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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殿 ...

  •   燕,永安十三年,冬。

      谢深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时,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
      不是小却温暖的房间,不是白纱的帐子,不是带蓝色花纹飘着淡淡桂花香味的棉被。
      房间大而高,厚重的织锦帐子重重叠叠,身下的丝绸冰冷薄凉,空气中飘散的,是不知名的浓重熏香。
      不是家。
      明明,明明,昨夜入梦时,还隐约感觉到母亲细腻温柔的手指抚过眉宇。
      这是哪里?
      谢深带着惊恐看着鱼贯而入的两队年轻女子,看着她们恭敬地跪下,看着她们轻声说着请殿下梳洗。
      他开始尖叫,以一个七岁孩子稚嫩的声音大声地叫着我要回家,让我回家,让我见我母亲!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这个年幼的新主子竟是如此不可理喻。
      “深儿。”
      清朗的声音淡淡一句,止住所有喧嚷。来人一身白衣,襟上绣着日出海河,金冠压住满头乌发,微勾的凤瞳幽幽暗暗,深不见底。
      屋里人齐刷刷跪下,把头伏得低低,连呼吸亦不敢大声。
      深只是呆呆望向他,挣扎了半晌,挣出一句:
      “……父亲。”
      这,真是他的父亲吗?五官身形依旧,但这种不怒不笑的神情,迫人的气势……。记忆中不常归家的父亲,只是个儒雅的翩翩公子啊。
      “深儿,从今日起,叫朕父王。你,是燕的王子,明白吗?”
      深睁大眼睛,用力地反复咀嚼着已然陌生的父亲说的话,最后慢慢问:“母亲……她呢?”
      王的身子仿佛抖动了一下,眼里也有什么一闪而过。终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深的尖叫。
      “不要!!放开我!把母亲还给我!我不要在这里!”
      夹杂着侍女们阻止的声音,深的叫声逐渐带上哭泣的调子,缓缓嘶哑,缓缓低沉。

      睁开眼,深茫然地盯着上方描画的的横梁。来神殿本是为了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今却越发乱了。夜夜梦中都是当年一夕天翻地覆,童年所有安宁全部变成碎片。
      恨过,怨过,不争气地缩在房间角落里哭过,也在垂死的边缘挣扎过。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对父亲的怨成了恨;听到先生和蓝姨的话,那份恨竟成了绝望。不知该针对谁,父亲?母亲?亦或自己?
      毕竟不是当年的孩子,经历了许多,深也懂了很多事。燕云宫中,可能所有人都是敌人,所以他平静以对,用完美的姿态从宫中来到神殿。他要让所有人清楚地知道,他,慕容深,是燕朝的太子,未来的王。他,不容任何人轻视,不容任何人怀疑。
      离京那日,王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他远去,仍是复杂的神情,无法捉摸。
      深在城楼下与他对视片刻,而后攥紧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跟着大队人马,掌起旌旗仪仗,浩浩荡荡。
      那一瞬间,无人知道他们的太子心中,只余悲凉。

      “殿下,醒了么?”
      听得问话的人是神殿祭祀长珧决,深赶紧站起来打开门。
      “珧决大人。”
      珧决看上去还很年轻,却已当了将近三十年祭祀长,穿着祭祀的黑色长袍,苍白而清瘦,眉眼细长,十分素净的一个人。
      “殿下,早上空气不错,可愿与我去山间走走?”
      深微笑,点头应允。
      珧决有着平静安详的气质,让人感觉舒服,也许是在羽山住太久,吸收了山间的钟灵毓秀,才养出这般出尘的品格。
      羽山拔势很高,那怕在初夏,半山以上都笼罩着氤氲的雾气,扑面有些微的寒意,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战栗。
      看深不由缩起肩膀,珧决笑道:“殿下还未习惯羽山么?”
      “快了。”深也笑着回答,“这里很漂亮,也很舒服,一点点冷算不得什么。”
      “羽山终年云雾缭绕,水气凝重,最适于茶树生长。我闲时也种了几株,改日请殿下尝尝?”
      “那就先行谢过珧决大人了。”
      两人并肩走在不算宽的山路上,偶尔交换只字片语,不知不觉竟已爬到山顶。
      深望着眼前奇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山顶视野开阔,山腰缭绕的云雾沉作云海,奔、涌、升、降、飘、逸、明、灭,气势万千,远处红日半挂,犹似在海中沉浮。身处此地,真如立于云端,凡身肉胎也要羽化飞升般。
      “殿下,这云海之下便是燕的万里山河了。”
      深猛然回头看向珧决。
      “大人何意?”
      “殿下眼前是燕朝的大好江山,富丽辽阔,人杰地灵。如此顶点凭栏远眺,俯瞰天下,殿下莫非未曾心动?”
      深冷笑:“大人是祭祀,侍奉神明的人怕是不适合妄谈世俗权力吧。”
      “珧决侍奉的是守护燕朝的神明,也是守护慕容家的神明。”
      “神明应心系苍生而非一家。”
      “王家代替神明守护天下,它日力所不逮或逆天而行,神明自会弃之而去。”
      深闭嘴不语。
      “殿下是燕朝储君,未来君王,对这片江山有所思也无可厚非……”
      “大人慎言!”深打断他,“大人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还请明示。”
      珧决收起眼中一点点戏谑,正色言道:“珧决只希望殿下明白一件事。高处不胜寒,殿下若无相当觉悟,便没有资格立于顶点。”
      深挑高了眉梢,眼光凛冽。珧决不为所动,淡淡回应。
      终于,深破颜而笑,躬身一拜。
      “谢大人关心。”
      珧决眼中浮出赞赏和怀念。“殿下实在很像王。”
      深没回答,只以疑问的神情看着。
      “嘉丰二十三年,王登基前也来神殿住过一段时间。”珧决眺望着远处云海,嘴角微翘,“那年王不过十八,已在北疆立下赫赫军功,是与平远上将军齐名的名将。”
      “平远上将军?”深轻轻重复着这个称号,“不是以谋逆重罪……处死了么?”
      “谢将军的封号王可一直没夺呢。”珧决没有解释更多,只接着说下去,“谢将军的死,王——当时还是肃亲王——几乎伤透了心,来神殿住着,和如今的殿下一样,是想求得半分平静。可惜天意弄人,越是想安静,越是心绪烦乱不可自拔。”
      “当时的肃亲王有成为王的才能和度量,独独缺了份野心和念想。殿下长在宫中,自然知道王家的兄弟姐妹间是怎么回事。谢将军的谋逆,不过是用自己的命将殿下的父王往那个至尊的位子推了一把。”
      深睁大眼睛,看着珧决苦笑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您的父王势必成为君主的理由之一吧。自他去北疆,总有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生命的人——尽管他自己是不愿的。平远上将军也好,璇玑郡主也好,还有您的姑姑明晓长公主,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只要被他所重视,必定会不遗余力助他。”
      “我母亲……会助他?”
      “也许这话不敬,当时谢将军死,您父王是依仗着您母亲才重新站起来。”
      “然后他就这般无情了,是吗?”
      “殿下不可这样说,上位者无私情……”珧决忽地闭上嘴,继续苦笑,“殿下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些年王的政绩,殿下觉得如何?”
      深咬牙,答得有些不情不愿:“好!”
      “真正无情之人,能否这样为天下苍生计?”
      “……不能。”
      “那么殿下应该懂您的父王。”
      “大人是王的说客吗!?”深多少有点恼,清秀的眉颦起,凛然的眸带着些微薄怒。若是怀言还在他身边就会稍许紧张,因为这是深发怒的前兆。
      “珧决不是。”神殿的祭祀长毕竟也不是易于之辈,哪怕对方是东宫太子,看在他眼里也不过小小少年,“珧决只想让殿下知道,君王之情在天下,德泽四海众生。不该为一人有,不能为一人夺。”
      “……这是神灵身边的祭祀大人说的话?”
      “神灵也是一样的。”

      那夜,深终于没有睡好,梦中母亲绝丽的脸竟然模糊,微笑飘渺。一直都以为自己母亲只是个美丽的,被命运作弄的普通女人。原来,那种美丽和温柔的背后,竟有相当不一般的身世和经历。
      不该怨恨自己的父亲,难道就应该怨恨自己的母亲吗?
      如果他们都没错,错的,只是我自己吗?

      而与此同时,神殿的祭祀长没有睡,他在灯下仔细地写一封信,措辞严谨,字字推敲。
      檐下更漏滴出四更天时,珧决搁下笔,把信仔细封好,轻唤了声:“折疏。”
      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珧决身后,低头行礼。
      珧决把信递过去,嘱咐了句:“亲手交给王,亲眼看他拆开,亲眼看他毁去。”
      影子默默点头,将信揣入怀中,下一瞬间,重新消失不见。
      珧决推开窗户望望有些泛白的天空,低低地,似乎对自己又似乎对远在燕京的王说:“那孩子……与其说与王很像,不如说更像当年的谢将军呢,从容貌……到性格。王,您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吗?”

      时间很长,神殿的时间又是近乎凝固的。深终于开始喜欢住在这个隔绝了人世的地方。
      珧决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作为祭祀长,他也确实有做不完的事。但他每晚都会来看看深,给深讲些陈荆定下的功课,还带来了他钟爱的弟子安歌。
      安歌比深大上几岁,在神殿的年轻祭祀中,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深在燕京时就早已听说过其名。人们都说,神殿下代祭祀长的位子,早晚要落到安歌头上的。
      深觉得他有趣,比怀言有趣。怀言总是很紧张的样子,总是在替他担心周围是否又有敌意的眼光是否又有刺耳的言语,总是在担心他的冷淡是否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安歌则是无忧无虑的,在神殿长大,单纯得像张白纸。但他又是渊博的,他读过很多书,性子好,擅长言辞,每每可以和深聊得通宵达旦。
      过去彻夜不眠是痛苦的,梦中的往事一阵阵揪心,只能披衣起来不停地写字,写到头脑空白两手麻木,写到精疲力竭才能睡去。那是心上的顽疾,针石无医。
      现在居然能够愉快,天明分手时尚带着依依不舍。
      这是朋友吗?
      如果怀言是朋友,安歌也应该是吧。

      珧决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然后在秘密送往燕京的信上添了一句:
      “他们,都还太年轻。”

      将近一年的平淡、从容和安定。
      这段日子是深七岁以后最安定的日子。
      然后。
      夏过去,秋过去,冬天也快完了。
      三年一度元旦祭天的仪式,又开始了。

      深用平静到淡漠的表情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和和眼前袅袅的青烟。高台上,身着华丽朱衣的年轻祭祀安歌跳着庄重而轻柔的舞蹈——献给神的祭天之舞。
      通往祭台的三百六十五级长长的台阶阻隔了自己与台下千万燕的子民,能登上祭台的,只有王族和神殿的祭祀们。
      深穿着黑色厚重织锦做成的长袍,金色丝线绣出翻飞于云端的五爪金龙,头上金冠镶着十二颗明珠。
      是啊。深不无讽刺地想。我是太子呢。
      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会在某天面南而坐,君临天下的,太子呢。
      身份,或者说仅仅因为这身衣物,我和他们,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让人讨厌的熟悉感觉,高高在上的感觉,眩晕的感觉,寂寞的感觉。
      在羽山神殿可以笑得愉悦的深变回冷淡的东宫太子。

      君王从十二旒的后面默默打量着自己的继承人,没有放过儿子眼中异样的神色。
      太聪明,太敏锐,太善良,也……太漂亮了些。
      太像凝,只是少了凝那般坚强的意志。
      在神殿过了些日子,气色好多了,也精神多了。珧决送来的信讲了一切,包括深和安歌的交往。
      还年轻,还是应该有许多朋友,还是应该有段鲜衣怒马,少年轻薄的经历。
      君王心里评价着。如果可以,自己是宁愿他不要身在宫廷,不要在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生命在无尽的旋涡中变得单调而悲哀。
      他是君王,他也毕竟是个父亲,深是平生挚爱的人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深,朕希望你更坚强,否则,你无法生存。
      你已经感受到许多,但,那还远远不够。你还没有真正知道什么叫寂寞,什么叫残酷,什么叫悲伤。

      古老的编钟奏出雅致飘渺的音乐,祭祀们齐声唱起自古流传的献给神灵的颂歌。

      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
      薄言震之,莫不叠震。
      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载戟干戈,载櫜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歌声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许婉转消散于半空。高台上的舞者也停下了舞蹈。珧决捧起祭天的诏书送到君王面前。
      “王。”
      君王微侧过头,示意珧决将诏书递给深。
      深看着送到眼前的祭天诏书,有些不解地看向君王。
      “殿下,请宣读诏书吧。”
      君王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深觉得心跳加快了些,这是很少发生的事。他接过镶着金边的黑绢诏书,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他想做什么?深看着自己的父亲,陌生的父亲,从未理解透的父亲。
      “殿下,请宣读诏书。”
      珧决的声音再次响起。
      深看向他生命中的又一位老师。祭祀长的眼睛是温厚的,带着鼓励和近乎慈爱的笑意,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深缓缓地吸了口气,昂起头,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祭台的案前,展开手中诏书。那是古雅的骈文,少年清朗的声音读出抑扬顿挫的句子。
      “……恳祈上天,佑我子民,佑我大燕……”
      这是深第一次走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这是一场梦,在那某个瞬间,冥冥之中他产生了幻觉,他的眼睛穿越了茫茫的远山,穿越了天边的流云,仿佛看到了未来,却什么也没有。
      神明可以听到吗?可以看到吗?如果可以,祂是否愿意达成我的心愿呢?
      我不以燕朝太子的身份,只以深的名字祈求。
      如果可以,我依然愿意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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