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梦何时还》甲人路

4、第四章

　　春末，北方的天蓝得比冬季深。经历了一个寒冬的白杨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健壮了，显得和周遭冒青的杂草格格不入。几只麻雀在那瘦弱的树影里蜷缩着晒太阳。夜里残余的凉意在苟延残喘的试探后，被日光晒得无处遁形，只好退去。
　　月银将布包搭在肩上，一改前两日的颓靡，往城门径直走去。
　　这北方的城，内里是星罗棋布，街巷按序排列;外边儿平坦辽阔,田地按阵摆放。随意将目光放向哪处，都是径直看得很远很远，没有南方的曲，没有南方的绕，连那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山也显得没有南方的柔美。
　　“还是要快些回清谷，赶着这时节种些青菜才好。”月银想着，随即收回目光，加快了些步伐。

　　“月儿”
　　这一声轻唤止住了月银的步伐，寻着那声儿望去，只见那直挺的一排白杨下，清瘦的一个人。一袭青衫，长发束冠，手持长剑，双手自然垂下，站的笔直，虽是习武之人，到不见鲁莽之气，大概是清瘦的原因罢，反倒添了一卷书生的气息。
　　“林牧哥哥.......”月银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向男子奔了过去。
　　奔至眼前，月银双手不自觉往男子腰上环去，手刚碰到衣襟便缩了回来，僵直的站在男子面前。男子瞧着眼前这个日夜思念的人，一丝疑虑上了心头，但迅速被相见的喜悦盖过，伸手将月银紧紧搂入怀中，温柔轻声道了一句：“多年未见，我很想你。”
　　月银从这拥抱中挣脱出来：“林牧哥哥，你怎知我在此？”
　　“你父王派我来接你回家。”男子一面理着月银跑乱的发丝，一面说道。
　　月银尴尬的接手那一束长发，自己胡乱放着“怪不得知道我在此，这京城又增了多少细作......”月银欲言又止：“我家在清谷”。
　　男子见状，收回手道：“这几年他身体不如以前了，见一见他，我送你回清谷，如何？”
　　“还好吗？是病了吗？”
　　“没有，只是年岁大了，他也念你得紧”。
　　月银手足无措，望着白杨上大大小小的几只麻雀发呆，一家人真是齐整。
　　“那你送我回清谷的话可当真？”
　　“恩，当真。”林牧笃定说道。
　　“成交”。

　　宫内，两个人沿着宫墙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林牧想着月儿不便暴露，便一直挑着人少的路径走。正是酉时，宫人们在寝殿伺候的伺候，膳房准备的准备，待命的待命。路上除开巡逻的侍卫，也少有人走,要躲开人倒也显得没那么难了。
　　绕过狭长的宫墙，弯过精心修剪的杜鹃丛，径直往西走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水月畦”。月银瞧着这小巧工整的三个字，再看看这四周这高耸的墙、头上四方的天，心生恼意，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往里走去。
　　林牧见着月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知她心内纠结抑郁。便有意逗她笑：“月儿，你瞧，你的石狮子。”
　　月银随着林牧手臂望去，慢悠悠回道：“是啊。”

　　那年，月银五岁。父王见娘亲终日沉闷于宫中，特意撤了几处花园铺上黑土，改建成菜园。娘亲每日自行打理，倒是将时间打发了。每每收成时，是娘亲难得有笑容的时候。月银好动，娘亲打理菜园的时候，月银总是在一旁捣乱。后来父王便在菜园边上摆了几只小石狮子座凳与一方石桌。娘亲在田地里的时候，月银就在石狮子上陪着娘亲，或这个先生陪着讲书，或那个师傅陪着学画，练得累了，便在这方正的院墙内戏耍。月银就这样和娘亲一起一日复一日地被绑在了水月畦。
　　一日，去父王殿内复课归来，远远看见一个小人儿坐在自己小石狮子上同娘亲说笑着，娘亲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五岁的月银气急了，冲上去一把将坐在上面八岁的林牧推下。林牧额头恰好撞着石角，血不断渗出，一时间手忙脚乱的宫人们，动了怒的娘亲......
　　思到此处，“喏，我看看你的疤”，月银说着便扯住林牧的袖子，要去撩起林牧的额发。
　　“哪儿还有，多少年了，早没了。”林牧踮起脚尖，站的更直了，让月银无处下手。
　　“真没了吗？”
　　“恩。”
　　林牧后悔自己提着石狮子，让月银心生内疚,心内思道：见过陛下，就送月儿回清谷。
　　这一双眼已经离不开眼前的这个人了，目光如水柔软地倾在月银身上，修长的右手忍不住去扶月银额前的碎发。这样亲昵的时光太久违了。“月儿，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月银望了望林牧，犹疑的走进门去。这是和娘亲一起住过的,殿内几乎没有什么物件，这是娘亲的习惯。本就不小的房间显得更加空旷。越过两个门槛，走到内间，只见父王威仪地坐在一方长桌前。这个人，发丝白了，脸上褶皱多了，好似也胖了许多。月银看着，好想去抱一抱他。就像小时候那般。
　　“父王......”
　　只见那人缓慢地抬起头来，迟疑了好一会儿，一副惊喜又犹疑的模样，“月儿......，是月儿？过来，过来，为父仔细看看，月儿长这么大了。”
　　月银挪着步子慢慢靠过去，心思凝重。
　　“月儿，你可还好？”
　　“恩。林祥哥哥说您想见我。”
　　“月儿，月儿......我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哈哈哈...咳咳...咳咳”
　　“父王”月银急忙走上去，轻轻地为他拍着背。
　　“没事儿.......没事儿，父王年岁大了，身子不如从前了。我就知道也只有林牧才能请你回来看看我了。”
　　“怎会。父王定会长命百岁。”
　　“我的傻女儿，那我不成妖精了。月儿，这次咱不回南方了，好吧。留在父王身边，陪着我。”这样柔和的语气，让此时坐在月银眼前的君王，好似真的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月银瞧着鬓边已白，日渐年老的父亲，心内一丝愧意，眼神也逐渐柔软起来。道：“娘亲在家，月儿不回去，娘亲会孤单的。”
　　“把你娘亲也接回来，这水月畦她喜欢的。”
　　月银迟疑了一会儿，软声道：“父王知道娘亲不喜欢宫里”。
　　“你娘亲......女儿啊，我是入土半截的人了，也不想你娘一直在下边等着我。陪着我，最后半截儿时间，你好好陪着我，不许再去什么清谷了。”
　　“父王。我很喜欢清谷。”
　　“那林子敬呢，难道你就不喜欢？”
　　“您知道？”月银惊恐的往后挪了挪，被父亲拉住。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许别人这么欺负你。”
　　“感情的事情，哪里有欺负不欺负。子敬没有欺负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强求不来。”
　　“傻女儿，你是公主。你若真心待她，我必要他也真心待你。”
　　“父王.......”
　　“好了，好了，我只问你，这林子敬，你还要不要。”
　　月银半晌不作声，想着前几日林子敬决绝的样子，便道“......不要了。”
　　“月儿.......”这一厉声，眼前这位又成了那面容冷酷，高高在上的人了。“好好好，旁人不要也罢。父王你总要吧。”
　　“......”

　　一时语塞。月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转了话题，“父王，两位王兄可还好。”
　　“好好好，都好。你......唉......罢了，父王叫人给你准备栗子糕。你爱吃这个。”
　　“恩。”
　　月银一手拿着糕，放在嘴里，只听得父王柔声道：“月儿，京中形势已愈发不如从前，为父也不愿你牵扯其中。这一见后，今生怕是再没有机会像今日如此和你长谈。休整一晚，明日你便随林牧去吧。”
　　“父王.......”

　　宫内，清晨总是安静的，尤其是这水月畦。畦，田五十亩才能为一畦。娘亲给这小小一洼田地取畦字，娘亲，这四方的天你也厌烦极了吧。月银仔细打量着水月畦的一草一树，这是和娘亲日夜相伴了十二年的地方，每一处都似乎还存在着娘亲的气息，门廊上坐着刺绣的娘亲、捉虫吓月银的娘亲、抱着月银轻哼小曲的娘亲......可是这也是娘亲被困了十年的地方。
　　人，是否年岁增长了，性子是会随之变化的。原来那样威仪的一个人，如今在女儿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位老父亲的模样。月银觉得不知所措。对于月银来说，父亲这个角色一直是半缺席的。没有身份的娘亲尽管性子内敛，但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权力就没有尊严。父王的宠爱没有赋予真实的权力，带来的不会是荣华不会是富贵，只会是践踏。
　　娘亲深知这一点，有了月银之后，便愈发的冷静和低调，只为保全月银。娘亲庆幸月银是个女儿，两个人可以安安静静幽居在这深宫里。
　　月银就这样长大着，一直到十二岁那年。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打在荷叶上，瓦檐上的水珠连成了线，风声、雨声中夹杂着寝殿内的摔响，一时间竟分不清响声在屋里还是屋外。第二日，父王下旨，责令母女两人即刻出宫。
　　从此，清谷便成了家，唯一的家。

　　“月儿，可曾用了早饭？”
　　月银转过脸笑道：“谢谢林牧哥哥，可是我爱吃的？”
　　“那是自然。”
　　两个人自然地盘坐在门廊上，分着吃食，像极了小时候的时光，满满的暖意在林牧心里。
　　“水月畦，今生再见了。”吃毕早饭的月银，起身拍了拍衣衫上残留的食物渣滓，浅浅的笑意在眼睛里流转:“走吧，轿夫。”
　　“恩。”林牧一脸笑着。
　　月银转过身正欲往前，只见前方急匆匆奔来一名侍卫。侍卫见有外人在，便和林牧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退下吧。”
　　见着那名侍卫走远后，林牧走进月银，看了看月银：“月儿，你父王......病倒了。”
　　“啊？”心急如焚的月银拉着林牧便往父王寝殿跑去。

　　殿内，安静得让人窒息。月银奔至榻前，轻声唤道：“父王......”
　　“月儿......”这一声，气息弱得让月银害怕。
　　满屋的人瞧着眼前这个人，疑虑的眼神齐刷刷的朝向了林牧。林牧却不作声。
　　“父王，我陪着你呢，我陪着你呢......勿要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