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11、11.《红楼梦》

　　七月半，城市的夜晚燠热难当，陈雾看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想要什么呢在小黛身上。多么奇怪，他这样一个理性的人在小黛身上其实从未有过计划，好比今晚让她背《洛丽塔》就真的不是计划。六年，一路被冲动和惯性驱使，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两人的关系畸形得可怕。

　　一个恶意的玩笑，但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啊，让她叫主人，至于这玩笑怎么就延续了整整六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不许提起妈妈是太残酷了，但这对他难道不残酷吗？要她讲礼貌讲卫生没有错。不许离得太远是怕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她走丢。不许主动和他说话，因为她的一颦一笑真的有干扰到他工作。把她藏起来是迫不得已。罚跪鞭打也只是教育小孩子……至于这一切什么时候起有了情色的意味，他不能向自己承认其实他知道。

　　至少他真的没有计划过，一切只是失控了。有关她的事情，他什么时候能够控制呢？是她在主宰一切，在死去多年以后，依然在。是她塞给他一个小小的自己，好继续折磨他，一天又一天。她塞给他这个孩子的时候，难道指望着他完完全全控制住自己？难道她指望他放下一切？不！他不要放下！仇也好，恨也罢，他不要放下。这是她留给他的一切，他的凯瑟琳，他的斯嘉丽，他的伊丽莎白，他的安娜贝尔……

　　第二天小黛醒来的时候床铺空空荡荡，陈雾睡在沙发上。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倒牛奶，而是先把陈雾摇醒。

　　“怎么了？”她问，尽可能地若无其事。

　　“什么怎么了？”陈雾比她更平静。

　　从此小黛就一个人睡了。到了星期天两个人把子女间那张一直用来堆放脏衣服的小床整了出来。陈雾就睡那了。

　　小黛惶惶不安，又过了两个礼拜，发生了更可怕的事——陈雾对她说以后不用再背书，也不要再下跪了。

　　“主人……”小黛开口，但是终于没有说下去。

　　陈雾给了她充分地时间犹豫，然后说：“你以后可以主动对我说话，但是不许再叫我主人了。”

　　小黛的眼里一片晶莹，她一扭头，跑了。

　　小黛没有利用新的自由，虽然这是她以前那么想要的。她不主动说话，陈雾说什么她答什么，而陈雾其实也很少有话要对小黛说。原来背书这件事是两人间最主要的联结。他们在各自后知后觉。

　　中秋节，陈雾带了一盒冰淇淋月饼回家。吃完饭，小黛给自己挑了一枚草莓的，递给陈雾一枚焦糖的。

　　“不，我要草莓的。”陈雾说。其实他喜欢焦糖的，他一直喜欢焦糖的。

　　小黛一声不吭，把自己的换给他。

　　陈雾也无话可说了。他吹了一声口哨，叼着月饼去书房——他现在不坐那把沙发了。

　　陈雾在书房工作，书房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是他开着门，他从来都开着门。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小黛的声音，陈雾停下工作听着。

　　“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

　　停顿了一下。是在背啊，陈雾想，明明已经告诉她不需要再背了，明明她只是喜欢看书并不喜欢背。某种异样的情绪温暖得使人眼眶湿润。

　　“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

　　二玉的这段文字原来是温暖的，他以前从未意识到。也许当黛玉死去，宝玉回忆往事的时候是觉得温暖的，与他，不同。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又是停顿。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

　　声音再起时微微抖了一下。陈雾起身出去。

　　“‘好姻缘’三个字，”

　　“你在做什么！”还没有跨出书房他就大叫了一声。

　　“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小黛跪在陈雾的沙发前兀自往下背，巨大的精装书摊开放在沙发上，书上横放着陈雾的小钢尺。

　　“够了！你在干什么！”陈雾冲过去，一把拉她起来。

　　小黛被猛地一拉几乎要倒向陈雾的怀抱，她勉强站定，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我在适应被主人抛弃以后的日子。”

　　陈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什么“我没有也不会抛弃你”，什么“不用也不可以再叫主人”一句都说不出。他扬起手又放下，也许扬起手也只是在想象里，也许现实中他只是僵立。

　　可能是被这样的主人吓到了，小黛来拉他的手，陈雾甩开了她，坐倒在沙发上，书本压在身下。

　　小黛重新跪下：

　　“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她接着往下背。

　　陈雾发现自己在默念：“别背错，千万别背错。”如果她背错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啊。

　　小黛没有背错。背完书，她把头靠在陈雾腿上。陈雾很疲惫，靠在沙发背上，但还是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他明白了，有些事，已经覆水难收，颠扑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