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31、31.《女宾》

　　陈雾结束工作的时候夜很深了。

　　他去看小黛，小黛睡着了。陈雾从被子里抽出她的手臂想看看自己的名字，一眼看过去墨迹还在，陈雾一下子想象到她举着手洗澡的样子，笑了一下，但紧跟着他发现有些不对。“小黛，小黛。”陈雾把小黛摇醒，“你的手臂，怎么了？”

　　“哦，”小黛瞟了一眼陈雾两个字，“我用钢笔刺了。”

　　陈雾气到乏力：“为什么？”

　　“这样才永远洗不掉，不是吗？”小黛笑得很灿烂。

　　“忘了吗？我说过的，”他尽力说得坚决，“你的身体只有我能动。你有什么权力伤害自己？”

　　“对，小黛没有，小黛是陈雾的□□。”小黛说着往陈雾怀里投。

　　陈雾推开她，双臂撑住她的肩膀：“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把你当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呀。”他笑得很勉强。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小狐狸，妈妈是你的玫瑰花，妈妈是你的黛西，你的泽尔达，你永远的小绿灯，我只是小黛，是一种代替。”小黛声音颤抖，一边说一边落泪，“是不是？是不是？”她抬着布满泪痕的小脸，盯住陈雾问。

　　“是。”沉默良久之后，他回答了。

　　又过了很久，他说：“小黛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要我不爱妈妈吗？你难道不爱妈妈了吗？”

　　“啊，她是波伏娃，而我是格扎维埃尔，”小黛没有听，“我可悲到要用烟头烫自己来博取关注，我应该被杀死！应该被杀死！”

　　“小黛，小黛，”陈雾摇晃她，“那是妈妈啊，是妈妈啊，小黛应该永远爱妈妈，不是吗？”

　　他把小黛拉进怀里，“要永远爱妈妈啊。会永远爱她的吧？”

　　小黛靠在他肩上点点头。谁也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志，还是她只是被陈雾的激情裹挟。

　　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又由平静后浑身乏力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半。陈雾给小黛冲洗手臂，写上去的墨水洗掉以后留下扎进皮肤的斑斑点点，看不出是陈雾两个字，已经洗不掉了。

　　也许小黛真是格扎维埃尔——陈雾去上班了，她补觉，一觉醒来已经换了感情，改了思想。

　　纤纤正坐在饭桌前看莎士比亚，看小黛走出房间，对她温柔一笑。一刹那，小黛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话：“所谓妈妈不应该是像纤纤这样的吗？”原本睡得有些迷糊的小黛，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完全清醒，但她还是想下去——妈妈总是打得自己很痛，纤纤没有动过自己一根手指；妈妈没有给自己做过一顿饭，纤纤做的饭好吃极了；妈妈把自己丢下了，纤纤——她不知道纤纤会不会有丢弃自己的一天。“我连纤纤都不爱，为什么要爱妈妈呢？”想到这里她终于打住了。

　　这天和纤纤两个人去逛商场，买衣服。两个人都很少去人多的地方，紧紧地拉着手。她们穿什么都很好看，试了很多，一件都没买。小黛一看到镜中穿着新衣的自己，就很高兴，挑最奇怪的衣服让纤纤试也很高兴。她的高兴是黑色的大海上氽着的玻璃碎片，一闪一闪映着阳光。

　　日子很平静，陈雾没有再和小黛上床，小黛也没有再跪他。张经纶夫妇有应酬的时候，纤纤留下来吃晚饭。“好像是一家三口啊，”小黛想，“好正常的日子。但我，适应不了正常，像鱼儿在空气里窒息。”

　　淋浴的时候小黛看着自己的皮肤下留下的墨水。水哗哗地冲着，她想着自己的一生，悲伤到几乎要被水流冲倒，而仇恨作为一种她还不能掌控的力量，稳住了她的双脚。她什么时候被命运的子弹击中了心？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蛛网状的裂痕，还在蔓延着，随着她回忆，她思考，她长大。

　　首先，她恨陈雾，这是不用说的。这恨太庞大，多少爱都包裹不住。

　　然后她恨妈妈，陈雾叫她爱妈妈的那个晚上，睡眠中，她对母亲的感情终于耗尽了，剩下的只有恨，要不是还有恨，母亲的形象就要在她心底化为灰烬了。恨她大概就是小黛最后的，爱她的方式吧。至少，她还是把她当成母亲去恨的，至少她没有把她当成情敌去恨。“我没有把妈妈当成情敌。”她对自己说。

　　恨所有和陈雾打交道的女人，她们都是情敌，会把她在这世上的唯一抢走。

　　也因此恨纤纤？是，还不止如此。纤纤的可恨，还在于她爱她。她爱她，这太可恨了。一直以来小黛依赖着纤纤的陪伴，享用她做的饭菜。可是也许是不愿意自己爱上纤纤吧，在最深切地感受到纤纤的爱时，小黛总是对自己说：“她凭什么爱我？”她凭什么爱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凭什么爱我，她没有见过母亲，没有见过我小时候。

　　出于类似的理由，小黛也强烈的恨蒋少彦。她短短的学校生活里遇到的其他同学，欺负她的，旁观她被欺负的，哄笑的，怜悯她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师，把事情告诉了陈雾的老师，她全部都恨。

　　张经纶夫妇她也恨。尤其因为小的时候曾经喜欢过这个总是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对她温柔的伯伯。因为厌恶会喜欢别人的自己，所以恨上了自己喜欢的人。

　　在肯德基卖汉堡的人她也恨，他把陈雾的视线从她身上夺取了。陈雾的工作，她恨得要死。微笑的洋娃娃，她恨它们的微笑。祥林嫂，太可恨了——小黛已经如此痛苦，至少应该让痛苦做独属她的徽章呀。

　　总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恨的。仇恨代替脊椎撑起了她，她最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