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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胡不喜见君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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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屋外下起了零星小雨,云胡舒展了一下枝叶,望向床铺。
床上没人,君枝已经起床了。侧耳细听,门外穿来低低地谈话声,云胡听出一个为君枝,另一个却不知为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君枝先生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是你长大了。不知你的公子所唤何名?”
“宁静远。”那声音顿了一下,“那……先生,我明日派人来此接你?”
“好。”
“多谢先生,那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先行告辞。”
冷风随着打开的门进入了屋里,一丝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云胡打了个寒颤。
“醒了?”君枝回身将门关上,拭去衣袖上沾的细雨。
“你要去哪儿?”听那段谈话的意思,君枝要离开这里。
想来是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君枝道:“去月城。来人为我多年前的学生,今已高中状元,特来请我去他府上教他的儿子。”
怕云胡不解,君枝又补充到:“月城人杰地灵,灵力充沛,应有益于你化形。”
百年来,君枝见过的志怪异事不计其数,自然知道云胡这样的植物是能化为人形的。
“……多谢。”云胡没料到君枝离开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思考了半天也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今日可还要去说书?”许是觉得气氛过于尴尬,云胡主动开口道。
君枝看着窗外的雨,有些失神。见竹叶上的雨汇集成珠时,才道:“不去了,我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
“那你可否再跟我讲述一下你自己?”想来今日下雨,君枝应也无处可去,云胡如是道。
“你想听什么?”君枝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提起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清新的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为何如此喜欢桂花?”云胡盯着茶杯里漂浮着的几米桂花,道。
君枝抿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地放下:“我的母亲爱极了桂花,从前她的宫殿所种多为桂花,极少有别的。”
“那……你死之后发生了什么?”云胡看着君枝与常人相比缺少一丝血色的脸开口道。
君枝捻起桌上的桂花,放到栽种云胡的盆子中。
——人死之后有七日。过了七日,魂魄便会去往它该去的地方。
第一日。
君枝没有离开,静静地蹲在自己的尸体旁。
林召行没有让士兵收走他的尸体,只是命人将他手中的旗帜取了下来,留下旗杆。
天渐明了,君枝面前跪着的尸体,脸色已变为青白,眉头紧锁,显得痛苦不堪,但手中仍固执地握着那没有旗帜的旗杆。
大红的婚服被鲜血浸透,由湿漉漉变为湿润再到半湿半干。干了的血迹变得暗红,未干的血迹依旧红艳。君枝伸手,想要将自己紧锁的眉头抚平,却透过自己的脸庞,没有抚到实物。
忘了,自己只是个游魂了。君枝黯然地收回手,继续蹲在自己的尸体旁。
其间,一个将军曾上城墙,远远地看着君枝的尸体,转头对自己身后的一群士兵说了些什么,士兵们哄堂大笑。
第二日。
君枝慢慢起身,在自己的尸体旁站了许久,眼中满是悲戚。而后转身,向城中走去。
街道上远不如往日热闹,却也远非冷清。放眼望去,能见到的多是士兵,但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浮城。君枝驻足在街道中央,沉默地打量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浮城。
“啊!苹果!”耳朵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惊呼,君枝低头。一个苹果骨碌碌地向他滚来,最终停在了他的脚边。小女孩想要过来捡,却被她的母亲拦住,不让她过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君枝回头,一队永苍士兵已行至眼前。君枝心下了然,为何小女孩的母亲不让她过来捡苹果。
就在这队士兵快要走过君枝身旁时,最后一个士兵却突然弯腰将苹果捡了起来,而后脱离队伍向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的母亲大惊失色,慌忙将女儿藏在身后。却见士兵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蹲了下去。小女孩见状开心地从母亲身后跑出来,伸手接住了士兵递过来的苹果,冲士兵甜甜地笑了笑。士兵起身,温柔地揉揉小女孩的头发,随即快步离开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了。
君枝目送着小女孩离开,垂下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第三日。
君枝站在城墙下的街道上,抬头望了望自己的尸体,所能见的,仅是一根旗杆笔直地立着。天空中,一只秃鹫正在盘旋。
君枝收回目光,向皇宫走去。
御书房里空无一人,君枝站在书案前,看着案上凌乱不堪的纸张,脸色晦暗不明。
“吱呀!”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一段明黄衣袍映入眼帘。是林召行!
君枝的眼中顿时充满杀意,强烈的怒意使他的眼睛通红,浑身不住地颤抖。明知自己触碰不到实物,却依旧发疯了般地扑向林召行。
此时,君枝的心里被仇恨填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冰冷的地面唤醒了君枝的理智。君枝趴在地上失声痛哭。生前他来不及哭,死后他的内心麻木,不能哭。可今日见到林召行,这个一切灾难的来源!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
君枝虽然在哭,可是他作为鬼,是没有眼泪的。所有的不甘与恨意都郁结在胸口,无处宣泄。它们想要逃离这个已经不能承受它们的容器。它们不断累积着,想要撕裂君枝的胸口。
等君枝平静下来,林召行已经整理好了书案上的纸张。敲门声传来,林召行揉揉眉心,脸上露出疲倦之色:“进。”
来人应为永苍大臣。大臣上前欲行礼,林召行却先开口道:“免礼。爱卿所来为何事?”
大臣拱手道:“回皇上,浮城已有部分百姓搬回,剩下的还在继续往回搬。”
“恩。去,让内务总管分拨一批粮食下来发给浮城的百姓。”林召行拿起案上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递给大臣。
大臣接过纸张,犹豫了一下:“可是……”
“不必多言,去吧。”林召行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臣告退。”大臣将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好,离开了御书房。
君枝听着眼前两人的谈话,神色复杂地盯着林召行。半响,转身离去。
第四日。
盘旋在君枝尸体上空的秃鹫越来越多。一只秃鹫似乎确定地面没有危险了,半收翅膀俯冲下来。其他的秃鹫见状,也紧跟着往下俯冲。
君枝站在浮城最高的茶楼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第五日。
君枝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浮城中,想要再看一眼这个曾经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浮城的百姓大多已经回来了,浮城也慢慢热闹起来。昨夜君枝曾上城墙看过,他的尸体已成白骨。
今日的浮城下了些小雨,地面微微有些湿润。眼见再沿大道走下去便要到皇宫了,君枝拐弯进了一条小巷。走了没两步便听见转角处有人谈话。一个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另一个声音较为苍老。
年轻的问:“我们为什么不起义?推翻林召行,为百兆报仇!”
年老的答道:“且不说你能召集多少人马。百姓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又何必去折腾他们。”
年轻的急切道:“那就这样让百兆从此消失了?”
年老的叹了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若要起义,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无辜的百姓受害?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战争,从来都不为上策。”
“可是!……罢了。”年轻的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脚步声渐远,两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君枝看着屋檐上的雨滴坠落,在脚边砸起一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第六日。
君枝离开了浮城,去往应北山。
第七日。
君枝站在应北山山顶的亭台中,俯视着浮城。
入夜,浮城的灯光开始亮起来,一盏,两盏,最后至满城。相比之下,应北山倒是显得有些凄凉了。
大片大片的山林上空笼罩着一层薄雾,如波浪般翻滚,如绒被般绵柔。四周皆为漆黑,无虫语,无鸟鸣,无灯盏,无人烟。
君枝就那样伫立着,等待着他离去时刻的到来。
天明了,太阳从山谷中升起来,应北山慢慢开始有了生气。君枝看着那太阳一点点上升。一只山雀飞到他面前的扶栏上,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转身飞走了。
君枝抿了抿唇,将手放在了扶栏上,朱红的扶栏更衬得君枝的手苍白不堪。但让君枝在意的,不是他手的苍白,而是他能触碰到实物。
君枝收回了手,望着脚下的浮城,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后来,我去往各处云游。因为我不会老去,所以十年换一地。今年是我在此的第十年,我遇见了你。”茶杯已经见底,可桂花香还萦绕在鼻尖。君枝把玩着茶杯,不再说话。
云胡知趣地没再提问,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君枝开口道:“明日清晨出发 ,我先去收拾了。”
云胡没有搭话,看着君枝有些落寞的身影,有种想要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