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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归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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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十年,在等一个不归人。
——题记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简直是天崩地裂。
容城地处边疆,再往南便是北国人人憎恨的蛮夷之地。
这片土地上,浸透了千千万万北国将士的鲜血,埋着千千万万具为国捐躯的尸骨。
这日积月累积压下来的血气,养活了一座城。
城里的女人,吃蛮夷人的肉,饮蛮夷人的血,弯弓饮羽、斩将搴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两只手上都是舞刀弄剑留下来的茧子。
那是将士一生的荣耀,如同她们的伤疤,在手上耀武扬威。
就是这个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脏话屁话张口就来,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小城,在三年前迎来了一个斯斯文文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女人。
女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像是一场雪,唤醒了整座城的春天。
女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背在背上的包袱。
包袱里只有三样东西——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块绣了字的手帕。
女人像是知道这座城的人并不热爱学习,于是也未曾试图寻找学堂应聘,只是去了茶楼,做了一个说书人。
女人不说才女佳人间的风花雪月,也不讲朝廷政权上的尔虞我诈。
她只讲战争。
讲在同样的星空下背井离乡的将士们对家乡故人的泛滥思念。
讲她们的爱恨情仇和悲喜离欢。
还有,讲她们之间被困过被围攻过被追杀过的生死情谊。
葡萄酒、琵琶声,一曲离歌断人肠。
女人很快收到了这座城对她的好感,她也很快融入了这座城。
这是个矛盾的女人。
明明看上去是个谦逊温和的白面书生,骨子里却有着独属于边疆将士的阳刚血性。
她就像一坛酒,看起来平静无波毫无味道淡的就像是白开水,实则散发着悠久的醇香。
那是只有经历过战争与血气的洗礼才能浸泡出来的韵味。
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女人的故事,不是明明白白刻在脸上的岁月年轮,而是映在眼睛里、刻在骨子里的淡漠无情。
那种冷,是看破了红尘的淡然通透,也是经历过绝望的心灰意冷。
她仿佛拥有着一切,也仿佛什么也没有。
女人是被邻居的平地里的一声震天吼给吼醒的。
女人的邻居是个卖猪肉的,长得五大三粗膘肥体壮,江湖人称“林老粗”。
林老粗有很严重的起床气,一大早被外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还未睡醒的她气得直接抄起身边的东西一把砸向紧闭的房门,破口骂了一句“这天杀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女人睁着眼睛,又闭了三瞬,才清醒过来。
她一向严于待己,对待自己毫不心慈手软,甚至吝啬到每天只给自己三瞬的时间来缅怀那段逝去的岁月。
不过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可能是刚下了一场温柔的雪,融了一点她心中的冰,柔软地塌陷了一块,像是过年时备着的酥糖和麦芽糖,黏黏的,又带着点甜。
她咀嚼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甜,决定今天可以稍稍放纵自己。
隔壁的林老粗仍在骂骂咧咧,女人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冬季的风,麻了半边脑袋。
女人走在街上,慢悠悠地晃过三四条街,最后步伐停留在一家包子铺上。
正是辰时三刻,又是大过年的,街上熙熙攘攘的,甚是热闹。
女人对耳边的叫卖声充耳不闻,径直走进包子铺里。
“来了?”包子铺的主人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据说有个常年卧在床上的妹妹,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因此人虽长得不错,但至今云英未嫁。
女人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扔了几块铜板,拿起一旁包装好的包子就转身离去。
“哎,”男人下意识地叫住女人,见女人转过头来的脸——虽说挂着微笑,但眼底是冷的,又愣愣地住了嘴,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算了,这人不合适。
女人没搭理男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又拐了三条街,进了一家茶楼。
女人晃晃悠悠地来到茶楼时,手中的包子刚刚啃完。
她随手一扬,将手中用来包包子的纸张精准地扔进了三米远的篓子里。
轻飘飘的纸张像是有三斤重,不偏不倚地落入篓子里。若是军队里的人见了,怕是要感叹一声这绝妙的身手。
不过可惜的是,这是茶楼。而通常有这闲时进茶楼的人,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
女人对自己无意中展露出来的身手毫不在意,只跨进门时分了点心思在卖包子的男人上。
她倒不是不明白那男人心里头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明白归明白,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若是那人知道,怕是又要跳起脚说她招蜂惹蝶了吧?
想到这里,女人的嘴角刚轻轻扬了起来,又不知何故,平了下去。
算了,不可能的事,还是别想了吧,省的又糟心。
女人虽说这样想着,然而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真响啊。当女人看着乌压压的人头时,也不知怎的,突然脑子一抽,说是今天要讲当今帝上的幺儿、现已为了国家远嫁南国的九殿下的故事。
女人说这话时是未经大脑思考的,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把刚刚说出去的话捡回来嚼吧嚼吧咽进肚子里烂掉。
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嫁出去的男儿,这事儿没法过去——没看见前头那一堆人头正紧紧地盯着呢。
女人头一回这么紧张,使劲咳了咳,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其实她一点也不渴,就是想找点事儿做,好拖延拖延,一刻也好。
只是她在台上恨不得把一炷香当做半炷香用,台下的人到底是等不及了,很快就有一个男人大着嗓门喊道:“沈娘子,怎么了,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就别说了。”
女人虽然来到这座城已经三年了,但她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她的名字,问起来也只说自己姓沈,所以这城里的人都叫她沈娘子——这城的人们糙惯了,唯一懂点的尊称也就是娘子了。
容城这地儿,不光是女人粗鲁,男人也是。吵架唠嗑样样应手,一个个儿的嗓门比喇叭还大,逼急了还能在地上撒泼打滚。虽说大字不识一个,吵起架来比谁都能。
“这儿哪儿好?”
“地儿好。”
女人看着大着嗓门喊话的男人,晃了晃神,突然分神想到她初来没多久白衣那女人找上门来时问她的话。她当时说是地儿好,现在想想其实不光是地儿好,人也是好的。
“没事,没事。”女人努力挤出个微笑来,只是脸部肌肉十年未曾动过,到底有些困难,只好放弃:“就……刚刚走了会儿神,对不住了各位。”
难得听了句女人的软话,台下的人觉得稀奇,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女人也不恼,事实上她今天可以称之为温柔。她只是抬起桌上的惊堂木,轻轻拍了下去——堂中的人立刻安静下来,正笑着的也止了嘴。
大概是这场雪下得太温柔了,与当年的那场雪太像了,那晶莹剔透的雪花勾起了她内心的一点遐思——连屋檐上的冰棱也那么像!
女人盯着门外挂在屋檐上的冰棱瞧了会儿,慢慢陷入回忆。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的北国还没有这么冷的天。
她在那里当说书人。
不过今天,她决定讲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