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诉平生》郑仁

1、唐门斩逆

　　【一】
　　东都城外，有一家茶馆。茶馆里面，有个老板。老板习惯穿一身黑色的直缀，笑眯眯使唤着小二为来来往往的客人端茶倒水。
　　来来往往的客人中，不乏有一些血气方刚行走江湖的汉子，只是从来没有人，特别是那些江湖汉子，在这间茶馆中闹过事情。哪怕在茶馆中有人闹不愉快，那也是乖乖的从自己位置上 捞起武器，走出茶馆门口数十尺，这才同对方争执起来。
　　这家茶馆并不如何华丽，也并不怎么寒酸。只是让人一走进来就会觉得，自己这一艘在怒海惊涛之下航行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停泊的地方。
　　这是一家叫做茶馆的茶馆，隔壁是一家叫做酒肆的酒肆。这里喝茶，隔壁喝酒，老板却都是这个惯常穿着黑色直缀的男人。

　　【二】
　　又是结束了一天的繁忙，打烊后的茶馆里，茶馆的小二脚步轻盈的将客人们用过的杯子盘子一一收起来，轻手轻脚的放进装了半盆水的盆子里。如果是那些江湖人此时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位小二的脚步声已经轻到几不可闻。即使是刻意聆听，也难以辨别出那究竟是脚步声，还是灰尘扬起又落地的声音。
　　茶馆的小二将袖子撸了起来，将手浸在了洗碗的水里，然后拿起一只盘子细细的用棉布擦洗起来。他手指灵活的将盘子旋转起来，没多久就将大半盆的杯盘洗了个干净。洗完了的杯子盘子在他身边摞起来一堆，然后他的手在满是泡沫的水里顿住了。
　　水里有一样东西，一样既不是盘子也不是杯子，更不属于任何餐具的东西。
　　茶馆小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放开了那样东西，转手去摸另一边的杯子盘子。等他把所有的杯子盘子全部洗完，将那一大摞餐具分门别类的放进橱中，又将盆子里的水倒掉的时候，终于无法避免的看到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只弩.箭的箭头。

　　【三】
　　茶馆的老板此时正在隔壁酒肆。这位老板虽然开了一家茶馆一家酒肆，这两家店面里却只有三个人。一个茶馆小二，一个他自己，还有一个客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厨。这个时候天色已晚，酒肆又已经打烊，大厨自然已经锁掉的酒肆的厨房门回了家。
　　然而老板此时移开了酒肆地窖里的酒坛子，从浮土下又拉开了一扇小门。门下是个地道，里头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老板于是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伸进了地道口，然后看见了某样东西的反射的火光。他皱起了眉，然后拨开那东西附近的褐色泥土，用帕子把那东西拾起来借着火折子的火光观察。
　　火折子很快就熄灭了。但老板已经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弩.箭的箭尾，平滑的箭羽上刻着奇怪的花纹。

　　【四】
　　第二天早上，东都城外的这家茶馆关门了，但隔壁的酒肆缺照常开着。老板只是在门口贴上了歇业的通告，却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开门。那些好茶的人们败兴而回，却没有人知道，茶馆的那位向老板告假了的小二，和这位茶馆的老板在蜀中因为一件意外相遇，而酒肆里的大厨却碰到了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彼时那位小二的穿着已经不在是一个小二了，但这位老板还是一身黑色直缀。老板手里提着一把刀，小二手里拿着一柄千机匣。两人对视着互不相让。
　　“你是唐门的人。”老板问小二，语气却带着肯定，连一点儿迟疑也没有。
　　“我是。”小二显然认出了提着这把刀的黑衣男人就是自己的老板，但并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么一身气势。在茶馆的时候这个男人平日里都是一副懒洋洋不着调的性子，半点看不出他居然还会有现在的气势。于是小二将千机匣往上提了提，对准了老板的胸口。
　　“所以你跟我请假，就是为了回到唐门？”老板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小二问他。
　　“嗯。”
　　“我知道了。”老板说道。他拨开对准他的千机匣，径直走上了成都向唐门方向的官道。
　　“老板你……”
　　“你既然要回唐门，那就别再叫我老板。”老板说，“我只知道我的茶馆里的小二向我请了假回去看他病重的兄长。”
　　“……”小二沉默着将千机匣收起来，跟在老板身后。他们花了数天的时间穿过蜀中繁茂的树林，到达了唐家堡底下的唐家集。

　　【五】
　　老板有些水土不服。不过与其说是水土不服，不如说是吃的东西太辣胃受不了。结果就是老板惨白着一张脸，被唐老太太遣人接进了唐家堡。
　　然后他就知道了，唐无羡就是他的茶馆的小二的真正的名字。前几年唐家姑娘跟藏剑少爷私奔的消息在江湖上闹的沸沸扬扬，唐无羡就是他在那个时候恰巧碰上了救起来的。
　　当时唐门和霸刀弟子产生了摩擦打了起来，唐无羡身边的唐门弟子死伤惨重，他又是唐家无字辈最小的那一个，年龄也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唐无羡的武功虽然没有比他大的弟子们好，但由于他人小灵活躲得快，学的最好的又是浮光掠影，硬是让他生生撑到了和老板的偶遇。
　　正好老板有个朋友就在霸刀山庄，地位还不低，老板自然也就知道霸刀山庄里面的人并不是一条心。于是老板借着他朋友的面子，从这群霸刀弟子手里护下了已经昏迷的唐无羡。后来老板带着唐无羡旅行到了东都，决定在城外开一家茶馆一家酒肆，唐无羡就成了茶馆里的小二，一做就是两三年，也传回了不少消息回逆斩堂的情报处。直到现在，唐无羡不知什么时候接到了召集令，正好他也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长成了十六七岁，于是干脆回到了唐家堡。
　　而老板发现的那枚弩.箭箭尾，却并不是召集唐无羡回堡的召集令。
　　那是三个月前暗杀洛阳城大户宋南天的斩逆令。

　　【六】
　　唐无羡在唐家堡的十几年来其实过的并不如意。他本就不是个喜欢杀人的性子，但唐门却是个杀手门派，尤其精通暗杀。但唐无羡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于是也就渐渐的习惯了练武，习惯了制作机关，习惯了去逆斩堂接受训练。后来逆斩堂被他哥唐无乐接过去管理，唐无乐又一颗心都放在他妹子唐小婉身上，唐无羡虽然觉得没所谓，但还是有些不太舒服，于是后面就没再去逆斩堂。
　　后面在茶馆的那几年，有什么闹事的人直接被烦躁的老板一手一个拽着后领给拖出了茶馆送去了天策府下辖的官府，根本用不着他动手。
　　所以即使到了现在，唐无羡用的最好的，还是他的轻功和浮光掠影。于是这次回来，他的考核理所当然的就没通过。
　　结果就是他被从无字辈里面划去了，不再是唐家堡内门的弟子。
　　不过唐无羡觉得无所谓，不是唐家堡内门弟子也好，哪怕做个情报搜集的外部人员他也挺开心，毕竟他是真不喜欢杀人。当然，最好自己还是能回茶馆，继续做他的店小二。
　　于是他转天找到老板和唐老太太，说：“老板，我想回茶馆销假了。”

　　【七】
　　茶馆关门这几天，酒肆似乎换了一个小二。这个小二走的有些歪歪扭扭，眼看着菜仿佛就要泼到地上，但终究还是被人一滴不撒的放在了客人们的桌子上。
　　酒肆和茶馆中间是打通的。酒肆里面只卖酒和下酒菜，茶馆里面只卖茶和茶点，所以原来的店小二就能够从打通的这道门里面来来回回的走着上酒上茶上菜。但因为茶馆关门的原因，这道门如今被锁上了，只有大厨在打烊之后嘟嘟囔囔的用钥匙打开那扇门，翻出老板在橱里常备的以防江湖人受伤寻求帮助的药膏丢给端着托盘歪歪扭扭走了一个白天的小二。
　　这个新来的小二也是个唐门弟子，但没有唐无羡的辈分那么高。他是唐家堡的外门弟子，打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被唐门放弃的准备。说是这么说，可是哪一个外门弟子心里都清楚，如果任务失败或者情报泄露，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必定是最先被放弃的。而内门弟子由于都是唐家堡内部嫡系，知道的又更是比外门弟子知道的多，所以为了唐门的信誉和生存，他们甚至得用生命保证内门弟子活着回到唐门——或者在内门弟子迫不得已被抓的情况下，直接灭口。当然，灭口的这个唐门弟子自然最后也是要被封口的，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至于外门弟子的死伤惨重对于唐门有什么影响？
　　那些闹了灾荒的地方多的是人，随便就能看到大量卖儿卖女的流离失所的流民，顶多就是有些人手不足，但一两年后，新一批的外门弟子，就又能顶上来了。这个小二，就是唐门和霸刀因为唐小婉逃婚私奔从而闹翻，导致逆斩堂死伤无数弟子之后，新来的那一批外门弟子中的一个。
　　小二接过大厨递过来的药，歪歪扭扭的走进了酒窖。

　　【八】
　　大厨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她把身上的围裙脱掉，锁上了酒肆的大门，然后拎着一壶烧刀子，就坐在了酒肆后门的门槛上，用一只海碗装了，自顾自喝了起来。
　　两斤烧刀子下肚，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眼神越来越锐利，仿佛她喝的并不是关外来的最烈的酒，而是什么灵丹妙药。她猛地站起身，将袖子挽了起来。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瞥着墙边，后背靠在门边，身子拉出一个曼妙的弧度。
　　这么亮的眼睛，这么锐利的眼神，竟然出现在一个身为大厨的女人身上！
　　墙边立着一把拖把。拖把的把身，是一支乌金色的长棍。长棍后头，挂着一块比别的酒楼最厚的砧板还要厚实几倍大上几圈的砧板。
　　她拎起那块砧板随手抛了抛，咂咂嘴，又挥了挥那根拖把，然后将这两样东西又丢回了远处。
　　烧刀子被她又收了回去，重新用泥封住，放进了酒窖最里头的一个小坑里。里头除了小小的两坛子烧刀子之外，还有一个贴着红纸的酒坛。
　　那是女儿红。一坛自从封住坛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封过的女儿红。

　　【九】
　　东都最近闹腾了很久。
　　三个月前东都富户宋南天遇刺，虽然当时一时半会没有丢掉性命也没有伤着哪里，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因为这事儿，东都闹腾了一个多月。直到半个月前，由于接了任务的刺客因为需要完成任务再次行刺，这才被官府摸到了那么点风声，于是刺杀者是个唐门弟子的事情就这么传了出去，紧接着就是大张旗鼓的搜寻和反击。
　　当初老板捡到那只弩.箭的箭尾，就是这个因为被搜寻而受伤了的唐门弟子特意放在那里的。这个唐门弟子，如今正在老板不在的酒肆里，作为新来的小二端着托盘歪歪扭扭走在酒肆里的桌子之间，被大厨喊着上菜忙的团团乱转。
　　茶馆酒肆是唐门弟子之间口口相传的一个地方，没有任何文字相关的记载，但是唐门弟子都知道，在茶馆酒肆，他们可以不戴独当一面的面具，可以卸下身上虽然不知道装在哪里但是死沉死沉的弩箭和机关，可以好好的休整自己，可以借老板的药处理好自己的伤口，遇到什么问题了，也可以向心情不错时的老板求助。
　　重点是心情不错。

　　【十】
　　老板以前似乎在江湖上是个十分有名的人物。于是唐无羡和还在茶馆酒肆中忙的团团乱转的那个新来的小二，被唐老太太委托给了老板，求老板帮着照顾照顾。
　　新来的小二就被从巴蜀回来的老板丢在了酒肆。从巴蜀回来的老板被蜀中特有的辣味菜肴刺激得怀疑人生，让被顺手领回来的唐无羡和新来的小二好好说道说道茶馆的规矩，就直接回了房间去翻大厨这些日子记下来的账本去了。
　　唐无羡和那个现在走路平稳很多，但还是走的歪歪斜斜的新来的小二面面相觑，然后问：“你是……？”
　　新来的小二一脸的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咸鱼的能够拍出一身盐的娃娃鱼：“外门，唐初翎。”
　　唐无羡咂咂嘴：“唐无羡，但是被从无字辈给删了，因为说我考核没有过。老板和大厨都不怎么靠谱，以后我们还是互相扶持把。”
　　唐初翎半响没说话，但最终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十一】
　　东都城外，有一家名叫茶馆的茶馆。茶馆里面，有个老板。老板习惯穿一身黑色的直缀，笑眯眯使唤着茶馆里唯一的小二为来来往往的客人端茶倒水。
　　茶馆的隔壁是家叫做酒肆的酒肆，酒肆里头有个谁也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大厨。大厨特别喜欢做完一道菜，就叫酒肆里唯一的小二上一道菜，于是酒肆里的小二每天都忙的在酒肆里到处乱转，时不时还会扯着嗓子通过酒肆和茶馆中间的那道门同隔壁那位被老板使唤着忙的要命的茶馆小二吵上几句。
　　茶馆酒肆，诉尽平淡人生事。