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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B】 ...

  •   “你是我老妈吗?”

      “上次我帮弗吉清理掉那些他称作‘食物’的垃圾时,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1],”马特·默多克毫不客气地应允了这个奇妙的称呼,“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做好要在这个年纪突然就儿女双全的准备,但这着实是个意外的惊喜。”

      “...不用谢,维达先生。”

      这段对话以单方面玩笑性质的牢骚开头,最终以同一人单方面意味不明的沉默画上了句号。埃利诺忙着捯饬那台不知道马特从哪家慈善店拖回来的二手打印机。她恨不得把自己从当中劈成两半,再多长出几条手脚,好应付当前这昏天黑地的局面。若论从业资历,这台打印机大概值得上被单独颁发一枚荣誉勋章,但如果要讨论它的实用性,那么大概也只有它的价格还给得了人一点把头埋进沙子的心理安慰:虽然它不好用,但至少我们没在它身上花太多钱。

      平日里它总会出点小故障——卡纸,死机,要么就是印出来的文件糊得像冰箱里发了霉的吐司。鉴于上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小问题都能通过猛锤两下保护罩的方式得以解决,何况事务所还在起步阶段,因此偶尔在些不那么火急火燎的领域捉襟见肘点儿也不是什么无法原谅的过错。

      然而这次不知怎的,也许是为了对平日里的粗暴对待聊表抗议,它终于彻头彻尾地发了疯。于是一张张滚烫且空白的A4纸接连向天花板喷涌而去。埃利诺差点尖叫出声来,好在责任心最终还是战胜了这场智械危机带来的恐惧,她艰难地爬到桌子底下去,恶狠狠地拔掉了电源插头。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换台打印机?”这是埃利诺遁入地底世界后的第一句话,而她也在努力使它听起来更食人间烟火一些,“我们应该把换打印机的事写到日程表上去。”

      “通常那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十年后再说’。”弗吉友善地向刚刚孵化脱壳的办公室菜鸟埃利诺解释道。

      “你们准备好问题了吗?”

      “差不多,反正问来问去都是那几个。另外,挑陪审团是弗吉的活儿。”

      “...那我很乐意做尼尔森先生精神上的坚实后盾。”

      事实上,这样的分工完全在埃利诺的意料范围之内。如果强行将必须在马特和弗吉中挑拣其一的选择权塞进她手里,她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把橄榄枝抛给弗吉。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偏心,甚至可能涉及歧视,但绝对足够理智。就好像总有人以为挑选陪审团是项无足轻重的程序,乃至将它比喻成某种算法,只要把候选人的信息输入进去,就能按部就班地得出对所有人都公平的结果。但有句话说得好——“挑选陪审团不是科学,而是人类研究”。没人会愿意判决结果在开场陈词前就落入定局,更没有人会放心大胆地让案件的成败掌握在十二个陌生人手里,有钱人会雇佣社会学家来帮忙,而负担不起这笔额外支出的被告则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们的律师足够老道。或许马特·默多克在熟练运用判例和辩护技巧这方面不输纽约州的任何一名律师,但掏钱的人只想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一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只需随便一眼便能判断出陪审席上那些人的政治倾向和宗教信仰。而一个连陪审团的脸都看不见的人不应该参与到这项权利中来。

      “精神上可不够,内尔,明天在法庭上,我需要你尽可能地记录下每一个陪审员的特征。”

      “需要我给他们做一个计分表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

      “遵命,红心皇后,”埃利诺终于捡完了地上的最后一张纸,把它们重新归类成完好的一摞,“有人在想晚餐吃什么吗?我提议叫披萨。”

      “在我看来,这是一项高尚的提案。”高热量食物爱好者弗吉·尼尔森立刻投出赞成票。

      “弗吉,我的朋友,我不愿意干涉你的生活。但出于作为挚友的那份责任感,我还是得提醒你,这个你愿意为之行驶宝贵投票权的提案最终会变成一团赖在你身上的、软绵绵的脂肪,就像那些融化在你衣服口袋里的巧克力豆一样。”

      “喔,马特,”弗吉被笑得弯下了腰,有那么一瞬埃利诺差点以为他是发自真心地被马特逗乐了,“你是我老妈吗?”

      埃利诺虎躯一震。

      “十分钟以前,内尔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马特对他的挚友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今天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惊喜是什么?”

      *

      尽管嘴上说着准备工作已经八九不离十,两位合伙人兼律所唯二的两名执照律师还是十分尽兴地忙活到了深夜。埃利诺在自己的位置上校对文件。那些繁琐冗长的专有名词在她的视线里被逐渐抠开、拉长,直到变成一屏幕完全平行的直线。然而上司还在加班加点,埃利诺即便再怎么犯困也没心情早退,只能趁着偶尔起来给他们冲咖啡的空当舒展两下手脚权当偷懒。终于,当埃利诺今晚第四遍清洗尼尔森-默多克事务所的咖啡壶时,马特扣上了钢笔帽。“啪嗒”——来自地狱厨房的人类福音。

      “辛苦了,”埃利诺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觉得这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明天见。”

      “弗吉可以开车送我们回去,”马特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的邀请有些唐突,于是又补充上一句,“已经很晚了,地狱厨房可不适合一个人走夜路。”

      然而埃利诺只觉得感激。她累坏了,手脚使不上力气,好像每个关节都往过期的咖啡渍里浸了一遭。那枚载着科学家的炮弹没有扎进月球的眼睛[3],而是被她吃下了肚子,在她的食道里噼里啪啦地炸开,知识和器官黏和成一团血淋漓的浆糊,直到她也能在自己的喉咙里听见所有死去之人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像具拿糖纸裹着的骨架,靠钢钉穿在一块儿,而不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现在有一份真挚的善意摆在她面前:一把柔软的、人造皮革的椅子。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它。

      于是她和马特坐上了弗吉那辆二手车的后座,一个在左,一个靠右,像寻觅彼此乏困了的马杰农和蕾莉。埃利诺倚着窗户。她顾不上自己现在是不是摆出了一幅要使两人看起来更加泾渭分明的架势。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马特坐在一块儿,如果这样都能使她感到不快活的话,那么弗吉、车子、还有打印机,他们都能够大摇大摆地将不公的帽子扣在她的脑袋上。她不该有这些胡乱的心思;她大可以装作旁边摆放着别的东西:一条品行端正的影子,一棵枯萎的柏树,一棵以开普勒打头的行星。但马特开口说话了。他毁了她的幻想。

      “想聊点什么吗?”

      “当然,”她很感激马特没有把挑选话题的工作推脱到自己身上,而这份感激似乎让弗吉的车子也不再那么闪闪发亮了,“聊什么?”

      “聊一本书。”

      “什么书?”上帝,最好是本她看过的书。

      “那本书叫做《当人们坐在汽车后座时该聊哪些话题完全指南。》”

      “听起来很实用,那么它出版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我有幸提前瞟到了几个标题,”马特把手架在半空中,假装正在正儿八经地翻阅一本书籍;在此之前埃利诺甚至还不知道他有无实物表演的天赋,“房产,期货,股票,楼花...都是些现实主义的话题。”

      “都和钱有关。”

      “没错,它们都和钱有关系。但我能想到一个更好的问题。”

      “是什么?”

      “律师们坐在一起一定会聊的,为什么你会想成为一名律师?”

      “你在面试我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漏掉了?”

      “是的,我忘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面试别人,我会提前把它记在我的备忘录上,”马特就坡下驴,“拜托,千万不要说‘因为我想当,所以我就当律师了’。”

      “这是个好思路,那么我的答案就是:因为我想当,所以我就当律师了。”

      “得了吧。”

      他们一块儿笑了起来。埃利诺开始为自己的不正经感到愧疚,因为他似乎值得一个更好的答案。她的幻想活过来了。

      “因为我爸是个律师。”

      “我记得你说过你爸是个天主教的老师。”

      “那是我继父。我妈和我爸离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他,因为她不希望我过太久只有妈的日子。我爸离开家时我还很小,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那时我有个很可怕的念头。我觉得都是我的错。我还没生下来时他们还很要好地生活在一起,可有了我后他们就不爱对方了。我以为是我的错,因为我做错了什么,爸才不和妈在一块儿了。后来他写信给我,给我寄礼物,说他爱我,希望我有机会能去美国看望他。再后来我还没来得及考上大学,他就出车祸死了。于是我开始学习法律。我总觉得如果我能够走和他一样的道路,那么或许我们之间的一些遗憾就能够得到补偿——像是时光一类的。我亏欠他的。”

      “很抱歉听到这些。”

      “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做律师呢?”

      “我当律师...也是因为我的父亲。”

      “他也是一名律师吗?或者检察官?”

      “不,他是个拳击手。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带着伤回到家里,”马特将手里的盲杖摞成几截,又反复将它们重新打开成之前的样子,“他总在挨打,但他很能扛。他教会我忍耐,直到那变成一种享受。而直到现在我仍在从中受益。”

      埃利诺的公寓离事务所并不远,在他们没头没尾地胡乱闲聊时,她便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晚安,”埃利诺下了车,对马特和弗吉同时挥了挥手,尽管她知道他们不会都对她做出回应,“敬明天一切顺利。”

      *

      “媒体是如何描述我的当事人的?”

      “他是个反社会警察杀手。”

      “申请回避,[4]”马特·默多克与弗吉·尼尔森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出了一样的话,只不过后者在与法官开诚布公,而前者只是大发善心地给初入社会的后辈补点实践小课,“男人倾向于惩罚,因此更容易支持公诉方。”

      “但这还只是第一个候选人,”埃利诺三心二意,仗着马特看不见她在做什么,拿铅笔给计分表的边框裱起了花边,“这么早就用掉一次有因回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该对弗吉更有信心一些,内尔。”

      “那是自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个秘密?”

      “看来没有。”

      “现在也不迟,”埃利诺悄悄俯下身子,拿手掌在马特的耳边卷成圆筒喇叭的形状,“弗吉·尼尔森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和克莱伦斯·丹诺[5]摆在一块儿的。”

      “那你应该对他再好一些,谁也说不准二十年后他的脸会不会被凿到拉什莫尔山[6]上去。”

      “二号候选人是名白人女性,”埃利诺倒也见好就收,不再同马特继续插科打诨,“年纪在四十岁左右。”

      “戴了婚戒吗?”

      “没有,我猜她离婚了,但她看上去舒坦极了。”

      “那么弗吉就应该选她。陪审员和当事人之间的相似性会成为我们的优势,如果她成了陪审团的一员,我们就已经拿下了第一张无罪的投票。”

      “但现在瑞恩杀害他父亲的事实摆在前头,即便这位女士和布朗夫人在质证环节能够产生些惺惺相惜的私人共鸣,她也很容易在事实面前低头。除非——”

      “陪审团否决权[7]?老天,内尔,向我保证,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是的,我只是开个玩笑。”

      “但即便在证据确凿,也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会选择屈服。第三课:当警方证词对公诉案件起到关键作用时,找到有质疑权威倾向的陪审员,像是非裔黑人,或者艺术家。”

      “您知道吗,默多克先生,”埃利诺认真地用铅笔在计分表的第一栏里填上了[快乐的巴克利女士][8],“我开始有点喜欢您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没再继续交流。埃利诺十分认真地做着计分表,马特则把关注点全部放在了弗吉的每一句发言上。很快她便填完了最后一个歪歪扭扭的格子,而陪审团也已基本组建完毕。虽然根据她记录来的情况保守估计,他们最多只能拿到一半的票数,但这还只是庭审开始的头一天。正如马特所说的,她应该更有信心一些。

      “我命令你们不准和他人讨论案件,不准形成集体意见,不准观看案件相关的媒体报告,明天早上九点来法院报道。”

      弗吉对埃利诺比了一个“OK”的手势,埃利诺也缓慢地对他做了一个“中午吃什么”的口型。这对难兄难妹很快便在马特置身事外的情况下达成了一个共识:陪审团的事之后再说,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填饱肚子才对。

      “法官大人,我申请排除莎伦·布朗宣称遭受家暴的证言。”

      然而D.A.并没让他们的美好规划顺利实施下去。事实上,他就没打算给他们留一口喘气的机会。这家伙操着口漂亮的伦敦腔,慢条斯理地陈述着自己的诉求,语气轻松平和,仿佛只是在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唠上两句家常。

      但埃利诺的心猛地一颤。

      “法官大人,公诉方明明有数周的时间提交申请,可他却故意拖延到预先审查结束后才申请排除证言,目的必然是为了阻碍我的辩护。”弗吉自然是最着急的那个,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本身他们就是以家暴为辩护策略挑选的陪审团成员,而现在D.A.的所作所为便是在堵死他们唯一获胜的可能。

      “你有什么证据支持这一控诉?”

      “莎伦·布朗就在现场,她可以亲口讲述她遭受家暴的事实。”

      “莎伦·布朗是被告人的母亲,她完全有足够的动机捏造家暴的指控,”D.A.脸上依旧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把瑞恩推向深渊,“事实上,她从未就家暴事实向警方报过案,不是吗?”

      “她怎么可能报案?她能求助的对象就是那个虐待她的男人的同事!”弗吉咬牙切齿地盯着D.A.,后者依旧回报他以一个面具似的表情。弗吉头昏脑涨,恨不得抢过法官的锤子来砸烂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的脸。冷静下来,弗吉;他反复告诫自己;肯定还有什么别的证据,仔细想想,告诉法官他面前坐着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

      “瑞恩一直有写网络日志,”马特插进了对话,“这三年来,他一直在网络上记录他的日常生活,其中也包括他母亲被家暴的事实。”

      “这是自利传闻证据(self-serving hearsay),默多克先生,”法官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果你们拿不出其他具有足够证明力的证据来,很抱歉,我只能批准公诉方的动议,排除家暴的证言。”

      埃利诺愣在原地。她不敢想象布朗夫人听到这些话会有多么的绝望。她孤注一掷地将一切都押在了他们身上,而现在他们却可能要辜负她的期望了。莎伦·布朗的前半生已经过得有够糟糕,可现在连她受过的苦害都成了一纸无法证实的空文。马特和弗吉还在安慰布朗夫人,向她保证些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把握的东西,而她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瑞恩坐在最后一排——可怜的孩子——他看到埃利诺望向他了,于是对她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示意她到他身边去。

      “我会被判死刑吗?威尔森小姐。”

      当她在他身边坐下时,瑞恩这么问她。

      “当然不会,不会的,瑞恩,你还没成年,他们不会叛你死刑。”埃利诺连忙打消这个大男孩儿的胡思乱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能够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不会有任何事情。但她像是被冻住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我会蹲很久的监狱,是吗?我会和我妈分别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她身边时,说不定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不,瑞恩...”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威尔森小姐,被担心,我已经想象过最糟糕的情况了。”

      瑞恩打断了她的话。他不敢告诉这个正为他担忧的年轻姑娘,当他挥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的那一刻,他正在想着如果最后他不得不进监狱的话,用哪些方法能让自己毫无痛苦地死去。他不想听什么无用的安慰。可当她用焦急且关切的目光望向自己时,他的胸膛里却突然萌生出某种勇气: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得更坚强一些。

      “但是,请不要把这些告诉我妈...因为她还抱有希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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