意识到九州的未来就真的静静的躺在自己的笔触里,每一句话语里,每一步行动中。于是他采用了郡县制,他要给这片大陆上的人一个未来,一个没有战火的未来。“天下共苦战不休,以有侯王...”
      至此天下分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收天下之兵,筑金人十二,一法度衡石丈尺,治驰道,车同轨,书同文字。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天清地阔,四海升平!

      皇帝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了好几天,他突然就病了,可能是天气骤冷所致,他盖着很厚的被子但还是觉得有些冷而且头晕的厉害,桌上的药已经送上来多时了,可是他还是喝,他实在是有些厌烦喝药了。他看见王贲的身影时艰难的支起了上身,侍从连忙来帮他坐起来。他让侍从退下,把王贲叫到了身旁。

      “坐!”皇帝点了点自己的榻边,“通武侯找朕何事?”说完他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实在是晕的厉害。

      “陛下为何病的这般严重?”王贲很是着急的看着他。

      “不碍事,偶感风寒罢了,通武侯有何事?”皇帝看见他着急的目光连忙说。

      “陛下是在取笑臣了,”他本来想坐,听到“通武侯”这三个字立马板起脸来,“通武侯,通武侯,陛下为何如此生疏!”

      “朕可是让你坐了,”皇帝用手捂着自己额头一脸费解,“而且封号本就是你应得的,王老将军还说想在秦国封侯实在太难,”皇帝点了点头,“老将军说的也在理!”

      王贲看着那张因为生病苍白又消瘦的脸,四十岁的那张脸,很美,美的让人心疼,“陛下没为子孙考虑过吗?陛下对每个人都论功封赏,却独独落下宗族的公子。”

      “他们无功自然无爵,想要爵位便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靠他们的爹!他们觉得不公平,那眼巴巴看着那官位的庶民更是觉得不公平了,他们拼死拼活干一辈子可能都到不了那些官宦子弟看都不屑去看的位置,那些贵族公子们为何办嚣张,因为他们有一个爹。但很不幸,他们遇到了我这个一毛不拔,贪得无厌,又臭名昭著的爹!”

      王贲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皇帝无奈的看着他,抬起盖在被子里的腿踢了一脚王贲,“别笑了,再把牙笑掉了,有话快说!”

      王贲听完强忍着把笑意压下去,正了正脸色,“陛下,臣...臣想告老还乡。”

      皇帝听完这话拉下了脸来,“老从何来?莫不是你对朕心生嫌隙?朕说过朕不是那等小人!”可能因为生病的原因,火气尤其的大,他说完还是觉得生气,为何世人总是把他想的这般不堪,“你若真这般想,朕不准,你回去老老实实当你的上将军去。”

      王贲跪在了床榻边的地板上,“臣万死不敢如此想啊!”他凝望着皇帝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骇人的凛冽之气,“父亲病了,做儿子的想回乡照看罢了。且现今四海升平,以后也难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百废待兴之际是需要人,就独独不缺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杀气重!”打了几百年了,当所有人都习惯了杀戮和征战的时候,突然就这样和平了,没有战争了,这就像一个满身是血的屠夫突然来到一个僧侣们的修道院,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满身的血腥!

      “这样啊...”皇帝思考了片刻,“你还记得朕对你说过要带你看看这九州的山川吗,过些日子再走吧,等...等朕病好一些了,便出去走一圈,到时候叫上你。”
      他就像那只不服输的麻雀,他一直向往着自由,但他没有办法,他的心早就被绑在了名为天下的囚牢里。他想出去是因为他忐忑,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不知道自己选的路对不对,他怕成为这个国家的罪人,这个天下的罪人。

      秦始皇帝二十八年,无论如何,不管他的病好没好,他终是叫上了王贲外出巡幸。并且,他还带上了那颗怪异的珠子。其实他忙的都快忘了珠子的事情了,但有一天,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他惊讶了一下,抽出剑来,对着那个孩子,孩子无所畏惧的向他道谢,他问那孩子是谁,那孩子不说话,只是指了指他脚下的地,他把剑收了回去,任凭孩子在他旁边嬉闹,神仙们像是吃饱了没事干一样都来找他,可他是个大忙人啊。孩子对他说,只要他在封禅天地的时候把蕴藏着他血液的玄魄送还给大地,自此以后玄魄便不复存在,再不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它的力量将注入整个大陆,成为保证人族生生不息茁壮繁衍的命脉,人族便可自己掌握自己的路途和命运,这是对天神的背弃,当然要由天神来完成。

      孩子消失了,皇帝割裂自己的手指用血液浸润着那颗珠子,然后他怀揣着那颗珠子坐上了去往泰山的车驾。“尔等可相信真有龙脉?”有人引经据典,有人奉承于他,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在泰山脚下儒生们讨论着封禅的礼仪也同样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儒生们讨论着如何遵循周时的礼法,他们尊敬他们的帝王,他们希望他们的帝王能够效法远古圣贤遵从先贤的训导。

      然而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却听不下去了:“诸位可知已经改朝换代了,朕还从未听过新朝要用旧朝的礼,大秦要用旧周的礼!”

      “陛下难道要忤逆先贤不成,陛下若如此不尊旧制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祖宗礼法!”一位博士直言善谏,大有英勇就义之势。

      “朕不用旧礼便对不起列祖列宗了?笑话!”皇帝强压着怒火,“封禅一事尔等就不必参与了,朕自己去拜祭天地便了。”说完,便真的打算散了廷议,但一位儒生在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大声的训斥着他:“皇帝就不怕违逆天道,遭天谴吗?”

      听到这句话,他匪夷所思的望着那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径自离去。

      不过他可能真的遭了天谴。他真的没用那些儒生的礼法,儒生们只得在山脚下等着他们的君主。他走到封禅台上,异常虔诚的祈祷上苍,祈祷上苍给这片土地降下祥瑞,虽然他总觉得求这喜怒无常的天都不如求他自己,不过他还是很虔诚的祈求着,他将玄魄抛下了高台,落到了树木葱茏的山谷里,接着他看到从山谷里漫射出无数道霞光,他看到脚下有无数条向外发散的光正向四周散去,他知道这些光会走遍整个九州大陆,渗透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地方都焕发出生机,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他余光看到侍卫们茫然的眼神他便知道这又是一件别人都看不见的事。

      终于完成了封禅他心情大好,却看见一片乌云压了过来,只一瞬间便风雨大作,雨来的很急也很大,他略显慌乱的找地方躲雨,却突然想到了儒生们的话,遭天谴!他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天,豆大的雨珠砸在他的脸上,他狂妄的大笑起来,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如果固守旧制,不思进取,抵制新政才是所谓的天道的话,那他便做第一个被这天道唾弃的人!

      走到山脚下雨便停了,他扔掉湿哒哒的冠帽,被雨完全浸湿的发垂落到他的肩背上,顺着他的衣物向下滴着水,他还没走到营帐旁,便听到营帐里儒生博士们对他的讥笑,他在营帐外安静的听着,偶然一缕头发映入了他的眼里,他拿起这缕夹杂着灰白色的头发,他有些惊愕,他何时有了这么多白发,他老了吗?他才四十一岁,他实现梦想的征程才刚刚开始!人生中第一次,他真正考虑起了自己的“死亡”。

      他进了营帐,博士们收敛起了刚才的趾高气昂,看到他被雨淋的样子强忍住笑容。“圣人可说过,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非君子所为。”博士们赶紧跪倒在地请求宽恕,他放过了他们。

      封禅后,他继续向大海进发,他曾无数次畅想大海的样子,却从没想过自己真的看到大海时的模样,海与天在大陆的尽头相接,天和地一片无边无际的蓝,从视野之外赶来的白色的海浪发出咆哮向海岸的礁石上袭来,海面上白色的鸟儿在鸣叫盘旋,海面下的大鱼飞跃而起,溅起万顷波涛,他终于听到了真正的海风声,呜呜咽咽,像极了海螺里的声音却不再是海螺里的了。

      “大王...哦,陛下,臣今生能看到这幅景象,虽死无憾了!”王贲略兴奋的告诉他。

      在琅琊的三个月里,他望着朝涨潮落,思索着帝国的未来,他才四十一岁,却在想着他死后了,着实荒唐,但他还是思索着。这是一个刚刚建立的新政权,这是一个几乎崭新的制度,它们如此幼小不堪一击,它们的对手是根基几百年的贵族势力和尊古的饱学之士,它们确实需要他,但他寿命几多他自己又无法决定。

      “你觉得我老了吗?”他问询着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王贲,很认真的问却没有得到认真的回答,他实在不想听长命百岁这类的话,但别人告诉他的都是这一套。他遇到了一个叫徐市的旧齐人,他说海外有三座仙山,仙山上有仙人,仙人手里有长生之药,他说他有办法去然后皇帝便让他去了,王贲实在不解皇帝为何会信这个,皇帝却觉得信与不信无伤大雅,若能找到岂不更好。

      荒地总要有人去开垦的,他一直这么觉得,他要在琅琊构建一个城市,不止在琅琊,在荒凉的边疆各处他都会征调人去垦荒,他知道民众当然不愿背井离乡,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才有完成的可能,要不然荒地始终还是荒地。他用手扣着桌子,他征调三万户于琅琊台,免赋多少年呢,十二年吧。

      在博浪沙他遇到了又一个刺客,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刺客的长相,后来他听说那个人叫张良,他知道,是个旧韩的贵族,他没有没收他家的财产,而那人用那些财产为了光复韩国买通另一个人来暗杀他。他听闻张良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畅想着如果他在他的朝堂上为官他一定会重用他的,然而他们终是殊途。

      这一年,从上郡回来,他便拿了张地图赶往蒙府,蒙恬的父亲不久前去世,而现在,他可能又要不得不启用蒙恬了。

      “陛下,您怎么亲自到臣府中?”蒙恬快步去门口迎接他。
      “要事!”

      听到这句话,蒙恬赶忙把皇帝请进自己房中,看完皇帝递给自己的地图,听完皇帝说的吩咐,蒙恬冷下脸来。
      “臣想知道其他人的意见。”

      “左丞相劝朕现在不是出兵伐胡的时候。”皇帝看到蒙恬有些不高兴的表情,“怎么,你也认为如此?那什么时候才是攻打胡人的时机,难道要等到胡人打到咸阳来吗!”皇帝觉得此话有些重了,调整了下情绪,“朕从上郡回返的时候看到北部边疆的情景,百姓流离失所,被胡人烧杀劫掠,朕若置之不理,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蒙恬看了片刻被皇帝标画的地图,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所爱之物是帝国,还是天下...”

      “有区别吗?”皇帝愣怔了片刻。

      “这片土地上的政权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

      “朕难道想的不对吗,击退了胡人,将赵,燕之地的长城与秦地的长城共同修缮连接,那便有了应对胡人的依凭,进可攻退可守,那万顷的阴山草原对付胡人谈何容易,有了长城的营垒囤积粮草整顿兵械,我方骑兵便可北上西进,千里万里的土地便尽可收入囊中,这难道不是为了帝国吗?这难道不是为了帝国的将来吗?”

      “陛下想的是将来,可将来何其远,你又怎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当然不知道将来的样子,但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绘制一个未来,未来在我们手里啊,”皇帝看了眼窗外,又是同样一轮月亮,它看过千年前战场上的厮杀,看到现在他们两个人,也会看到千年之后的景象,只不过那时他们不在了,月亮还在。

      皇帝静静地望着那轮月亮:“谁都想要个好名声,谁都想名垂青史,谁都不希望后世说起自己的时候,总是把荒淫无道昏庸残暴挂在嘴边,但...”他想了片刻,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悲哀,“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总是妄想着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别人只要一提起来就会交口称赞的人,后来,我知道了,那只是妄想而已,”他苦笑了一声,思索着要不要说下去,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都是废话,但压在心里的感觉也并不好受。
      “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那些在我看来正常的想法到了别人眼中都会变成不可思议的妄想和不正常,我很另类吗?”

      “陛下,没有,您...很聪慧,很通透,又...很有远见,这并不是妄想!”

      “脾气也不好!”皇帝自己补充道。

      “哪有?!”蒙恬赶紧摇摇脑袋,其实他心说可能有些,但并无大碍。

      皇帝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你知道如果从齐地往边疆输送粮草的话,即使是用新修的驰道,中途要损耗多少!朕看过这儿的地势也让有相关学识的先生勘探过,如果从这修一条路,从咸阳到九原军队三天便可到达!”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眸子里闪着光,那是一条横跨过山脊的笔直的从咸阳通往边疆的运输生命线。

      蒙恬看着那张图,又看向他的君主,他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陛下...陛下如此异想天开,逆天而行...臣...”他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异想天开?有理有据如何算异想天开!修缮工程的总体安排自有专门的人员负责,不管有无工程,总要有将士戍边,以闲置的军队为主进行工程作业,便不会动用太多其他劳力,虽然很多人的确不想背井离乡,但征调者会有饷钱,衣物,农忙时也有假期休整,一户不得征调两人...”皇帝看到了蒙恬一脸无奈的眼神,连忙又说,“朕自然知道不会所有人都依法办事,但治吏从严,整肃法纪,朕不信他们还能如此鱼肉百姓!”

      蒙恬还没听完便笑了起来,“陛下,请恕臣直言,陛下之自负与天真臣也是闻所未闻,”蒙恬看到了对方逐渐凝重的表情,“当这一切都做完了,陛下收获的不是给您千代万代的称颂和赞扬,而是千古暴君的骂名,没有人会领情的...”

      他知道皇帝有些生气了,他虔诚的在他的君主面前跪下,像是在拜一尊能给他带来福祉的神像:“如果真要背负骂名的话,臣愿意同陛下一起,无论何时,无论何处,只要陛下一声令下,纵使满身荆棘,纵使恶名加身,纵使要我这一身血肉,纵使下无间地狱,蒙恬永生不离永世不弃!”

      他们又喝起了酒,践行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个烂醉。皇帝看向蒙恬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突然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来,哀叹道:“母亲的玉佩被我弄丢了...”

      “玉佩?”

      “我从邯郸拿回来的,我本想告诉母亲我把她的玉佩拿回来了,可...事与愿违...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过江的时候,就那样掉到江里了...”他仰头喝尽杯中之酒,又给自己倒满,“你说好笑不好笑,还有件更好笑的事,他们说我把湘山的树都砍光了,只露出光秃秃的红褐色的地,可我竟然都不知道,湘山?湘山?哦,是那片林子啊,我只记得当时我觉得山林树木葱茏,便拟了道令此处禁勿伐而已,纵使朕是个天大的恶人,朕为何要和树过不去?”他还没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

      蒙恬并没有觉得好笑,他只觉得有种刺骨的凉意,他打断了皇帝的笑:“陛下打算给臣多少人?”

      “...”皇帝差点倒在桌案上,他用手扶着桌沿,眼里的蒙恬有两个脑袋,“...三十万...够吗...”

      “够了。”蒙恬朝皇帝敬酒,随后一饮而尽。

      皇帝视线有些不清,他朦胧的去握蒙恬的手,蒙恬看到在自己身边抓握着空气的手便把自己的手伸给了他,皇帝心满意足的握住了那双手,他醉醺醺的呢喃着:“朕保证!...朕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等...等几年之后边疆稳定了,朕天天找你喝酒,你记得,你一定要记得,我会一直在咸阳等你的,你可千万别给我死外面!你要知道我和蒙毅会一直等你回来...”

      第二天,皇帝送别出征的将士,他没有再给蒙恬敬酒,因为昨天喝的实在是太多了。蒙恬虔诚的叩头拜别,他没有阻拦他,任由他跪拜...

      他要失信了,因为北上并不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征程,他又征调人南下平定南越,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只是想干就去干了,要说真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可能是,如果他不去做,以后会有人去做吗,还会有人一世英名不要,去做这很明显会遭万民憎恨的事吗?和他生活在一个时期的黎民一定特别讨厌他,因为他又要修渠了。

      南方的天气潮湿而闷热,但他还是觉得很冷,他在皇帝的行营里看着那张分布着山川湖泊地势高低的地图,九州大陆的水系多是横向,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直线距离虽不算远,但中间阻隔崇山峻岭,竟把两处割裂成两个世界,而他要做的是通过一条穿越山峦的沟渠将两个世界连成一个世界,这是一个伟大而富有野心的构想,他相信即使在千年之后,这条渠也会是这个地区经济,交通文化交流之命脉。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他要的从来不是眼前的过眼云烟,浮华虚名,他要的是千年万年都要有的天下和乐,盛世繁华。这个盛世,他看不到了,但他愿意以后的人踩在他用尸骨搭建的阶梯上走向那片繁华。

      以后会像他想的那样吗?希望那些在他的坟墓前咒骂他的人也能告诉他,未来的样子,这九州如何了?是否四海升平?是否国泰民安?

      他猛咳了起来,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用手捂着嘴巴,他尝到了一股血腥味,抬起手来看时他惊讶到自己竟咳出血来,谁不想活着呢,谁又想死呢...奈何人争不过天。

      赵佗将军来到了营帐中,静候皇帝的吩咐。皇帝不着痕迹的擦干手上的血渍,把满口血腥咽了下去,“将军觉得,开垦南疆需要多长时间?”

      赵将军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南越荒蛮之地,怕是...得用几代人了!”

      皇帝想说什么但又咳了起来,赵佗连忙过来扶着皇帝拍打着他的后背,皇帝摇了摇手,说道:“不必了。”
      说完他竟向赵佗拱手行礼,赵佗受宠若惊,“陛下,陛下使不得!”

      “将军,南越拜托将军了!望将军教化万民,开垦南疆,永生守护这片疆土...将军谨记,南越乃我大秦之地,九州之土,望将军好生照拂。”

      赵佗听到这话不免有些疑惑,“陛下,此话怎讲?”

      皇帝拿出一个雕刻花纹的盒子放到赵佗手里,赵佗打开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抔黄土。

      “没什么可以送你的...”皇帝看到赵佗惊讶的样子,自觉自己有些残忍,“怕是今生,我与将军...不复再见。这是,”皇帝顿了顿,“这是关中的土...记住你是秦人,是大秦的将军...同时也别忘了你身后南越的子民...”

      赵佗双手颤抖着合上了那个精致的盒子,跪在了这片南越的土地上,眼泪打在盒子上,嗒嗒作响。
      “臣...谨记陛下所托,此生...不忘...”

      皇帝离开南疆的时候,赵将军送了一车当地的水果给他,南方的水果张的也很稀奇古怪,不过味道并不差,他突然觉得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有机会游历这天下的山川,他抬头便能望见在高空翱翔的鹰,他确实羡慕过,但后来他觉得生活在这片山川湖海间也是一种幸运。

      他不想烧书的,他责令三十日内交出藏书,非博士官所职,禁私自藏书,他把各种古籍收集馆藏,他要断了某些人妄图复辟的念想。新朝建立伊始,他便设立博士召集众生诸子,虽然他知道他们对他颇有微词,但他相信相处的时间久了,总会把心里的坚冰融化的,他还把儒家思想写进了秦律中教化万民的道德守则《为吏之道》,“宽裕忠信”,“慈爱百姓”,“正行修身”,“为民表率,以身作则”,但是他不明白那些博士口中的先古礼法就那么重要,自己的制度就那般一文不值,为何今天的人要完全遵照古人的法才叫顺应天道!分封、割裂自治就真的那般好,自己的制度就那般差?他累了,他不想再做这些无谓的让步了,反正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这次事件之后,他依然招纳着博士,并没有什么影响,他有时会到博士那闲聊片刻,他认识了一个名为叔孙通的,他觉得此人还是有才华的。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的朝代这个人被称作“汉家儒宗”。

      长生不老之药?他就知道没有这般好事,他在花园的池塘边看鱼,边看鱼边想,他把那群坑他钱财不算还在背后说他坏话的骗子杀了,总共四百六十个人,他几乎已经猜到了后世对他这一做法的一致看法:你看这个暴君,竟然杀了四百六十个手无寸铁的人,他挑了挑眉,扔给鱼儿们一些吃食。他喜欢鱼,因为它们总是自由自在的样子,不像他。

      扶苏朝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他先是疑惑,后来便是满腔的怒火了。

      他强压下火气,“怎么,有事吗?”

      “臣有事启奏。”

      他转过身来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静默了片刻,“你要说的事我已知道了,退下吧。”

      大公子当然不肯退,他还是想要自己的父亲改变做法,青年人血气方刚他没有关注到父亲的脸色,兀自说着: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皇帝听完,仰天而叹,“说的对!”他自觉自己气血上涌将要站立不住了,他便扶住了儿子的胳膊,“你可知他们是何人,犯法之人,你可知这些人是依律处置,称颂孔子?你是说儒生,难道儒生犯了罪就不能判了就不能杀了,儒生可真是了不起!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为天下,天下会因为四百六十个人就不安了,这天下还真是娇贵!是啊,我大秦的长公子心系天下,心系苍生,还敢于忤逆自己的君主,真楷模也!扶苏啊...”皇帝紧握着儿子的胳膊,却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缓缓的滑落到地上,儿子连忙接住了他,把自己的父亲平稳的放在自己的臂弯里,皇帝因为剧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臂,“你可还记得,扶苏,你可还记得...我不止是你的君主...还是你的父亲...”

      “父皇,对不起,扶苏错了,”儿子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父亲,他看着父亲这张不再年轻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好好看望过父亲了,“父亲,我怎会不记得您是我的父亲,儿子一直在牵挂着您呢,”他看见自己父亲原本满头乌黑的发变成了如今的灰白色,他第一次觉得一种颜色也会让他的心这般的疼,他用手轻抚父亲的发梢,“父亲一直是我的英雄,是我最敬重,最崇拜的人啊。”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要抱你的时候,你总往你母亲身后躲。”躺在儿子怀里的皇帝说道。

      “因为你是我的国君啊,后来又成了这片天下的主人,我想靠近你,但你的那个位置,太远,太高,太冷,又太孤独...您是整个大秦帝国的皇帝陛下,也是我的父亲。”

      皇帝终究是让儿子离开了国都去了边疆,他需要的是一位帝国的继承者,而不是大义凛然的皇族公子。

      大公子前去边疆之前,灵雀拉着胡亥过来送别他们的哥哥,他交代弟弟妹妹好好照顾父亲。

      “大哥,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时能再见?”十八弟来为哥哥送行,颇为怅然。

      扶苏握着弟弟的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展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笑起来和自己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像是一团盛放的花朵,明艳如霞,“以后相聚的日子还多着呢,等我归来,便与十八弟把酒言欢!”

      “大哥,我们便约定好了,还是在这座亭子,兄长归来之时,我便为兄长摆上长长的一桌宴席,我们便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好,一言为定!”哥哥给了弟弟一个温暖的拥抱。
      “灵雀,你不是一直想要十八弟的那串铃铛吗,放心,哥哥回来时给你带一串比这还好的!”说完,点了点妹妹的鼻头。

      小公主高兴极了,她抱着兄长便不放手,“灵雀最爱哥哥了,哥哥一定要记得,灵雀在咸阳等哥哥回来!”

      “珍重!”

      “珍重!”

      夕阳下,三个长长的影子在这个即将化为灰烬的城市里告别,约定着重聚、团圆的时刻而后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皇帝又拿到了那枚母亲的玉佩,依然带着一个小小的缺口,同时呈递这枚玉佩的侍卫告诉皇帝,他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看不清面目,一身黑衣,那人递给他这枚玉佩,然后说:“为吾遗滈池君。”,自己自然不解其意,那人又道:“今年祖龙死。”

      皇帝听完,摸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沉默了很久,他含糊了几句打发了侍卫,盯着蓝色的天空中的云看了很久,这怎么可能,这块玉佩掉了,掉到江里了,怎么还会到他手里?他的头有些发晕,祖...龙...
      他现在是真的担心自己会突然死掉了。

      “父皇,父皇,吃橘子吗?”小儿子打断了他的沉思。

      “你不好好修习功课却跑到我这来胡闹了!”皇帝收敛起情绪,将玉佩放在了堆满竹简的书架上。

      “父皇,赵府令教的孩儿都学会了,孩儿尝了一下今年的橘子特别的甜,所以拿给父皇尝尝!”说完,小公子便扒开了橘子,他自己先尝了一瓣,被酸的咬紧了牙,然后他把那个橘子扔到了一边,又去扒另外一个,他又掰了一瓣尝了起来,他“嗯”了一声,把这个橘子全都扒好递给了父亲,“父皇,你尝尝,这个可甜了!”

      “你都吃过了却来给我!”显然皇帝不领情还一脸嫌弃。

      胡亥公子跑到父亲身边,拉了一个软垫便坐了下来,“不吃过了,怎么知道甜不甜,”小公子笑嘻嘻的把一瓣橘子往父亲的嘴里送,他看见父亲满意的表情眨着眼睛问:“父皇好吃吗,是不是特别甜!”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新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皇帝并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而是暗自想着什么。

      “父皇为何说这番话?”小公子很是不解。

      皇帝用一种能把人刺穿般锋利的眼神望着他的儿子,他想了片刻,这样说道:“我儿就没有想过取代你大哥的位置。”话语波澜不惊,平静的看着小儿子。谁都知道这话中的意思,那个位置是命定的储君,将来的天下之主。

      小儿子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眼看到底的天真和父亲的倒影,“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不想,”说着话,他还给自己父亲嘴里塞了瓣橘子,“小时候我总想,做王是什么感觉啊,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进了父皇的寝殿,我看到成山的奏报,比我还高,我知道父皇每天都工作到很晚,还总有开不完的朝会,朝会上每个人都凶巴巴的,父皇一个人坐在王座上,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他边说边把脑袋放到父亲的肩上,看着父亲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蓦然哭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永远当父皇的儿子...”

      皇帝轻轻叹息了一下,“可是哪有什么永远。罢了,你去吧,父皇还想休息一会儿呢。”

      “父皇还要去东巡吗?”小公子突然问道。

      皇帝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为何这般说?”

      “父皇,我...我也想去!中车府令总说外面如何如何,我也想去看看...”小公子晃着自己父亲的手臂,又给父亲递了一瓣橘子。

      “不要以为你的几瓣橘子就能收买我!”皇帝正色道。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带他去了。

      这年的冬天,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事情放不下,他总说服自己,一切等东巡回来以后再说,等东巡回来,他便把扶苏招回来...

      又是一年的岁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年又一年的过着,庸庸碌碌又幸福充实,他们并不在乎当权者是谁,他们也不关心当权者是谁,王权,皇位说到底是那些贵族的事,他们不会因为谁当政了就欢呼雀跃,他们也不会因为谁当政了就揭竿而起,因为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在乎他们的一日三餐,婚丧嫁娶,默默的过着为国家贡献税收的庶民的日子。

      但总有人喜欢高谈阔论,皇帝陛下在酒馆里就遇到一个,他大谈当今的弊政,大谈远古的大同天下,每个人都会认为现今的时代是最糟糕的时代这很正常。不过,独自喝酒的皇帝也着实无趣,便在那人旁边落座了,他着一身黑衣,并没有佩戴其他多余的饰物,风华卓绝,仙风道骨,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道:“先生为何这般说?”

      “秦政如此之弊病如何堵的了这悠悠之口!”

      皇帝并没有生气,继续问道:“如何之弊端,还请先生详述。”

      “设置监察御史,不信百官,贪权至甚;不事古法,不循古制,弃分封而用郡县;律法残暴,税赋甚重,民不聊生;骄奢淫逸,修建宫室,大兴土木,”他喝了口酒,定了定心神。

      皇帝听着沉默了很久,但他终于开口了:“先生还有吗?”

      “这些难道还不够!”那人有些气愤。

      “够,”皇帝安慰那人,“先生觉得监察制度不好吗,难道官员就真的要靠仁义道德来制约,从中央到地方权利层层牵制才能真正保证官权不会过渡膨胀,这完全为了国君的利益吗?官是什么,是管理这方土地,而不是意味着特权、以权谋私。
      还有什么古法,天道?总有人觉得遵循祖宗之法便是孝便是忠,人所处的时期不同,思想观念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发展的水平不同,然后一句忠,一句孝,就要用过去的法生搬硬套在现在的情景下,这样一来无非就是在原地打转而已,一百年,一千年,这片土地还是这个样子,毫无生气可言。
      至于律法,可能我确实有考虑不周之处,”他叹了口气,笑了笑,“人无完人嘛,你们也不要要求我总是考虑的那么全,人终归不是神。我听闻有人说耽误了工期就要被斩首,可是哪有这条法令,”皇帝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来,“失期无非就是扣工钱,若下雨便没有惩罚了,”皇帝思索了片刻,又叹了口气,“你们总说秦法对囚徒苛刻,可是定罪是有很严格的程序的,一般是绝不会严刑逼供的,孟子曾说节制捕鱼砍伐,秦法里也能找到,我自然不能与孟子相比,但秦法也不是一文不值,你们可曾看过...”他们当然不曾看过,他们只是因为憎恶他所以连他的法都憎恶了而已,但那份不值一提的法却是他的心血。而至于赋税,他不知道他严苛的税率与他死后的那个朝代吕后二年的税率大致相同。

      “你是...定法之人!”那人惊觉诧异。

      “是...”皇帝平静的看向那人,“至于大兴土木...是我的过失,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没说下去,那只是因为自己可能要死了,他想,如果他说出来,那人可能会很高兴吧。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那人生气的问道。

      皇帝听闻这话,笑了起来,随后回答:“是。”

      “大言不惭!你们秦人是不是都是这等狼子野心,不知礼法羞耻之辈!”说完那人扔到桌上几枚铜钱,拂袖而去。

      皇帝还坐在那里,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不知礼法,不知羞耻”,他想告诉那人秦人不是这样的,可那人走了。

      他看着桌上那几枚圆形方孔的钱币,光彩奕奕的,天圆地方,那是他推行全国的钱币,他又看到酒馆上的小篆,他想到了当年大臣们把搜罗到的六国文字整理归档的时候罗列了有半屋子的书简,他当时都觉得这是个异想天开的任务,他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完成了。

      过新年的时候他来到了王贲那里,王翦老将军去世了,那时他并不在咸阳,所以未能感到他的葬礼,他很是遗憾,所以他这次特地前来祭扫,新年来祭扫好生奇怪,但也不能怪他,他只有这段时间才有功夫。

      他下了马车刚站在雪地上,王贲便拉着他往自己家走去。他看到白茫茫的大雪里连个屋子的影子都没有。

      “贲弟,这要走到什么时候?”皇帝看着这漫天的大雪有些踌躇。

      “这可是难得的雪景,陛下不打算欣赏一下吗?”王贲难掩着兴奋。

      “难得不难得我不知道,就是挺冷的,”皇帝说完这话,便看见王贲想要解下外套往自己身上罩,“贲弟,不必了,这不是有随驾的马车,不过,你要是还想像小孩子一样真打算拉着我一直走到你家门前,那怕是王老将军又要对你家法伺候了!”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王老将军已经不在了,他看着王贲有些难过的脸,“贲弟,...节哀。”

      “陛下可知父亲亡故我有多高兴,终于没人再管我了,”可王贲的表情却并没有高兴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仰躺在地板上喝了一天的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还是躺在那儿浑身都在痛,再也没有人在我喝醉后给我盖被子了,再也没有人在我醒来之后拿着藤条让我跪在大堂上背家法了,我以为父亲是睡过了头才没管我,我等了好久,直到我反应过来,他可能再也不会来管我了...”
      王贲在这片雪地上走着,他看着自己的脚印被飘下来的雪一点点覆盖,就像那脚印从未出现过一样。
      “陛下若早来几天就好了。”

      “怎么,又有什么好事?”皇帝看着这片茫茫苍苍的白色原野,他的这身黑衣在白色的雪原上尤为扎眼。

      “陛下难道不知道正月朔旦是什么日子?”

      “新年第一天,朕当然知道。”皇帝很疑惑,他为何要问这个。

      “还有呢?”王贲不依不饶。

      皇帝停在了雪地上,看向王贲,而后低头看着脚上的白雪,“朕的生辰...即使我来了又如何我也不能要求你们新年都不过了,都给我过生日吧!”

      “无论如何,陛下明年要大庆了!等到明年,弟定去咸阳为君祝寿!说实话,我贺礼都选好了。”

      “好,明年...明年...”皇帝踢了踢脚边的雪,明年明明那么的近在咫尺,他却觉得遥不可及,遥远的怎么也触碰不到,从今年到明年,短短的几百天,他走了千年都没走到。
      “五十而知天命...人生一世,弹指一挥,转眼...已近半百...我这一生...”皇帝抬头望向了天,雪花飘落到他的脸上,发丝上...他这一生就像这雪花,无拘无束,孤苦无依,冰凉刺骨,被天丢到了人世间,在凛冽的风中飘摇零落,最后被人踩踏在泥土里,化成了一滴清水终是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
      “等到明年,朕一定大办一场寿宴!到时候不要怪朕生在了新年里,都必须到啊!”

      从王贲家回来,他让车队去前面等他,他便自己独自走到这片旷野上,这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天地浩大,山川萧肃,万物洁白,如天地初辟,鸿蒙伊始。他回头望向他的来路,大雪覆盖了他的脚印,空荡荡,入眼皆白,无人追随。他望着他的去路,寒风习习,孑孓一身,空无一人,他同样如此的走过千年光阴的洪流,独自站在天地之间,像是一枚与天斗法的黑色棋子,以命为注,孤绝向前,前不见古人,后没有来者。

      他抬头看那灰蒙蒙的天时,一条巨大黑色的龙在他头顶的天宇盘旋,鸣叫,黑色的鳞片熠熠生辉,巨大的身影遮盖了天宇,龙吟之声像是从久远的洪荒中传来,震耳欲聋,响彻云霄。龙带来大片大片的云遮盖了仅存的阳光,日头完全被盖住了,雪花又大又密的从云层中砸下来,伴着呼啸而凛冽的北风,仿若这是天地寂灭时的景象。

      母亲说自己出生之时邯郸的风雪也是如此这般的骇人,天空中还布满了飘飞的告祭亡灵的纸钱,仿若末日的情景。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他又一次来到了漫天的风雪里,就像他降生时那般。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龙?”他望着那条盘旋的龙呢喃。

      “这一世过的好吗?”龙飞到他的耳畔轻声的问询,他们贴的如此之近,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皇帝没有答话,而是叹了口气,看着漫天的飘雪。

      “狂妄又自大,孤独又无助,天地这般的大,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世人这般的多,却没有懂你的人,一生都在这冰凉的雪地里探寻,看不见来路,找不到归途,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空空如也。”龙的吐息吹动着雪花飘向远方。
      “可悲,真是可悲...

      可惜,我就是你....”

      龙消失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爹爹,你能不去吗?”

      “这是最后一次,爹爹保证,这次回来爹爹哪都不去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咸阳陪着你...”皇帝出发前抚着灵雀的小脑袋,摆出一副和蔼的父亲的模样。

      “爹爹,灵雀梦见咸阳没了。”

      皇帝不以为然的安抚女儿:“瞎说,这是什么?”

      所指之处,一片繁华。

      来到旧赵的行宫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不了五十岁的生日了,他坐在床榻上,偌大的宫殿还是如往常一样,只剩他一人。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不想现在死,他还有好多事想要去做,他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完成,如果真有长生该有多好,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嘲笑自己真是痴心妄想,天下哪有不死之人。

      其实他不知道,长生还有另外一种残酷的方式,尸体埋在了泥土里,名字被带到历史的风中流传千年,万年。以后的时候甚至连尸骨都没有了,但这片土地上的人总会记得你的名字,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粒沙总会知道你的故事。这种长生悲哀的是所有的繁华都与你无关。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他颤抖着手拿着笔正往布帛上艰难的写着,他要给他的大儿子写些什么,他错了,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未来,却从不关心储君之事,他错的离谱了。

      扶苏,你在边疆可好,你要记得父亲把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东西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它,那是倾注了父亲一生心血的帝国,你一定要好生待它!扶苏,你要是现在在父亲身边该多好,父亲好想你,父亲想好好抱抱你,这次你千万不要再躲了...扶苏,回来处理父亲的丧事吧。

      可他就只写了一句话,便写不下去了,他一口鲜血喷在了那张布帛上,他躺倒在榻上,张着嘴深深的喘息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原来,这就是死亡。

      在死亡的那一刻他又看见了新年的景象,每一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一个孩子还跑过来给了他块糖,他笑着接了过来,然后他看见了笑靥如花的母亲,正站在远处轻声呼唤他,他赶紧跑过去,却发现父亲也在,父亲也不再是因为生病而脸色苍白的样子,他高兴的想告诉世界,他才不是没人要的野种,他有母亲,也有父亲的,他会很乖,再也不惹事了。后来他看到了一片金黄色的庄稼,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海洋,随着风声沙沙作响,喜迎丰收的人们把汗水滴在土地里,把笑容挂在脸上,他又看到了一片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伴着此起彼伏小贩的吆喝声...

      他哭了,哭的很厉害,接连不断的泪水从脸上滑落滴到棉被上,对不起,这些我没有做到,对不起,我希望这个世界好一点,可惜我没有做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为何废分封而设郡县,天下为公,天下为公而已。

      他从不想辜负这江山社稷,他从不想辜负这天下苍生。

      他从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从来不是。

      咸阳他回不去了,五十岁生辰的宴席也吃不到了,对于女儿的允诺怕是又要失约了...

      他好累,他肩上的担子好重,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就休息一会儿哦,他告诉自己,于是他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亘古的长眠,这回再也不会有噩梦了,他对自己说。

      这一世...过的不好...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公元前210年发生过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秦始皇帝嬴政病逝于沙丘行宫,享年49岁。

      这是一个天昏地暗,雷电轰鸣的雨夜,瓢泼的大雨带着狂风摧瘫了房舍,折断了林木,一条巨龙在乌黑的天幕中呜咽盘旋,而后飞离了人间,再不见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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