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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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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她茫然地看着对方,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
这样啊……
不,不用,你不用多说,我明白……我,我明白。
她手指绞在一起,指甲扣指甲,掏着里面本不存在的污垢。
还有多久?
多,多少钱?
我,我想想,我会再来的。
后来她再也没去过。
那天从医院出来,时间还很早,她慢吞吞走在街上。从东边走去西边,走过花店、便利店、火锅店,走过超市、公园、会议中心,最后又从西边慢吞吞走了回来。
她回了家,没开灯,脱鞋,缩进被子里。
像每个疲倦的周五,下了班,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快快回家躺下。没有第二天的工作,没有必须处理的消息,没有必要联系的人。
只有这个被窝。可以安稳一觉至天明。多好。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没有哭。
其实人生,有来便有去,不过是分个早晚。没什么值得哭的。
半夜的时候她醒了。
屋里的暖气不够热,睡前又忘了开空调。
这样安静的晚上,她很久没有认真感受过了。她经常熬夜,有时工作,有时刷剧,有时就是寂寞。那些通宵的夜,既带着窃喜又带着罪恶,后来全报应到了自身。
她打开手电筒,起身开灯,再开了空调。
一点都不困,反倒有些饿。
这个点外卖配送费不低。管他呢,钱留着也没用。
她吃了夜宵,烧烤签扔得到处都是。
该做什么呢?
她收拾起了房间。这个白色的水杯已经用了三年,可惜一直没坏,上个月看到的那个设计感很强的杯子,可以买来试试。老早就想换种穿搭风格,可一换得换掉半个衣柜,正好一次扔了。这么多笔哪儿来的,新的来了旧的就该去。鼠标垫、便利贴、书、发箍、小摆件、盆栽、滑板、化妆品……每一件物品都有不同来处,可惜啦,和人一样,只有一个去处。
她忽又不想收拾了。
收拾东西真累啊。
她躺在沙发上,等天慢慢亮。
周围慢慢有了声音,路边的车多了起来,楼上楼下的人走动起来。
巨兽开始行动,人也被惊醒。
她想起今天还是工作日。于是又去洗漱。
没有人和她争厕所,没有人和她挤地铁,没有人行色匆匆急不可耐。她背着小包,晃荡着去公司,像一个旅行客。
她好像从未认真看过,这么早的公司。没有人,没有灯,透着一股安静的舒适。
她坐在自己工位上,往常看着恨不得砸了的电脑,居然还不错。桌上没有灰,昨天的工作,却好像过去很远。用了很多年的鼠标左右键色泽不一,键盘缝里还有吃外卖留下的油渍和经年累月的尘。
她拎着水壶,给每一盆花浇水。她从楼下走到楼上,从这一株到那一株,她轻声说,再见。
她又坐了会,九点,同事们慢慢来了。早来的同事惊讶问她,怎么来这么早。
她说,睡不着。
没人在意,不过例行问候。
隔壁交好的同事也来了,问她设计稿改好了吗?
截稿日在周五,还很早。她已经不准备改了,又回,不急。
她们活得和往常每一天一样,慢吞吞到公司,互相打个招呼,一起说说八卦,再泡壶茶,开始正式工作。
她就这么看着她们,什么话也没说。
十点,老板来了。老板和往常一样,随便说一声准备去办公室。她站起来,叫住他。
老板,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他有点惊讶,下午吧,我先看个合同。
她摇头,很急,我想现在就谈。
同事们这才隐约察出不一样来。
老板以为她有什么工作诉求,让她快说。
体检了,肝癌。
老板怔住,你以前的体检报告里……
我不谈补偿,我想辞职,一天也不想等。她这么说。我一天,也不想等,一张设计稿,也不想再画,我不要再工作了,我要辞职。
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同事们一脸茫然看着。她笑着说,恭喜我吧,辞职了。
公司的东西不多,可带走有什么用呢。
她又不想收拾了。
让保洁阿姨直接拿走吧。
你怎么了,你要去其他公司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想告诉他们。她不想当面看着别人怜悯的目光,还要去安慰他们,说什么你别难过,我没事。
我有事。
她摇摇头,说,再见。
再也见不到了吧。
从办公楼里出来,她终于生出了点想联系别人的念头。她想联系他,她喜欢的人,她想告诉他,我快要死了。可她最终还是联系了别的人。
告诉他做什么呢,他又不喜欢你,他会因为你临死而喜欢你吗?不会的。
喂,做什么呢?
上班啊……我,我今天没事,老板放假了……我去找你吃饭吧?
没事,那我等你下班,到时候见。
她联系了在一个城市的朋友。
下午她早早去占了座,等到很晚朋友才匆匆忙忙赶来。
堵车太严重了,公交车再晃两下我就要吐了。朋友这么说,拿起桌上的杯子猛灌,灌了一口发现不对。
是酒?
嗯,等得无聊,随便点了一瓶。
嘿,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还是有什么麻烦啊?
没事,就是想起好久没见你了。
太忙了!忙得我想辞职!
辞呗。
辞了你养我啊。
你男朋友养啊。
两人笑成一团,终于想起叫服务员点菜。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等两年吧,年底交房,还要装修呢。
真好……
哪好了,结婚麻烦着呢,以后还要养孩子,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吧,唉,别点这么多菜。
今天特别想吃,吃不完我打包。男朋友啊,可遇不可求……
要求别太多,我看好几个追求你的还不错。
那天他们没聊很晚,男朋友不放心,刚过十一点就来接人。
分别时,她拉住朋友。
我过段时间,会回老家,很长时间见不到了……你们,要幸福啊。
朋友笑笑,当她随口祝福。
你也是,要幸福,快点遇到你的真命天子吧。
嗯……
朋友跟着男朋友走了。她拎着打包盒,没走两步,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她强烈地想告诉所有人自己的病情,又清楚明白自己不想任何人知道。知道有什么意义呢,让别人劝自己去治疗吗,苟延残喘地活着,又为了什么。
街上红绿灯光分明,十字路口上,她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打了车。
去五环。
五环,靠里的一栋居民楼。她喜欢的人,就住在这里。
她不清楚是哪一层哪一户,她也没胆子上去。对方不喜欢她,对方明着说了,我们当朋友比较好。
当什么朋友呢,除了男女朋友,什么朋友,我也不想和你当。
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
不是我,对吗?
不是。
真贱啊。
她终究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还没有和人真的谈过恋爱,我还没有追到你,我这一生就快结束了。她哭得涕泗横流,糊了一脸,来来往往的人看了一眼,又纷纷离去。可纵我这一生不结束,我也得不到你了。
她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
你在吗,我想找你说说话。
不太方便。
对方的拒绝向来这样,干脆利落,我不喜欢你,我就不联系你。
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啊?
我们不适合,当朋友比较好。
泪水不受控制,它从眼眶里流出来。她蹲下继续哭,拿着手机反反复复打字,甚至想直接告诉对方我快死了,我就在你楼下,打出来又删,打出来又删。
她最后说:哦,那祝你幸福吧,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说,谢谢。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多喜欢他,他不知道我说出冷漠的哦字时多么费力,他不知道我快死了,他不知道我多想能和他在一起,他不知道我真心想他幸福,他不知道此刻我在楼下,他不知道我多难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出气嗝。出租车上,司机操着过来人的心,分手了啊,哭哭就好啦,没啥事。
她嚷着: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
失恋哪儿这么严重,唉,别动不动要生要死,明天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睡醒之后,她就买了去外省的机票。她记得有个朋友在那儿。
临时买的,机票不便宜,而且她从没坐过。她恐高,她怕死,她总觉得,某一天坐飞机,要是坠机了,半点生存机会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剩下。可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什么都不怕,也不急,不怕出事,不怕误机,不怕没坐过飞机露怯,她连死都不怕。
她甚至在路上了,还没联系要去见的朋友。
对方吓了一跳,说她来得太临时,抽不出空带她去玩。
她笑着回,随便走了玩玩,不用在意。
然后她发了朋友圈,问谁想见个面,准备全国游。
同事们也终于从老板那儿知道真相,发来干巴巴的问候,也有人说着难过,还有人说给介绍医生,有人什么也没说。她倒是很能理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她统一回复不用担心,人各有命,然后开心地回复那些邀请自己去玩的朋友,约最近的时间。
她的很多朋友和同事没有交集,她不担心消息走漏,走漏也没什么,只怕朋友丧着脸,又要一番安慰。
她就想最后见见,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当做一个小的道别。
只是道别的话不能来得太早,不然多扫兴啊。
就这样开开心心的吧。
她玩了小半年,朋友圈里放着各种图。
她喜欢的那个人偶尔会去点个赞。她看着还是会喜欢,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主动去联系了。
想见的都见了,最后她买了回家的票。
亲戚们都很忙。
她没住任何人家里,去附近的酒店订了房。她每晚去一家蹭个饭,听他们家长里短地说,抱怨赚钱难,孩子成绩差,房价又涨了……
可无论如何,不管经历什么,回家的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每天咒骂对方各种不如意,却也觉得和对方在一起最好,养自己的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亲戚家的饭挨家蹭完了,她就不去了。也没人要求她接着去。
她从收藏夹里翻出一个地址。
第二天,去了这里。
这是一个幼儿园的地址。她妈妈再婚后,就住在这附近。但她们从未有过联系。她妈妈离开时她还小,那么多年,从没回来看过。她倒是经常从亲戚那儿听说她的消息,生孩子了,潦倒了,新找的男人不可靠,整天待在麻将馆……
她在幼儿园对面的茶馆等了一天,夜色临近,才看到她出现。
她带着儿子,给他背着书包,儿子拿着串烤年糕吃得开心。
他们从她眼前走过。
就这样过去吧。
生活是苦是甜都是自己的。
再过了几天。
她回了老家。去老家墓地上,见她父亲。
意外死。
当时她在外地,亲戚们准备直接火化。她回来阻止,说父亲要求,必须葬回山上。
只有她知道,父亲刚过五十,便给自己准备了棺木,而刚过四十,在她还不明白生死的时候,就告诉她,他想被埋葬在哪儿。
这倒不是对生的绝望死的渴求,这是对归宿的要求。
我怕我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要告诉你,我想葬在哪里,我想如何被安置。
后人,不就是处理后事的吗。
可惜,她还没有后,来不及有后人了。
她坐在墓前地上,慢慢给他烧纸。
爸,我活不久了,也许很快我们就会见面。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的话。可我不信这套,那,我们应该再也见不到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一生是什么要求,你让我活,我活了,你让我找工作,我找了。我没有对社会产生什么大价值大影响,但我也没有让别人费心,应该还可以吧。
你活五十九,我活二十九,都没活到一百岁,你不会瞧不起我,对吧?
我,我有点难过……
她坐在墓前地上,慢慢和他说话。
这世上只有这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人,血脉至亲,生死相隔。
谁也不需要她了。
拜祭完父亲,确实没什么事了。
那天晚上她坐着又想了很久,真的没什么事了。
她发了微博,发了朋友圈,发了空间消息,她告诉他们,肝癌,剩下的时间不短,但也不多,生而在世,承蒙照顾。
最后她说,若有一日终将别,必要好好道别。我不要你们某一日想起好久不见,发现再也不能见,心生遗憾。我们好好说一声再见,然后就再见。
消息一出,回复马上涌现,
电话开始响起,接着是打不通电话的人开始发短信发微信。
但也没有持续多久,过两个小时就安静了。
然后她开始慢慢回消息,先统一回复不用担心,自己看得开,再逐条回复,当时为什么不说,以后准备怎么做。
朋友们话很多,是真的关心,可她也清楚的知道,这是对朋友的关系,不是对自身的关心。她清楚的知道,我即将离开,所以你们会觉得,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重要。但其实谁没有谁,都是可以活下去的。各人各有各的生活。我不是你们的伴侣,不是你们的子女,不是你们的精神依赖,不是你们的无可替代。
我是注定生老病死一个体。
她回了不少消息,回到累了就躺下继续睡,没想到的是,半夜手机会突然响起。
是他的来电。
他问,你在哪儿?
那天,你给我发消息……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嗯。
我,我不知道,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可以治吗?
也许吧,不清楚。
你没准备接受治疗?
嗯。
是,是因为钱吗?
不是……也算是吧。
你在哪儿?
她去机场接他。
他原本说不用,但她坚持,反正也没事可以做。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她说她得不到他,她说她再也不会联系他,她说他们已经结束。可再见到他,他出现在眼前,她才发现,这些爱一直都在,从未消减半分。看他一眼,依然会心动。
他们隔着人海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上了出租车,她报了酒店的地址。然后她歪过头看他,笑他没有刮胡子。
他没笑,也没说话,悲伤地看着她。她反倒不敢看了,侧过身,玻璃上印出他的眼。
到了酒店,她让他拿身份证,给他开了房,要求住三楼。她陪他一起上去,他以为她陪他上去,而她推开了隔壁的门。
他惊讶地看着她。
她说我先换双鞋。
她换鞋的时候他进来了。
她坐床边,他坐凳子上。
你,怎么不在家住?
没家了。
他拘束地坐着,犹豫着又问,缺多少钱。
她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是钱的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现在筹款很简单的……可以试试众筹……
然后呢?
然后,活下来。
他关心她,他在难过。她真切地意识到这点,差点又哭了出来。她冒出那样大胆的念头。
那你陪我一起吗?
我,我可以试试。
你不是喜欢,你不是,另有喜欢的人吗?
我没和她在一起。
我没和她在一起。她还是没忍住哭了,委屈地高兴地,哭得稀里哗啦。
你就是,就是因为知道我要死,你可怜我。
你不一样。我不想你死。
他试探着伸出手摸她的头,我们去医院,好吗?不要现在就放弃了。
嗯嗯。
她哭倒在他怀里,抽着嗝,忙乱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