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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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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纺厂的职工宿舍建于八十年代,位于厂区的北面,斑驳脱落的外墙在雨水和恶劣空气的腐蚀下呈现出黑沉的颜色。宿舍楼面朝南,从中间的楼梯上来,从东至西一共有六个单元,上下三层,原本住着热热闹闹的十八户人家。由于厂里的效益每况愈下,就再没有人来定期维护休整,昔日的热闹也不复存在。几年前,棉纺厂被一家私营企业兼并,住在这里的老职工各奔前程,陆陆续续搬离了这里。如今只有几个新招进来的零时工暂时住在二楼的一间单元里。
安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塞进锁孔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从袖子里头露出的手腕上,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推开门,一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背靠在门上,紧喘了几口气,觉得心跳得不那么快了,这才跌跌撞撞地进了里头那间卧室,一头扑进里屋的单人床。屋里的一切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
尹轩换了条牛仔裤,穿好鞋,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演唱会的票塞进口袋。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对面的书桌,心里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桌子上的水杯翻倒,大开的抽屉里面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安曈像是手忙脚乱地离开了这里,书包带走了,一整串宿舍的钥匙却落在了衣柜前面。
宿舍的电话响起,尹轩拿起听筒,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没有,他还没有回来……”他说道,“家庭住址?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的朋友,”宇文昼撒了一个谎。安曈失踪三天了,他延误了两天才发觉事情不对头。鸢告诉他安曈回学校了,他打电话去学校证实,只得到安曈旷课两天,两夜没回宿舍的消息。他马上去找豆豆,可她也没有见过安曈。之后,他马不停蹄跑遍了所有安曈曾打过工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
宇文昼一听说接电话的男孩子愿意帮自己去查安曈的住址,心里放心不少,连连道谢。他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让男孩一有消息就同自己联系。讲完电话,他又向医院请了几天假,这才拉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鸢开着电视机,把自己陷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摆弄着手机。宇文昼心念一转,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早上还空荡荡的冰箱里居然塞满了食材和饮料,昼吃了一惊,转向沙发里的鸢。鸢转了转身子,索性横躺在沙发上,继续摆弄手里的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去买的,快点做饭行不行,快饿死了。”
昼咽下那些快到口边的话,利索地取出一颗西兰花和两块牛排,开始准备晚饭。他不去质问鸢,也不想去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明白如果鸢不想说实话,自己就没办法从那张嘴巴里得到一个字。
尹轩挂了电话,从口袋里掏出演唱会的票。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支摇滚乐队,今晚约了思琪一起去,可是看来约会要泡汤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陈旧的职工宿舍楼里,安曈蜷在床上,四肢的血液凝滞,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时间流逝着,恐惧一点点地扩大,直到把他完全的淹没。他不记得黑暗与光线在蓝色的窗帘外交替轮换了几次。夜晚会让他想起曾发生的一切,可光亮同样令人畏惧,明媚的阳光会让污秽分毫毕现。他尽量不动,可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痛,像是被人拆散了又囫囵装起来,塞进身体的皮囊里。而他就拖着这破碎的皮囊回到了家。两年多了,他第一次回家。
再也不要去外面了。他灰心丧气地这样想。内脏如同被剧烈地翻搅过,叫他抑制不住地恶心,身体里头也隐隐作痛。他宁愿把自己饿死病死在这张床上,也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
“就是这里……”
尹轩借手机的光照亮手里的地址,他试着推了推,门虚掩着。身后的那个人立即走上前去,几步跨进了屋子里。尹轩打量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他记得这个医生,这个人不可能认识安曈的父亲。他坚持同行,就是因为心底没来由的疑惑。当他在安曈的入校资料里找到家庭情况那一栏时,立即认定这个自称是安曈父亲朋友的男人在撒谎。
“安曈!”里屋传来宇文昼的叫声。
尹轩一怔,安曈果然在这里。他在门边摸了摸,找到一根老式的拉线开关,用力一拽,屋子里的白炽灯泡闪烁了几下,竟还能亮。他在外屋打量了一番,五斗橱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一边是安曈的爸爸,另一边是安曈的妈妈。尹轩感到有些沉重,于是掉转了目光。
“尹轩,”宇文昼从里屋大步走出来,一边掏出纸笔,急速地写下几行字,“去药店买这几种药回来,还有,买点吃的。”他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会开车吗?”尹轩点了点头,宇文昼便把钥匙丢给了他,随后又取出几百块钱,尹轩摇摇头,拿着车钥匙出去了。
宇文昼把钱塞回钱包,一抬头,看到了五斗橱上那两张照片。他惊得倒退了两步,瞪大双眼,为了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他决定凑近仔细看清楚。可他突然想到什么,额头青筋突起,半步也挪不动。他强压住内心的惶恐,望向里屋的方向,台灯映亮了他因震惊而扩大的瞳孔。
安曈在里屋发出一声饱受折磨的低吟,他正在发高烧,而且几天滴水未进。宇文昼失魂落魄地回到床边,扶起安曈,抱在自己怀里。散乱的亲吻如同雨点落在安曈的额头和鼻尖。安曈睁开眼睛,龟裂的双唇空张了张,话未出口,已经悲从心来。
“我找了你好几天……”宇文昼一时间百感交集,眼圈也红了。安曈不明所以,以为自己不告而别让昼难过。他忍了忍,抬起手抵住宇文昼推开他,同时转过脸去说,“我用不着你管……”昼错愕,“你在生气,还是因为鸢的事?我会让他……”
“用不着!”安曈像是被针刺到,凶恶地朝昼嘶吼。安曈从来都不会这样,昼直觉发生了什么事。他稍一凝神,发现安曈的脖子上一道伤痕。安曈没有防备,被昼一把揪开领口。
宇文昼一眼看出是被打的痕迹,“这是什么?!”他质问。安曈惊慌失措,扭身拽出自己的衣领,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声不吭。宇文昼霎时有了非常不祥的念头,他硬是把安曈按住,拉开他身上那件衬衣。
眼前的一幕让宇文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初的惊诧之后,他还是不愿相信,于是动手去解安曈的裤子。安曈叫喊起来,他心里一沉,按住安曈的肩膀,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必须得让我看清楚你的伤,你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
安曈急促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什么事都没有!你放开我!”说完,他依旧死命地抵抗。“安曈!”昼怒斥,“你懂事一点,我是医生,给我看没什么丢人的!!”安曈伸手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目光穿过疼痛的记忆,跌入了噩梦里。雾气缭绕的浴室里,花洒掉落在地转,漱口杯的玻璃碎片随着水流缓缓地漂向下水道的入口。牙刷,洗发水和香皂漂浮在积水的地面上,浴室里一片狼藉。他看着蜷缩在角落的自己,就好像游离的灵魂逃逸出没有知觉的身体。在那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中,他希望自己死掉,那样的耻辱,超出他的承受。
“小曈……小曈……”昼的声线变了调,他的视线转回安曈的面孔,“没关系,我会在这儿陪你,不会有事的……”他絮絮叨叨地安慰安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活像个碎嘴的老太婆。这一次他错了,不论是多出色的医生,眼见自己深爱的人受到这样的伤害,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俯身捧住安曈的脸,吻他的嘴唇,咸咸的泪水便涌入他的口中。“对不起……对不起,安曈……”他抵着那两片裂口的嘴唇,心底的歉疚如同山一样压在心口。他欠这个孩子的一切,该用什么来偿还……
外屋传来一阵响动,尹轩买了药品和食物回来了。“谁?”安曈并不知道尹轩跟着昼一起来找自己,吓得一张脸脱了颜色。宇文昼顺手拉过被子盖在安曈身上,又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是尹轩,多亏了他,不然我真找不到你。”
说话间,尹轩提着两个便利袋和一盒披萨走了进来。他瞄了一眼床上的安曈,把东西都放在了书桌上。安曈不知道说什么好,显得比尹轩还窘迫。宇文昼走到书桌旁边,把袋子里的药依次查看过去。
“你小子能安分点么?”尹轩没有察觉屋里的异样气氛,没好气地拿出一瓶碳酸矿泉水扭开,递过去。安曈接在手里,神色有些不安。尹轩已经开始大口咬起了披萨,安曈这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水的味道很淡,小气泡在舌尖跳跃,口感很新奇。“有皮蛋瘦肉粥,你要不要喝?”尹轩把最后一口披萨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从袋子里翻出一只筒状的一次性饭盒。
“你这是在哪儿买的?”宇文昼微笑着问尹轩,顺手也拿起了一块披萨。
“药店对面有一家广东餐馆。”尹轩把饭盒的盖子掀开,一股糯糯的香气飘出来。安曈望望大快朵颐的两人,又看看桌上的东西,心底的阴霾似乎被温暖的灯光给撕开了一个角。他舔了舔嘴唇,肚子很老实地唱起了空城计。
“喂,拿着!还要我喂给你吃么?!”尹轩瞪了瞪眼,“我女朋友都没让我喂过饭!”
安曈看了一眼宇文昼,愈加窘迫,赶紧把饭盒给接过来。尹轩见他开始吃东西了,这才一屁股坐回旁边的椅子里,一股脑把半瓶水倒进了嘴巴里。喉咙干得快冒烟了,不过他才不会让安曈知道自己在店里干等了半个小时才买来了粥。
昼在安曈临睡前给他吃了一些药,又打了一针,然后让外屋的尹轩睡到里面来。“你去哪儿?”尹轩见他拿出车钥匙,不由得问道。“我尽快回来,要是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昼说完,便急冲冲地离开了。将安曈暂时交给尹轩照看,他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而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