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6、06.《安娜?卡列宁娜》

　　妈妈走的那天，小黛第一次见到陈雾。那是她六岁生日的晚上。她的生日在夏天。那个夏天她非常快乐，她要上小学了，妈妈在找一处能长租的房子，还答应给她买生日蛋糕，她从来没有吃过蛋糕。然后忽然刮台风了，狂风暴雨，蛋糕不能送来。妈妈说我们去店里拿，就带着她出门。风太大，打伞根本不可能，她们一下子就浑身湿透。小黛很兴奋，牵着妈妈的手唱起了歌，“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雨水直往她嘴里流。她们到了她将要就读的小学。妈妈越过齐胸高的栅栏门把她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翻过来，抱起她，低着头，冒着雨，顶着风，穿过操场。

　　一幢很高的教学楼，背后是黑黢黢的山影。她们砸碎一扇窗子翻入教学楼。然后妈妈抱着她开始爬楼梯，感应灯啪的一声亮起来，小黛不唱歌了。妈妈趔趄了一下，小黛在摇晃中搂住了妈妈的脖子。

　　“妈妈，小黛自己走吧。”

　　妈妈没有回答，小黛感到自己被搂得更紧。

　　不知道爬了几层楼，一道大铁门挡住去路。小黛看见妈妈像变魔术一样把一根铁栅栏往上拉，然后从露出的空隙中伸进手去，啪嗒一声。很重的一声吱呀，妈妈打开了铁门，她们来到了天台上。

　　妈妈抱着她在风雨中直跺脚。

　　“妈妈你冷吗？”小黛自己上下牙在打架。

　　“小黛，对不起。”妈妈说。

　　“小黛不冷呢——妈妈我们来唱歌吧。”

　　“仆がしのうと思ったのは靴纽が解けたから，

　　“结びなおすのは苦手なんだよ人との繋がりもまた然り，

　　“仆がしのうと思ったのは少年が仆を见つめていたから，

　　“ベッドの上で土下座してるよ あの日の仆にごめんなさいと。”妈妈的歌声悠扬清亮，与周遭的疾风骤雨不是一个节奏。

　　“お母さん、お母さん, what\'s the meaning of ‘しのうと’。”小黛觉得很快乐，她在语言之间跳跃，像枝头的小鸟一样无缘无故。

　　这时候楼梯口的灯亮起，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

　　“こんにちは！”小黛大声喊。

　　“已经是晚上了。”男子说。

　　这就是陈雾对小黛说的第一句话，冷冷的“已经是晚上了。”

　　“找我干嘛？”他站在门洞里，妈妈抱着小黛站在风雨中。

　　“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小黛听出了妈妈语气中的委曲求全，她不安地把头埋向妈妈的脖颈。

　　“找我干嘛？”陈雾重复了一遍。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原谅我吗？”

　　“你抱着别人的孩子要我原谅吗？”陈雾轻笑了一下，顿了顿他接着说，“何况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原谅——‘人的忍耐限度是有限的’。”

　　“《安娜卡列宁娜》，”妈妈的声音很温柔，“你又引这句话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句话，难道不是很不祥吗。”

　　陈雾竖起脚掌，看看了自己的鞋底，然后又说了一遍：“你找我干嘛？”

　　“我想请你原谅啊。”妈妈笑了，好像是卸去了方才的伪装，她笑得明艳到近乎妖媚，被雨水打得半眯的眼，贴在脸上漆黑的鬓发，灯光中惨白的脸。

　　陈雾也笑了，“‘伤害我的人我可以原谅，而伤害你的人呢？’”

　　“‘我怎能原谅！’”最后一句，妈妈比陈雾说得更快。

　　然后他们一起笑了，只有小黛被恐惧攫住。

　　“说真的，原谅我吧。”笑完之后，妈妈说，“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你骗我你要自杀的地方。”陈雾的眼角还含着笑意，“我不会原谅你的。”他很严肃地说。

　　“我还以为，毕业的时候，你吻我那一下，就是原谅我了。”

　　“那是告别，不是原谅。”

　　“嗯。”妈妈应着，把小黛往前一递。陈雾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接在怀里。下一瞬妈妈在奔跑，陈雾追上去。天台边，电光火石，陈雾抱着小黛，他没有松手，也就是没有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