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东宫 ...

  •   晚春时,天总是亮得早,不到五更,天边已泛出淡淡的青白。
      怀言从窗户望了眼当作书房的西殿,隐隐约约还有灯火跳动的痕迹。转头向服侍梳洗的侍女询问,得到的回答与想象也所差无几。
      不由得叹气。
      这已是第几夜了?
      即使知道现在的太子并不需要别人去打搅,身为东宫侍读的他也无法坐视不理。
      在西殿门前徘徊许久,终于敲了敲门。
      “殿下,是我,怀言。”
      安静了一会儿,门内传来的声音有些犹豫和嘶哑。
      “……进来吧。”
      推开门,室内一片昏暗,端坐在书几前身着乌衣的人眸如寒星,在暗处也熠熠生辉,压过了唯一的灯烛之光。
      慢慢俯下身去行礼,怀言浅浅地颦起眉,却不知怎样开口相劝。
      稍稍僵持了一下。
      最终还是太子深先开口:“天亮了?”
      “是。殿下……快五更了……”
      深静静地放下笔,吹灭灯火站起来,衣袖轻振的姿势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唇角微微一笑。
      “走吧,怀言。陪我梳洗更衣,然后……”他顿了顿,“跟王请安。”

      深的脸色并不好,太苍白了些,眼睑下有圈淡淡的青色,穿上黑色的正服更显得荏弱。但他仍是漂亮的。
      相当精致的五官,应该是传自他的母亲,但一双眼角微勾的凤眸,与王神似。传说中深的母亲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王必是爱她的,不但正宫之位虚待多年,深的太子位也从没动摇过。
      深跟王关系并不好,冷冷淡淡,恭恭敬敬,没有一丝亲子间的人情味。计较起来,怀言和王的关系都要比深来得亲切些。
      怀言的母亲是王最小的妹妹,封号宣城长公主,永安六年宜宁安郡王凌正燮——他的父亲。
      怀言母亲身体不好,加上父亲公务繁重,常常带着他回宫长住。王似乎很疼爱自家弱妹,连带的,妹妹的儿子也极受他的宠爱,直到如今。
      怀言曾称呼王“舅父”,而深,从未称呼过他“父亲”或者“父王”。
      王。
      深一直使用的是这个疏离的称号,王对深来说,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自己的亲人。

      “怀言?”
      怀言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深已经换好了正装。例行的晨昏定省其实不用这般郑重,深却坚持在每一天都用极度正式的礼节去见王。
      像一种仪式,或一种挑衅。
      “是,殿下。”
      深安静地看着怀言,眼光不冷不热,温温淡淡,有些让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怀言楞了楞,终于摇摇头。
      “没有,殿下。”
      深抿起嘴角,浮起他特有的似是而非的笑容。
      “那很好……走吧。”

      跟在深的左后方一步半处,穿过燕云宫长长的曲折的回廊。对怀言来说,这是他幼时玩闹的乐园。对深而言却是痛恨的地方,他一直恨这些反复的,把阳光都扭曲撕碎,却又阴沉暗淡的建筑。
      怀言看着深挺得笔直的脖子和脊背。他倨傲地走在前方,凛然而肃整,眼光始终平视前方,丝毫不会往下移动半分。
      这样的深,让人悲伤。
      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寡言,越来越让人不知所措,这样的深,离怀言记忆中那个越来越遥远。
      远远的能看到王寝殿飞起的檐角,深忽然停下步子,依旧背对怀言,只微微抬起头,问道:
      “怀言,人死后,当真在天有灵?”
      怀言一怔,竟不知何从答起,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深轻轻笑出声。
      “我宁愿没有。”
      说完,继续向前走。
      再无只字。

      王看上去比实际年轻许多,更像深的兄长而不是父亲。不上朝的时候,一身白色便服,温文而雅,不似深那般精致苍白。面对深僵硬的礼节,他也只是浅浅一笑,不以为然。
      “最近气候变化大,自己多注意些身子。”
      “多谢王挂念,深记下了。”
      “功课如何了?”
      “深不才,但尽心了,南书房的先生们对深还算满意。”
      “那就好。怀言呢?”
      怀言赶紧低下头,恭敬答道:“臣比起殿下还差几分。”
      “哦?朕记得怀言从来不服输的,怎么现在谦虚起来了?”
      怀言偷偷瞟了深一眼,他脸上是事不关己的神情。而王正用饶有趣味的眼神看着两个年轻的孩子。
      “殿下聪颖好学,举一反三,臣……自愧不如。”
      王笑起来。
      “你不必谦虚什么。朕问过几位先生,你们写的策论朕也看过了,你们两个都不错,文笔流畅思路清晰,有几分见解。这个年纪,算是难得了。朕很高兴。”
      “谢王夸奖。”
      “怀言,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朕希望你将来能够好好辅佐深。你,不会辜负朕的期望吧?”
      “……是。”怀言把头更往下低去,淡淡几句话仿佛给他带来了无尽压力。
      “王。”深开了口,“王公务繁重,请容许深告退。”
      王挥挥手,把视线重新投到奏折上。
      深慢慢退了三步,转身,挺直了脖子和脊背,正欲向前迈步,王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深,你可曾恨过朕。”
      深有一瞬间的僵直,而后轻轻说:
      “不敢,王。”

      南书房的先生们性情各异,却都是朝廷中出名的饱读博学之士,更有铮铮风骨,令人景仰。
      深和怀言的功课其实不相上下,但先生们心里更喜欢怀言。深的沉默寡言、聪慧敏锐,以及,身份,只能让人离他更远。
      深对先生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除了陈荆陈子艾先生。
      陈荆年纪还未及而立,少时据说也是名藻一方的才俊。那年进京应考,在朱雀大道上被发狂的马踏伤了足,从此断了仕途。
      他在宫中是个谜,无人知道他通过何种途径进的宫。他没有官职,不属于朝堂上任何一方势力。
      他温柔、端方,即使他不良于行也无法掩盖他往日翩翩风仪。
      王曾经来听他讲学,半晌后,轻声一叹。
      “先生博学,堪当大任,可惜。”
      陈荆只淡然笑道:“心系家国,便不拘庙堂江湖。”
      从此每遇难题,连王也常来向先生请教。渐渐的,陈荆声名再次远扬,被宫内宫外的人称为“布衣卿相”。

      子艾先生来东宫时,深又躲进西殿。
      怀言见到他,不由得露出为难的表情。
      陈荆拍拍他的手,温柔依旧。
      “我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来劝劝殿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怀言。”
      “啪”的一声,深推开西殿的门,看到陈荆,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只是喃喃地叫了声。
      “先生。”
      “几日不见,殿下清减了不少呢。”陈荆笑着,“殿下今日又在习字了么?可否容臣看看?”
      深点点头,吩咐道:“怀言,把先生请到厅上奉茶。”
      陈荆摇摇手:“臣到书房和殿下说说话就好。怀言,”他看着怀言,“我要给殿下的一幅手卷遗在南书房了,替我取来可好?”
      怀言领命前去。
      深低着头,也不言语,默默地扶过陈荆的座椅,把他请进书房,奉上临的帖子。
      陈荆翻了翻,眉头慢慢皱起来。
      “殿下……已知晓了吧?”
      深不自觉地咬住下嘴唇,手指也拽紧了衣襟。
      陈荆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如今心思千头万绪,纷纷乱乱不知如何是好。可有些事,不得不说。
      即使会颠覆他长久以来相信的事。
      “殿下不要怨恨自己的父王……”
      “为什么!”深急切地喊出来,又想起什么似地闭上嘴。
      “七年前,是谢夫人亲自将殿下送回王的身边。”
      深摇晃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先生,不要骗我。七年前深虽然年幼,有些事还是明白的。”
      陈荆仰头看着学生流淌着幽幽波光的眼,一字一顿,不容反驳:“子艾此生,不曾说谎。”
      那层波光又荡漾些许,深抿紧唇,不吭一声。
      “个中缘由,只有谢夫人自己明白。殿下,您的母亲是位绝世的女子,臣也曾为谢夫人那份才华气度而心折,您可以说她自私,但她的确为您想了很多。”陈荆停了一下,“臣让怀言去取的,正是谢夫人托臣交给殿下的手卷。”

      在南书房,居然看到王。
      王一个人,坐在先生的椅子上,慢慢翻看着先生放在桌上的一幅手卷。看到怀言时微微一笑。
      “怀言,子艾先生要你拿幅手卷给深,对么?”
      怀言点点头。
      王继续翻看着那幅手卷,朗朗念道:
      “‘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人之所助;强者,怨之所攻。柔有所设,刚有所施,弱有所用,强有所加。兼此四者而制其宜。’怀言,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臣不知。”
      “这是《三略》,朕当年去北疆前的兵法启蒙。什么时候,让子艾先生给你们讲讲吧。你和深,都是用得着的。”
      怀言应了声,小心打量王带着沉思的表情。
      “怀言。”王抬起眼,极清极凛,如同淬火后的宝剑般的眸子看着他,“怀言相信人有在天之灵吗?”
      “啊……我……臣……信。”
      王笑笑。“是啊,怀言是个好孩子,桐在天上看到怀言这么有出息,一定会高兴吧。可是朕……”他弯起嘴角,“不愿去信呢。”
      怀言一时不知怎样应对,只好低下头。
      王把手卷卷好递给他。
      “快些回去吧,别让子艾先生等久了。还有,别说朕在这里,知道吗。”
      “是。”
      怀言有些惶恐地接过手卷,迅速退出南书房。偷偷回望时,看到王用手按住额角,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哀伤。

      次日早朝,王颁下诏书,追封深的母亲谢氏为王后,谥号“靖”。深低头谢恩时,身边的怀言几乎听到他快按捺不住的咬牙切齿。
      昨天与先生一番话后深更加沉默,还是在西殿临了整晚的帖子,清晨被宣听旨时还顶着浓重的黑眼圈。
      王在御座上看着他,不喜不怒,眸光莫测。
      “深,朕安排你去神殿住些日子。”
      深抬头看他,神色有些惶恐和慌张。
      “你明日便启程。怀言在太子静修的日子回家去吧。”
      深默然咬牙,而后重重把头叩下去。
      “是,王。”

      “殿下……”怀言多少有些担心地跟在深后面,看着他平静如常的姿态,愈发担心,“您要去哪里?”
      “淑景院。临走前,我要去看看蓝姨和闵儿。”
      转过几重宫墙,迎面来了一大群人,走在前头的是名满头珠翠的宫装丽人,明艳夺目,正是宫中当宠的惠夫人。
      深不想理会。对宫里绝大多数嫔妃来说,他是碍眼的存在,是妨碍着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家族前程的存在。
      幼时,不是没被她们伤害过。当面的辱骂,背后的流言,哪怕毒药暗杀,他也一一经历过。
      他学会了保护自己,却还有不欲伤人的慈悲。大部分时候,别人不来撩拨,深不会主动出手。
      看到这位惠夫人时,怀言比深更紧张。正面相对,再躲就是示弱,可若是发生冲突……以深现在的心情,他实在不敢去想会有什么后果。
      深不为所动,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互相见过礼,惠夫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反道:“恭喜殿下了。”
      深知其言有所指,也不发作,淡淡应道:“多谢惠夫人。夫人还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今日方知我过去对殿下多有怠慢得罪,还望殿下不要记恨才好。”嘴上说着恭敬的话,语气却掺着些微讥讽。

      早间诏书一下,众人才知深的母亲到底何人。那是先王御封璇玑郡主,年十五于金殿与硕儒谈文论策,才惊全场,同时又拥有着绝丽容颜,出身临滁谢氏的谢凝。
      惊奇之余,又有一丝了然和鄙夷。
      那是个已从辉煌中隐退的家族——临滁谢氏,曾经是和燕王朝同进同退,比怀言出身的凌氏更久远的第一世族。二十一年前,一夜之间,这个无比辉煌的家族毁于一旦。
      当时的谢氏族长平远上将军谢敛杀害王族。谋逆重罪本该灭族,谢敛却向那时还是肃亲王的王请罪,愿受凌迟之刑换得谢氏一族性命,才没有流更多的血。但谢家的前程,从此不在。
      谢凝是谢敛的妹妹,罪臣亲族,不要说入宫为后,本是该打入乐籍,一辈子不得翻身的。
      就连深,也是不配拥有有太子地位的。

      深抬起眸子直直看向惠夫人,锐利刺人,逼得惠夫人差点想后退。深却慢慢笑了:“夫人说哪里话?夫人一贯对深多有关照,深谨记在心不敢忘记,报答还来不及,怎会记恨?”
      容貌酷似谢凝的深眸子却酷似王,惠夫人生生打了个寒战,干干陪着笑:“殿下客气了。”
      赶紧带着侍从宫人们离开。
      深立在原处,头也不回。怀言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我们,还去淑景院吗?”
      “怀言,幸好宫中还有蓝姨这样的人。”
      “…………”
      深回头朝怀言微微一笑,春暖花开般。
      “不早了,走吧。”

      许昭仪不是出身权贵的妃子,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但她是个知书达理又温柔的女人,就像书中描述的江南温润优雅的景致。在缺乏母爱的宫中,她是深和怀言共同的母亲。
      “蓝姨!”
      坐在窗前的小女孩闻声转过头,睁大一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看”向来人。
      “二哥吗?言哥哥也来了吗?”
      深走过去把女孩抱在怀里:“答对了。闵儿最近好吗?”
      小小的闵儿搂住深的脖子,连连点头:“二哥呢?有没有被人欺负?”
      深自失一笑:“二哥不会被人欺负的。二哥将来也不会让闵儿和蓝姨被人欺负。闵儿相信二哥么?”
      “嗯!”
      “深儿和言儿来了么?”纤手撩开水晶帘子,露出张清秀如水的容颜。
      “蓝姨。”
      “怀言见过昭仪。”
      “怎么学着这么见外了?不是说了叫蓝姨吗?”许昭仪带着嗔怪笑笑,伸手拉起怀言,“深儿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蓝姨?”
      “我来辞行。”
      “咦?深儿要去哪里?”
      “神殿。王让我去静修一段时间,这些日子怀言也会回家去。我们都不能随时来看您和闵儿了。所以……”
      “二哥二哥,你和言哥哥都要出宫吗?闵儿也好想出去呢,”女孩子尤有抱怨地晃着深,撅起小嘴。
      许昭仪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闵儿要乖,哥哥们出宫去都是要做事的。哪像你,成日贪玩。”眼一红,竟似要落下泪来。
      深和怀言齐齐低头。闵儿聪慧可爱,身份尊贵,只可惜天生是目盲的。
      “闵儿,哥哥们回来了就跟你讲我们在外面好玩的事情喔。还带礼物给你,好不好。”
      “好。”
      许昭仪唤来宫女把闵儿抱走,这才问深:“深儿,你不开心?”
      “……蓝姨……”
      “深儿,你父王也很难做。你要体谅他。”
      “……”
      “我在你还未出生时就见过谢夫人——我还是惯于唤她谢夫人——那般女子,总觉得是天人临世。大概是如此,人间终是留不住罢。深儿,七年前谢夫人将你送回宫中就归隐离去,王难过了很久。谢夫人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但决不是要你憎恨你的父王。”
      深别过头,低低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蓝姨,我要时间。”
      许昭仪轻轻笑着,面容慈祥,也有些伤感。

      王在水晶帘后看着远去的两个年轻背影,若有所思。
      许昭仪站在他身后,柔柔劝着:“王,深儿是个好孩子,他长大了会明白您和谢夫人的苦心。您就不用担心了。”
      王淡淡苦笑:“伽蓝,朕怎能不担心?凝只留下了他,这世上,朕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他。他若是能干,我可以将你,闵儿和一切交托给他。否则,我也想让他好好过一辈子。”
      许昭仪叹口气,随他一起看向外面。
      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吹落满树繁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