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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定嘉 ...

  •   定嘉拨着手炉里的香灰,沉香屑的余温尚在,氤氲在空气中,是一种温暖而颓靡的气息。座下是按品大妆的内命妇们,穿着各色冬吉服袍,笑容却都是一样的得体和宜。
      她有些出神,口不应心地搪塞着那些千篇一律的问安,思绪早就荡悠悠不知往何处去。其实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什么晨昏定省,请安赴宴,都是同一些不相干的人用繁文缛节浪费辰光罢了。可是到了这宫里头来,这样的无聊也都是难得的。到底还能同宫外头的人见上一见,不是紫禁城的那些面孔和那些毫不新鲜的新鲜事。
      这些福晋最通人情世故,大抵也看出来了她的倦怠,便都在心照不宣中结束了闲话,一同跪安了。定嘉自然乐见如此。
      总算是过去了半日,她也的确倦了。进了寝殿,大宫女紫雁便轻巧地为她去了簪花首饰,又换了身家常衣裳,歪在榻上盖着狐皮褥子。到了这一刻,定嘉才觉得这一日总算没有辜负。
      紫雁为她沏了一盏六安茶,是清苦的安心感。她拾起小方桌上扣着的《王右丞集》,这样的诗文非得配瓜片不可。
      方读了几页,只见外头伺候的宫女忙忙进了来,还未来得及通传,就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笑声。诚亲王福晋白音照图氏一挑帘儿进了来,福了一福便在榻上一面坐下,一面向紫雁道:“快给我上些好茶来罢!”
      定嘉合上书卷,知道今日的书是读不成了。她故作恼了,道:“不许上茶,皇后宫里这样放肆。”眼底却是笑着。白音照图氏已过了三十岁好几年,身段仍然轻盈,宽大厚重的香色缎绣四季团花杂宝冬吉服穿在身上也丝毫不显臃肿,领口上的一圈黑狐毛领衬得皮肤更加雪白。她唇点朱红,眉画翠色,更显得精神。
      二人边喝茶,边谈笑了一会子。定嘉看出来白音照图氏似是有心事一般,却也不问,只是若无其事地话些诚王府上的家常。
      果然,白音照图氏渐渐沉不住气,她凑近定嘉,低声道:“娘娘可知道,慈宁宫……”
      定嘉一哽:“我知道,这样也是好的。皇上春秋正盛,宫里头不能不充实。”她死命压住心里泛起的酸楚。
      白音照图氏有些尴尬,也不得不说下去:“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八旗里头出众的女孩儿,赐入宫里头也是一份恩典。慈宁宫太后让我们几个福晋操持,选几个合太后与皇上心意的,月底到慈宁宫里赏花品茶。”
      “到底是太后肯成全他们,不经选秀入宫侍奉,也是很荣耀的。哪怕选不上,也是曾入宫觐见过两宫皇太后的,旁人听了也只有称羡的份儿。”
      定嘉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那么……姐姐心里头可有人选了么?”
      “我正是要说这个,明儿我就遣人将定懿的家世生辰呈给内务府,今儿特来讨娘娘的示下。”
      那一瞬定嘉几乎是呆住了,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凝住:“定懿……定懿是不成的。她还这样小,又不懂事……定懿是不成的,姐姐!”
      仿佛那时候,她又一下子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寄人篱下的小女孩。
      “小?定懿可不小了,十五岁,明年也是要选秀的。何不如过几日,让太后做主,赐她个恩典。”
      定懿已十五岁了,是啊,她是最知道的。可是无论如何,在定嘉心里,她仍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笑起来从不像个大家闺秀,而是无尽烂漫。
      “本宫不准。”她从张皇失措中醒来,那个无助的小女孩选择用愤怒与威仪武装自己。
      “娘娘……”
      她强忍着泪水:“定懿是我的亲妹妹,为何要送她到这个不得见人的地方来,又为何要让她为人妾侍,与我共事一夫?”
      白音照图氏亦有些感伤,有太长的时间,这世上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直到她遇上了他,从此她生命里便只有那一个人。
      可不幸的是,那个人成了天子。
      “娘娘,横竖皇上也是要广采秀女的,何不让咱们家的定懿进宫来,娘娘也有个贴心人儿。这也是皇上和太后的意思……说到底,娘娘,定懿若是不愿意,我也是不能强求她的。”这话说得便是有些分量了。
      “本宫自能劝说皇上回转心意。定懿不懂事,她哪里知道宫里头的苦。”
      “舅父临终前,是定懿在前伺候,” 白音照图氏似乎有些犹豫,“他的遗言……”
      定嘉闭上眼,一滴清泪从她的面颊上划过。
      “他是嫌本宫没用,没能为皇帝诞下皇嗣。他这一生毁了,就将那些野心抱负系在他女儿身上。可是定懿何辜?本宫何辜?”
      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静王福晋只得早早跪安。紫雁送了她出去,回来只见定嘉斜倚着小方桌,咬着绣帕垂泪。
      紫雁静静坐到她身旁,揽住她瘦削的双肩,叹道:“您也别气坏了身子。”
      定嘉带着嗡嗡的哭腔,道:“过一会子,皇上来了,我同他说。”
      紫雁却不应答,定嘉更是烦乱,问道:“你也觉得该让定懿进宫?”
      紫雁跪到榻边的脚凳上,柔声道:“若是她能生下皇嗣,对皇上,对您,对咱们西林觉罗氏……”
      “可她是我亲妹妹。”定嘉有些激动,几乎要哭了出来。情绪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有些喘嗽起来。紫雁忙抚着她的胸口,却仍劝慰下去:“您心里头,不是不知道这些厉害。只是到了如今,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后宫里头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有至亲骨肉相伴,您在这宫里也可舒心许多了。”
      紫雁擦干了她脸上的泪,起身道:“皇上和太后之所以能允准,不也是为着娘娘的缘故。娘娘若是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只怕也会伤了皇上和太后的心。今儿晚上,皇上是要来承乾宫用膳的,奴才去瞧瞧小厨房。”说罢,便行了一礼告退。
      定嘉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只是在这宫里,哪怕是痛哭也得是无声的。
      她从小就爱哭,伤心时哭,高兴时哭,在闺中时,这只是个闺阁小姐无伤大雅的多愁善感,甚至让她更惹人怜惜。可她成了一府的主母,又成了一国的皇后,她的敏感便成了最不合身份的性情。她知道,皇上是不介怀的,可还有天下人,期待着一个无喜无悲、端庄典雅的皇后的天下人。
      到了传晚膳的时辰,皇帝一踏进承乾宫门,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压抑,他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也只是无奈一笑,准备好生哄一哄自己多愁的妻子。定嘉早在宫门外候着,见了皇帝,她努力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欢欣的微笑,春风拂面一般。
      皇帝只得搀了她进去,装作看不见她肿如桃儿的一双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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